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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那天真是倒楣,给客户的提案因为电脑故障化为乌有,去开会的路上堵车足有四十分钟,费两小时口水说策划案还是鸡同鸭讲——如此累了半死,晚上居然还要回公司加班!真是没有天理。
“哧!”回来改坐地铁,路上我一个劲向小玉抱怨,疾步快走喘着粗气,毫无淑女模样。这当儿居然杀出个程咬金,手持传单,微笑注目,友好地挡在我们跟前。我习惯性地一挥手,看也不看,侧身避过。小玉条件反射地接过传单,津津有味地开始参详。
走了没几步,小玉说:“奇怪,你看过这样的网站没?”
我正猜想老板的脸色,没余力动用好奇心。直到她把传单递到面前,方瞥了一眼。“白日梦.com”?什么鬼网站?脑细胞还是缠绕在公事上,继续前行。
“输入梦想,就可在梦境里美梦成真!哇,真的行啊?我要试试!”小玉看得入迷,一个字也不放过。
“做梦!”我嘀咕了一句,这种骗人的玩意,蒙小孩啊。网上的东西真没得可信。
回到公司挑灯夜战,小玉做了没多久就打哈欠回家,剩我一人辛苦。23点,关掉手机,准备回家。关机时,瞥见上面的时间:2002.10.25. 23:00。这是Danny去世九周年的日子,我怔了一怔,还有其他人会记得吗?日子一下飘得很远。
——我不知道,一分钟后小玉给我打了个电话,如果接到这个电话,或许,后面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23:25,人已到家,开始放洗澡水。浴室很快热气蒸腾。趁着有时间,我打开电脑,想上联众打两局牌。浏览器自动弹出,输入地址时,不知怎地,想起了下午看到的网址:www.bairimeng.com。
好奇心往往会打开潘多拉之盒,只是当时并不知道。我先到一个网站去查这个域名的注册信息,结果显示——该域名尚未被注册。那么输入这个URL究竟会出现什么?
蓦地里,背脊凉飕飕的,打了个寒噤。回头一看,窗帘吹得飒飒作响,起风了。鼻端隐隐有酸意,眼泪酝酿,哈欠连天,是困了。迅速敲出那一串字符,然后,我看见整个电脑屏幕,全黑了。
那种黑,不同于死机或者停电,色块不均匀地堆积。有的地方很绝望。似乎能从深深浅浅的黑色中,瞧出人脸、兽面,挣扎的手,撕咬的嘴,淤黑的血,不由得我毛骨悚然。刚想是不是病毒,打算关机时,忽地屏幕一变。一个正常到平庸的站点显现在面前,几乎没有图形,简单的汉字排得还很难看——“白日梦.com欢迎您!”
居然真有个网站?输入梦想,就可在梦境里美梦成真。天真到像个笑话。然而,女人总会为这种明知不可能的事打动。我凝视输入梦想的那个文字框,迟疑着。
梦想?谈什么梦想?现在每天想的,就是早点下班,早点睡觉,一切的一切,只为了那120平方米且远在郊区的房子。按揭15年,月还数千,为此,成了老板最听话的手下,打落牙齿和血吞。很多人劝我,一个女孩儿家,买这么大房子干什么呀?我答曰,和鬼捉迷藏呀。空荡荡的家里,只我一人,有时,看见玻璃反射的人影,自己吓自己。然则,这是我的窝,最好的藏身地,无论打嗝放屁,都不需装出含蓄。
梦想?没安身之地时,凄凄惶惶如丧家犬,从这个城市的西边搬去东边,又从东边搬回西边,激情在位移中不断消失。那时想的就是不再搬家,于是挑了这么个住处,每天上下班,挤车一个半钟头,咒骂男人的烟味与臭汗。如今的梦想,只能是早日还债,不用每月跑银行,数着指头过日子。
