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林庄记

　　治器，纳茶，候汤，洗茶，冲茶，刮沫，淋罐，烫杯，洒茶。凌跃铭手中有条不紊，不一会儿，谢然面前已经放了一杯香茗。
　　行走在江湖中的人都是十足的酒鬼，可是偏偏这位谢大侠例外，只要闻到酒的味道，他就全身难受，巴不得立刻跳出十丈远。许是这样，他才爱喝茶，尤其爱两个人煮茶给他喝，一人自不必说，另一人就是这鼎剑阁阁主凌跃铭，他的好朋友。
　　此刻，小屋内已经被茶香填满了，水汽氤氲着层层漫上两人的眉眼，谢然坐在凌跃铭的对面，只低头看着面前的茶杯，任由杯中茶水变凉。
　　凌跃铭说：“我这可是上好的黄山毛峰，你叫我冲茶给你喝，偏偏你又只看不喝。你什么意思，不会是练就了一门用眼睛就可以喝茶的功夫了吧。”
　　谢然只是笑了笑。
　　凌跃铭说：“听江湖传言，凝香姑娘没了。”
　　谢然终于开口了：“谁说的，怎么这么像放屁，而且还这么臭。”
　　凌跃铭哈哈一笑：“我就说嘛，这绝对只是个屁，没来由的乱放。凝香姑娘是什么人物，怎么可能说死就死了，是不是。”
　　谢然拿起面前茶杯，一仰头喝了个干净，凌跃铭赶紧添上第二杯，他又一口喝了个干净。
　　来来回回已数十杯，茶汤色已越来越淡。
　　凌跃铭实在忍不住了，问道：“你怎么了，你从来不会这样喝茶的。”
　　谢然很难过，打心底里难过：“若是她不在了，我宁愿喝酒喝死。”
　　话至此，凌跃铭也是心头一沉，突觉大事不好。
　　天色刚刚擦黑，两骑轻骑便从鼎剑阁飞奔而出，直奔唐门。
　　唐门，武林中第一大家族，擅长暗器和毒药，谁都知道，一旦惹上唐门就意味着灭顶之灾。
　　此刻，唐季冬正坐在自己的屋中茶几旁，茶几上已经准备好了茶水，只等该来的人来。
　　许久，屋外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唐季冬的眉目动了一下。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首先进来的是唐家的小少爷唐路尧，紧跟其后的是鼎剑阁阁主凌跃铭，走在最后的正是谢然。
　　只这一瞬间，唐季冬右手甩出一枚透骨钉，直冲谢然而去。这枚暗器若是换了别人，一定躲不过，只可惜站在那的是谢然，他只顺势侧了身，左手从面前划过，待他身形再定下来时，那枚透骨钉已经被夹在谢然的食指和中指之间了。
　　站在一边观战的凌跃铭拍手笑道：“好暗器，好功夫。唐门的大小姐果然名不虚传，这一手透骨钉取人性命如探囊取物，世上能躲得了的恐怕没几个。”
　　唐路尧搭腔：“那是，也不看看那是谁的姐姐。”说罢还挺了挺胸膛。
　　哪知凌跃铭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似是不屑地从他面前走过，坐在茶几旁。唐路尧现在的心情，好似被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也只好走过来，坐在姐姐唐季冬的身边。
　　谢然一句话没说，走到茶几边坐下，将手中的透骨钉丢在一边。
　　这一边，是依旧不忘斗嘴的两个人。
　　唐路尧说：“你不承认？你可得想想，她是我姐姐，我用毒解毒那么厉害，我姐姐会差吗？”
　　凌跃铭说：“应该是你姐姐暗器和内家功夫厉害，所以你这个做弟弟的应当也不会差吧？可是我好想没有见过你露过真功夫哎。”
　　唐路尧不甘心：“......那是因为有我姐姐在，对手都被我姐姐先解决了，等我姐姐解决不了的时候，当然就轮到我啦。”
　　唐季冬煮好了茶，递了一杯放到谢然面前，此时，正在斗嘴的两人才发觉，正真的主角都还没说话呢。
　　谢然端起茶杯，愣了一下，又把茶杯放下，说：“有酒吗？”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了。
