雪中月

　　“爸！我的金锁片呢？”薛莛是明知故问的，街坊里的长舌妇能让他把一个秘密听十年，而他只是最近才懂。“小把戏！你说什么？”阿丁有些诧异，锁片的事本是父子间心照不宣的秘密，这秘密一说破似乎就是一种决裂，“我也有块金锁的是不是？”薛莛还在不依不饶，这让阿丁本能地感到了不妙，急忙撇开了话题。“你今朝去哪里了？一点钱都被你败光！”
　　“我今朝看见一个男的扮成白娘子唱戏。他唱完戏上了汽车，就有金锁拿。我也要这样，好拿回金……！”话未结束，巴掌声已经响起。“泼策鬼，我拿你的金锁做什么啦？不是我换好药养你你有得活？！你就这么瞎虬！”阿丁气得发起抖来，支着桌子捂住了自己的膝盖。（扬州方言：泼策鬼：呸瞎虬：乱搞）
　　“我的金锁是妈妈给的！你卖了我的锁我就找不到妈妈了！我要把它换回来！”薛莛倔强地瞪起泛起泪的双眼，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夜色中。
　　他捂着发烫的脸不知不觉就站在了戏院门口。他回想起下午“白娘子”的笑容，突然就明白了自己失去的并不是一块金锁，而是一份衣食无忧，且永远不会被暴戾、多病的父亲掌掴的生活，兴许还是有汽车坐的生活。原来他一直以来都没有提那把锁的事，是因为他其实是不在乎那把锁的。他在乎的，是可以给得起他金锁的生活！
　　可是他要到哪里去找回这份生活呢？对了，他不是从上海来的么？那就回上海去！对，回上海去！他这么想着就觉得眼前泛起了一片黄白色的光，闪耀得像金子一样，冲击得他坐在了地上。
　　“小鬼头！不要命啦！挡在车前做啥？”司机从车子上手脚并用地爬下来，看见地上的小孩没事，气一松就骂了出来。
　　“韩师傅，你不要吓到他了。”车门再一次打开，走下来的是“白娘子”。他的声音比台上凄凄惨惨的白娘子温柔很多，穿一身白色站在月光下是有几分美感的。“我下午好像看到过你？”他皱了皱眉，像女人家的表情。“对，就是你，你不是在这里等我吧？这么爱戏啊？”
　　“……”薛莛受了惊吓，抬着头说不出话，瞪着眼睛却又有点迷茫，像是醉在了月色中。
　　“三爷呀，你看这孩子像不像醉了酒的贵妃？”“白娘子”很是赞赏地笑起来，朝车里的人询问着，声音变得竟然有些娇俏，俨然像在台上演戏。“这么水灵的孩子可不好找，不如我就为三爷把他捡来，十年八年待我老了后接我的班吧。”半戏半真的试探，薛莛当时并不明白，现在却早已成了家常便饭。
　　“但随先生喜好。”车里的人还是白手套绿军装，起伏不大的声音将他包装成一个沉稳正直的人，“白先生请早些歇息吧。明日我还需为司令来确认一下其他事宜，还请白先生不吝过府合议。”平直的说辞藏了多少暗示，这是“白娘子”言传身教给薛莛的，而现今他早已烂熟于心。
　　薛莛没有想过自己会在那个夜里就这样一走了之，招呼也没有一声。也许是因为“白娘子”与他在容貌、经历上的一点相似让他产生了在听自己讲话的错觉，让他浑浑噩噩地点了头；也许是因为“白娘子”说自己日后要去上海，让他在心灵深处被勾起了渴望；又也许是他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已经被他判定为不属于自己的生活中。
　　他跟着“白娘子”的旧班子辗转到苏州学戏，并不轻松，但还算有天赋。冬练三伏夏练三九，每天吊嗓子垫砖头压腿，都好过在阿丁家被“小把戏”“小把戏”地唤来唤去，尤其是当他看到“白娘子”又坐着汽车，身后跟着捧着礼盒的韩叔回戏园子时，挨过的尺子就真成了督促自己背戏文的鞭策而不是惩罚。
　　苏州灵秀之地，自有一方水土养人。十五岁时他愈发俊秀，和记忆中阿丁的形象相差甚远。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越发感到是阿丁用几包药调换了他的十五年生活。怨恨从心头泛起，他发誓要把将来本该属于他的人生换回来。旦角儿很快上手，初演并不是什么大场子，但托了“白娘子”的福，他的表现被更多达官贵人见识了——当然那达官贵人早就不是三爷了，而此时的“白娘子”也已是江淮一带声名鹊起的白若梅白先生了。局势朝夕变幻，接送白先生的车也在跟着变换。但变得越多，认识白先生和薛莛的人也就越多。十八岁的薛老板与白若梅齐肩成了“小白老板”白如茉，甚而青出于蓝。只是他虽有这个艺名，却仍旧喜爱别人唤他薛老板。艺名的美是戏子的身份赋予的，而他薛莛，其实并不欢喜这种脆弱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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