等我把“早日还债”输入,又觉得好笑,没有按下enter。想想就删了。黄粱一梦,做不做都与现实无补。
那时我自然而然就想起了Danny,不知他在天堂,好吗?再见一见他,成为心底淡淡的渴望。长久以来,死亡对我显得遥远,只是一个名词。而他去时,死亡是一个动词,生动鲜明地在我眼前展开。九年前,我未经尘世风霜,心事扑扑盛开如春天花朵。九年后,我自问看透世情,心态垂垂老矣似冬日残阳。连找个梦想,都成了奢望。
梦想:见Danny一次。
我怀疑这只是个吸引访问量的骗局。可这个网站,翻来覆去地看,只有这么一页单薄的内容,没有其他企图。甚至连不要求你注册,就许你一个愿望。按下回车。
屏幕又黑了,过了半天,仍然没有动静。是啊,怎么会傻到相信有人会对你的梦想感兴趣,要帮你实现愿望呢。我拼命点鼠标,电脑仍无动于衷。
水声流到我耳中,走到浴室,发现那水流得太快太急,顺着浴缸漫溢。关水龙头,我脚下“噌”地一滑,手重重打在玻璃门上,吃痛。漫不经心洗着澡,我马上把刚才的事当作一场恶作剧。忘了。
然后,我乖乖地熄灯,睡觉。
那夜,他真的来了,悄悄坐在我床头,为我哼一声熟悉的歌:“我没有自命洒脱,悲与喜无从识别,得与失重重叠叠,因此伤心亦觉不必。”夜色模糊,在光明与黑暗的边缘,我赤足走在风中。和他并肩。他的容颜一如九年前。那么多人老去,丑陋,只有死亡可以保鲜青春,或者思念,与爱情。
我们在海边迎接黎明,如天使在等待。翘首仰望,天际蒙蒙亮,朝阳从遥远处赶来。淹没在黑色中,我们静听海浪声,以及彼此心跳。我转头看他,一袭黑袍,身体前倾,犹如魂灵出窍。他微微一笑,陪着我,继续等待阳光。
终究还是没有等到,我就醒了。明白是那个网站起了作用,但对这种玄妙的事,到底有些怀疑。就这样,带着疑惑,我来到公司楼下。
还在按电梯,小玉远远向我招手,百米冲刺过来。等近了,一起进了电梯,她直截了当地问:“我昨晚给你打电话,可惜你关机了。你没有上那个网站,对吧?”她说得气喘,瞳孔散发出惊恐的光。
我仍然沉浸在美梦中,摇头。我想说我去了。小玉欣慰地拍胸口:“还好你没事。我就惨了——我要它帮我找个最帅的男人,结果,结果……我真的梦见了!”
“那还不好?”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呢?我的梦如果是偶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加上小玉就有点像真的。
“好个头!”小玉脸上殊无欢喜,“那帅哥简直比鬼还可怕!”
她面容扭曲,我完全相信她是见鬼了,同情地问:“怎么回事?”
“单看他的眼,很帅,梁朝伟那种,会放电;单看他的唇,也很性感,布拉德·彼特那种,迷死人;单看他的鼻……”
“你别单看了,听你说的,不是很英俊吗?”
“可合起来看,就一点也不好看了呀!他还敢跟我说,是我造他出来,他要一生一世在我的梦里陪着我!你听听,恐怖不恐怖?我都被吓醒了,然后赶紧给你打电话。”
原来如此。我寻思,每个器官都长得像明星,合起来也差不到那里去,小玉太挑剔了。
“我还没说完呢。给你打电话打不通,我只好再睡啦,结果,结果那个死人头又来梦里缠住我不放……真是见了大头鬼了。你想个办法救救我吧!”
“先开工。”我言简意赅,“晚上我们再去那个网站看看。”
这一忙就没完没了,Danny给我带来的好心情一扫全无,鸡飞狗跳的。为了周末不加班,噼里啪啦两只手当八只用,终于,在临下班前5秒钟,我做完了!