　　唐季冬说：“你先告诉我，凝香在哪，她怎么样，为什么你要去偷琴，她那张琴不是也挺好的么，不比锦姑娘那张琴差呀。”
　　谢然不回答，他只是还无法接受那天所发生的事。
　　本来一切都很好，那天早上，玉玲珑的大弟子翛宇送来一些点心，还有一壶桂花酒，是玉玲珑的小徒弟金林天酿了送来孝敬师叔的。狄凝香自是很欢喜，可是谁知那日中午，恰巧就是吃了这些点心和酒以后，狄凝香正在抚琴时突然吐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手拂掉了桌上的琴，摔在地上，琴身裂了，琴弦断了。
　　那一幕于谢然来说，似一幅最爱的画卷被撕碎了。
　　沉默。
　　有的时候，沉默是金，可是有的时候，沉默却偏偏显得很可怕。
　　那枚透骨钉安安静静地躺在茶海旁边，顶头泛着森森白光，显得异常狰狞。
　　唐路尧的眼珠子已经左转转右转转、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了，看看大家都没做任何反应，他也只好安安静静地坐着。又坐了一会，他还是耐不住小孩子的性子，小心翼翼地打破这可怕的沉默：“谢大哥，我认识一个姐姐，医术了得，她的水榭叫做丹凤轩，要不咱们先找她看看，兴许只是凝香姐姐病了呢。”
　　是啊，兴许只是病了呢。
　　谢然闭上眼睛，心底里反复嘀咕着：兴许只是病了呢。
　　午后，唐家堡的朱红色大门徐徐敞开，四匹枣红色骏马从大门内窜出，消失在天际线上。
　　丹凤轩是一座建立在水面上的水阁，这片水域落在群山之间，水源来自天然的降水，因此周围的山民又称此地为小天池。水阁背靠着山壁，面临着清水，来去只用船只。
　　丹凤轩的主人驯养了一群天鹅，天鹅在群山碧水间悠哉游哉，外人若想入水阁寻找丹凤轩主人，需以天鹅传信，这里的主人方才派去船只接送。
　　不过这丹凤轩的主人不轻易见客。
　　此时的唐路尧正带领着大家坐在小船上，兴致勃勃地讲述着丹凤轩和丹凤轩的主人：“丹凤轩的主人叫水兰湘，脾气有点古怪，不过人长得美，她那一手医术是祖上传下来的。传说她祖上有规定，一年收治十人，只收快要死的。不治病的时候不见任何人。”
　　“哦？那你说说她今日怎么愿意见你？难道她知道你快要死了？”凌跃铭几乎是一有机会就要臭他两句。
　　唐路尧白了他一眼，说：“才不是呢，她是知道我的，死不了。不过她今天愿意见我，我猜是她心情好。”
　　“你们俩这样说话，她就是心情再好，也会烦的。”一直坐在船头的谢然终于回过头来搭了句腔。
　　唐路尧两三步跳到了谢然身边，还未来得及说话，凌跃铭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别担心，她既然答应见咱们了，那就有回旋的余地。”
　　“是啊是啊，水兰湘之前说过，如果有朝一日你和凝香姐姐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她一定会出手的。”唐路尧赶紧接话。
　　谢然突然问：“阿尧，那个水兰湘多大年纪，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女孩子家的年纪，就别问了，不过她已经及笄了。”看上去没心没肺的唐路尧居然害羞了。
　　天下奇闻！
　　谢然似乎明白了，带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低头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凌跃铭却追问道：“人家及笄和你有什么关系。”
　　唐路尧的脸已经红彤彤的了。
　　一直没说话的唐季冬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弟弟终归是会长大的，这男孩子一但长大了，心思迟早会转移到别的女孩子身上去的，留都留不住，只是不该啊，不该瞒着姐姐的。”
　　唐路尧恨不得跳进水里，无奈自己水性不是很好。
　　小船晃晃悠悠居然很快就到达水阁了。
　　这水阁周围搭建了好大一片平台，一个妙龄女子正临水站立，一身素色轻纱衣裳，长发披肩，系了根淡粉色的轻纱发带。从水面吹来的风将她身上的纱衣拂起，远远看去，宛若九天仙女下凡。
　　怪不得唐路尧动心了。
　　只是这景象于谢然来说，似曾相识。
　　那天，也是这般晴朗的天空，湖心亭中抚琴的蓝衣女子，素面朝天，琴声惊起了湖边树林里的鸟儿，所有美丽的鸟儿都飞到亭子里，在她身边踱步，似在欣赏乐曲。
　　谢然似乎看见了从天外降临的女子，不食人间烟火，与世无争，身在红尘心却早已在红尘之外。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景虽美，人虽美，可是谢然想起来的却是这句让人唏嘘的诗句。
　　谢然踏上平台，却不再向前移步，倒是凌跃铭紧跟着唐路尧走了上去。
　　年方二八的美人盈盈下拜，软软甜甜的声音几乎迷醉了在场所有人：“水兰湘见过谢大侠。”
　　没有多余的客套，这女子果然不一般。
　　至少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
　　然而再起身时，眼神却是飘向了唐路尧，写尽了柔软与甜蜜，分明恋爱中的小女人。
　　至此，谢然也就没有了多余的寒暄，与众人一起走进水阁里。
　　屋子的正中间是一方竹制茶几，茶几上却不摆放茶具茶水，而是几杯香甜无色的清水。
　　水兰湘请众人坐下，道：“这清水中的香甜物是从山中采摘花朵酿制而成，清水是清早在山后竹林里从竹叶上收集的露水。”
　　她看了谢然一眼，继续说：“素闻谢大侠喜爱喝茶，可是不巧，兰儿这里的茶前一阵才喝完，新茶尚未到，大侠将就一下吧。”
　　“哦，无妨。”谢然哪里还有心思喝茶。
　　“兰儿，凝香姐姐有点抱恙，你能不能给看看。”唐路尧一开口，便显出自己与水兰湘关系的不同来。
　　水兰湘坐下了，说：“尧哥哥，你是知道的，祖宗的规矩，一年只收治十人，今年这十人名额已经满了，恐怕......”
　　听闻此语，谢然不觉心头一紧，手里的杯子差点摔落。唐季冬更是差点呛着，将手中的杯子重重放在桌上，道：“阿尧，这姑娘到底愿不愿意出手，如果不愿的话就算了，我们走。”唐季冬多少有点生气，可是为什么要生气，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唐路尧却是不愿意放弃，连忙拦着，说：“姐姐别急呀，兰儿，那还有别的办法了吗？”凌跃铭也觉得，应该还有得商量的。
　　水兰湘却是不急不缓：“不过，自家人，却是不必拘泥于这种规矩。”
　　这话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愿意跟我去看看凝香。”谢然立刻反应过来了。
　　水兰湘说：“那自然。”又走到唐季冬面前，说，“不知唐家堡能否容得下小女子。”
　　唐季冬已然有些呆住了，说：“那......自然，还是得问问爹娘的意思。”
　　唐路尧呢，已经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
　　水兰湘走回里屋，不一会又出来了，手里多了一张大红名帖，递给唐季冬，说：“这是兰儿的名帖，兰儿的身世都写在上面了，兰儿如今已是孤身一人，前头这些礼节我已全然不懂，还请姐姐指点。”
　　谢然问：“水姑娘，婚姻乃人生大事，姑娘可想清楚了。”
　　水兰湘说：“兰儿想得很清楚，尧哥哥是我认定的人，我愿意嫁，也愿意帮你们，世上多几对幸福的人，不是很好吗？”
　　医者仁心，果然不错。
　　谢然临走前突然悄声问水兰湘道：“你水莲姑姑可曾寻过你？”
　　水兰湘有些惊讶，睁大了眼睛看着谢然。
　　谢然只是淡淡一笑，跟着众人踏入小船。
　　小船悠悠，穿梭于青山绿水间。