忘了说过要和小玉访问那个鬼网站,约了一个朋友做美容,我三步并两步逃出了办公楼。我们这种人,都是辛苦赚钱,大把花钱,躲在空荡的房子里享受孤独。这是我的日常生活,每一周就这样过去。练瑜伽,做SPA,消除想象中的皱纹。而欲望,来得快,去得也快,乃至于没有激情可爆发,没有痛苦可感伤。
在鸡肋世界里活着鸡肋的人生。
这天晚上回到家,已是凌晨,头发上仍残留酒吧里的烟味。呵护自己的同时,又任由城市污染着自己。喝了点酒,头有点昏,踢了鞋上床。一挨枕头,我就呼呼大睡。
梦里,他又如约而至。他不停地挖一个洞,埋些东西下去,又掩上。再挖,再埋。我看了很久,然后说,我帮你挖吧。拿了把铲子,才几下,就刨出个很大的坑。原来掘墓也不是难事。可埋什么好呢?我四处张望。
远处是高高的房子,铁皮桶似的,连阳光也透不进去。天是灰色的,没有云,或者,有很多云。因为暗,很难分辨得清,它们面目晦涩,带着奚落。往近处看,身边找不到花草,都是石块,很大,大到搬不动。一个个长得古怪,实沉,但狡猾,仿佛一不留神就会长脚溜走。
没有东西可以埋。于是我掏出心,它活蹦乱跳,一尾鱼似地在手心里窜。把心放下去,那个坑就忽地变成血红色,也砰砰跳起来。坑在呼吸。一呼,吐出无数血泡,一吸,带走无数尘埃。望着它,我感觉眩晕。
这时Danny走过来,帮我把心拣出来,轻轻地,擦去上面的灰。你怎么把它也丢掉了。他为我安好那颗心。我笑了,在他身边跳着,像个七岁的孩子。
下一个场景忽然就变在群山之上,镜头一直旋转,旋转,那山脉就如赌桌上的骰子,任由转盘摆布。他仍是一袭长袍,坐在悬崖边的太师椅上,拉起二胡,凄凉的乐曲弥漫天地间。我向他伸手,但他永远遥不可及,怎么接近,都有拉不拢的距离。他缓缓站起,一时比天还高,阳光映出他金黄的轮廓,看得我目炫神迷。
朝这世间微微一笑,他纵身跳下悬崖。动作从容,优美,如诗如画。我分明看到他眼角的一颗泪,散在空中,化成星星点点。
然后我意识到这是梦,他死了,早已死在九年前,和我的青春梦想,一起死了。我的泪就流下来,不可遏止的。那一种锥心的痛,渐渐把身体凿穿,空心萝卜似的,到空洞,到茫然,到麻木。一个人像破了的风筝,扯断线,挂在枯零的枝头。那样高,那样没有着落,残破到无法修补的伤口,刺目地显现在眼前。
我哭啊哭啊,直到醒来,发觉眼泪沾湿了被子,而心痛仍未过去。于是我放声大哭,声音凄厉,像粉笔在吱吱苦笑。纵容自己放开一切,想起所有伤心的放弃的忘掉的往事,彻底痛一下,就好。
哭了好久,发泄完的我清醒许多,开始思索一个问题。如果真像小玉所说,每晚都会梦见同样的人的话,我能否承受天天见到Danny?就算是再日思夜想,一生只做同样的梦,无疑也令人发疯。何况,思念只有偶尔品尝才甘美,成日相对,夫妻都变怨偶。
我只在他的忌日,缅怀他离去的遗恨。不能想象如果再梦到他,我是否会一开始就哭泣?
收拾心情起床,打开电脑上网。我瞄了眼表,2:19。
到了白日梦,奇怪,主页换了,黑色的背景下居然连设计也省了,歪歪斜斜的美术字排成两行:
“欢迎您第二次来访,您可以选择:
1.结束梦境2.成为高级会员”
又迟疑了一下,贪心的女人选择了2。
网页倏地逃走了,唉,这个破网站,每次只给人看到一页。不知道马上我的梦境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一回好半天才入睡。梦里更加古怪,一只模样凶恶的狼狗朝着我狂吠不已,它的身子却不停发抖,摇头,好像很冷,又好像很疼。我害怕,拼命赶它走,用木棒打它,它却停下来,可怜兮兮对我流泪。我摸它的头,很烫,它咬住我的衣角,要我跟它走。
我随它到了一个黄土坡,背阴的坡上长满了绿色的小草,长长的柄,圆圆的叶,开出小小的白花。那狼狗呜了一声,丢开我去嚼草,再吐在地上,用耳朵去蹭。我呆呆地看,完全不知道它想干什么。
就这样睡到天亮。总算换了个梦,我很欣慰。
早上连忙问小玉又梦见什么,她快活地说已经选择结束梦境,一夜无梦,让她开心极了。“不过这网站还真神了。”小玉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一定有鬼!不碰为妙。”
和小玉寒暄完毕,才发觉公司里气氛不对头。一个个绷紧脸,像听到工资迟发的消息。悄悄打听了一下,原来是老板养的狗Wiwi生病了。嗬,那个娇贵的王子,是老板的心头肉,它的待遇比未来老板娘还好。据说老板开车去旅游,都舍女友而带它。真是天有不测。
这一天进老板的办公室都非常谨慎,低头,无表情,怕他看见我们欢天喜地。就听见他不停打电话,联系兽医,和狗友交流心得。直到我无意瞥见他翻开的相册,天哪,那只狗!
我一瞬间血都不流了。那只生病的狗,就是凌晨梦见的那只,它带我去找的草,难道就是治病的药?我犹豫地多了句嘴:“你的狗生了什么病?”