　　唐季冬答应待父母同意后派人前来筹备此事。唐路尧就算再不舍得，也得跟着回去。
　　认定了，就愿意许以一生，江湖虽腥风血雨，却也情真意切，真好。
　　大红的名帖上赫然写着江南水氏，唐门二老怎会不知。
　　许多年前，唐门与江南水氏不仅是世交，更有指腹为婚，可悲可叹水氏满门竟在一夜之间消失在一场大火之中。
　　唐门弟子赶到时，那些号称九十九间半的屋宇已经尽数化为灰烬。据说这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众人都以为水氏满门无人生还。
　　每每思及此事，二老总是会摇头叹息，怪道离得太远，未能相救。
　　只是没想到，水氏居然还有人活着。
　　婚期很快指着黄历就定下来了，二老恨不得立刻将水兰湘接入唐家堡。
　　只是这时候，水兰湘突然向谢然提出，要狄凝香出山，帮她筹备出嫁事宜。
　　谢然没有多想便答应了。送狄凝香去水阁的自然是她的师姐玉玲珑。狄凝香到达水阁的那天，漫山遍野的花，迎着夕阳开的正好。
　　深夜的山间，天地万物都已熟睡，只剩下月亮洒下光辉，看着水阁里相对而坐的两个女子。
　　水兰湘将狄凝香请来，用意有二，其一是借此机会先替她诊治，其二便是水兰湘听说狄凝香心思灵巧，江湖上无人出其右。
　　狄凝香白日里在山间水中来回游荡，晚上便回到水阁中，与水兰湘长谈。
　　转天，天气晴朗，一艘小船破开宁静的水面，送来一袭嫁衣。嫁衣是按照狄凝香的要求做的，只看见大红的底色，还有隐约可见的花朵。
　　婚期很快到了，用鲜花点缀的小船将身着大红色喜服的新郎和迎亲众人送至水阁。
　　水阁只有一样装饰物品：山间的花朵。
　　平静的水面上漂浮着花瓣，水阁间点缀着红色系的鲜花。不知谁的巧手用红色花瓣拼出个“囍”字挂在水阁正门的门头上。
　　花嫁。
　　船上的谢然最为清楚，这美丽的花嫁出自狄凝香之手。
　　可是，水阁的门却是紧闭的，走廊上不见送亲队伍的人，也不见那一扇门从里面被人开启。
　　大约是害羞吧，唐路尧这么安慰自己。
　　一旁的凌跃铭先一步跃上水阁，先喊了一声：“新郎官来接新娘啦，开门呐，别害羞啊。”说完便“咚咚咚”地敲门。
　　可是屋内没有任何反应。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谢然第一个冲进水阁。
　　水阁里也是鲜花点缀，从淡粉色到大红色的花朵花瓣装饰整个水阁。新娘身着红色嫁衣，嫁衣上绣满了怒放的鲜花。美丽的待嫁女儿一身凤冠霞帔，却是斜靠在藤椅上，嘴角挂着鲜血，红盖头落在地上，似在等着人来将它拾起。
　　唐路尧愣在门口，再也做不出任何反应。
　　谢然和凌跃铭检查水阁，在正屋后的窗口下面发现了一滩血迹，谢然不知哪里来的感觉，只是蹲下身去检查了一下这摊血，便一口咬定这是狄凝香的血。
　　谢然来不及细想，跳出窗外向后山找去，山谷间传来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声。
　　唐季冬把弟弟拉到新娘身边，自己退出去关上门。
　　只是应该让他们好好待一会了。
　　许久，失魂落魄的唐路尧从水阁里走出来，手里捏着一张素色信笺，他对唐季冬说：“姐姐，兰儿留下的信里说，凝香姐姐是中毒，至于什么毒，她也没见过。”
　　唐路尧将已经没了气息的妻子接到家中葬入祖坟。
　　谢然和凌跃铭在后山的一个很隐蔽的山洞里找到了已经昏迷的狄凝香，显然是有人在她昏迷之后将她送到此处，一来挡风遮雨，二来人迹罕至，不会有人回头来下黑手。
　　后来便有江湖中的好事者传出，狄凝香杀了江南水氏的遗孤。唐路尧听见这样的流言蜚语时正站在爱妻灵位前，他只是讥讽地一笑，也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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