他怀疑地瞪我一眼,样子想吃人,语气僵硬:“鬼才知道是什么病,不停地摇头,不肯吃东西。”
唉唉,我要是知道那是什么植物就好了。赶紧出来,上google去查,同时又打开MSN呼叫我学中医的同学。向她描述了半天那草的模样,又拼命说狗啊狗的,她说,治人倒懂一点,治狗就完全不懂,不过估计和治人差不多。她也在那头翻书,然后传给我一堆可能的名字。我再用图形检索,一个个查看是否和我梦见的草一模样。如此折腾了两个半小时后,我终于找到了它。
虎耳草,别名烂耳草、耳聋草,多年生常绿小草本。生于阴湿处及石隙间。性寒,味微苦辛,有小毒。清热凉血,解毒。医治中耳炎:鲜虎耳草捣烂,天胡萎少量,纱布包卷绞取汁,滴患耳中,每日3次。滴药之先,必须洗净患耳中的分泌物。
我忐忑地告诉老板,可能他的爱犬得了中耳炎,他可以试试草药,譬如虎耳草,也可以依此去开西药。老板将信将疑,又打了几个电话,然后冲回家去了。
老板不在,自然也不用加班。反正说错了我也没损失。就这样回到家,一夜无事。惟独梦又变了。这回是一个急冲冲赶路的少女,掉了拎包也不知道,被我拣到。里面飘出一张名片,清楚地写了她的地址:常熟路***号203,横飞科技有限公司。我还想仔细翻翻包里有什么,就醒了。
坐公车时还回忆那梦,那是多少号呢?一会要查查,看有没有这个地址。下车时,被一个挤上车的女孩一撞,痛得我叫了一声。她也没道歉,很快进去了。我捂住胳臂,看到地上有一个拎包,粉红色,和梦里相同。车就在这个时候开走。
包里没有名片,没有任何联系方式,但却有存折三张,和她的身份证,现金嘛也有几百块。我一阵战栗,昨天的梦又实现了,那个鬼网站究竟做了什么手脚?
一到公司,老板马上把我叫进办公室,惴惴不安进去,见他一脸笑容,我总算放了心。他居然好心,买了一大束紫色的风铃草给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要请我吃饭。救狗一命,胜加七天夜班。小玉望着鲜花两眼发光,我几次想告诉她原委,还是忍住了。
下班后的头等大事,就是直冲常熟路,寻找印象中的号码。记忆模糊了,只记得是三位数,也就是说100号到999号都有可能!走得累了,买了面包牛奶继续。直到老天有眼,一块硕大的广告牌在路口发着金光:横飞科技有限公司。
哦,真的有这么一家公司!我一路小跑冲上去,却见铁将军把门:他们早下班了。不会吧?我明天还得来?算了,明天叫个快递给这个叫张玲的女孩,看在她比张爱玲少一个字的份上。
下楼的时候,又被人撞到,那人救火一样往上冲。我定睛一看,啊,又是她!
接下来就是完璧归赵、物归原主,也没什么好交代。只是,之后的一周,这种夜有所梦、日有所见成了常事。我帮小玉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翠玉耳环,为表妹搞定了匿名信事件,和另外三家公司的比稿也因为梦见详情而大获全胜……这些是高兴的事。可不幸也有。明知那个男人会刹车失灵骑到水果摊上去,我提醒不了;明知小玉的男朋友瞒着她赌钱,我改变不了;明知那个小偷会持刀拿走我的钱包,我抗争不了。
我这才知道,预知未来,竟是件身心俱疲的事。明明知道的结局,如果是好的,你会促成它的发生,如果是坏的,你想阻止它的到来。一心做着人定胜天的事,幻想自己是救世的英雄。可要真是什么举国震惊的大事,我救一把也就出名了,可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只有当事人被我感动得一塌糊涂。而那些我无力改变现状的事,目睹它们在梦里和现实中两次发生,我的心越来越难以承受。
郁闷。
未来本来是用来渴望与想象的,现在都可以梦到,每一天都被安排了作业,你让我怎么活?!置之不理吧,觉得不安,可什么都管,连醒了都被梦牵制,这日子……
于是我决定结束梦境,还是做个平常人好了。
就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沐浴焚香,一片诚心。夜半十二点,我端坐电脑前,输入网址,然后看到了第三次访问后的网页。
那上面只有一句红色的话,在黑屏下格外刺目:
“许你一个愿望,为我做我想做的事。”
耳边,似乎又再飘扬起Danny的歌声,穿越时空,向我涌来:“冷暖那可休?回头多少个秋。寻遍了却偏失去,未盼却在手……”
(仅以此文,纪念陈百强。我心中永远的一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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