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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何处
她撑一把绿油纸伞,闲闲地自小巷深处走来。
京城桃花巷口,有一家“铁二面店”,南北面食一应俱全。铁二母亲是南方人,父亲是北方人,两人一生的积蓄都在这店上,家传绝活,最有名的便是“清水面”。面条细如丝线,筋道可口,高汤味浓而鲜,清澈如水,不加一点浇头,也令人吃完又想。
她每次来,都会叫一碗清水面,一块桂花糕。铁二想,她定是江南人,清淡的素食正可配她清丽的容颜,一如烟雨江南。
她来时,必是初一或十五。有时几月不来。挑最里面的座儿,朝墙壁,低头细品滋味。那块糕她从不在店里吃,用纸包了,藏在怀里。匆匆来,匆匆去,身影轻似柳絮,只一晃,便不见了。
光顾了十多趟,她只说过一句:“一碗清水面,一块桂花糕。”头回听见时,铁二怔怔的,只顾发呆,什么反应都忘了。等清醒后才想,这哪里是人间的声音呢。
她太纤弱,铁二寻思,一碗清水面如何能够?第三次,他偷偷在面里加了磨碎的香菇与肉茸。她吃时似乎没有发觉。铁二仿佛看见她渐渐饱满丰润,咧开了嘴兀自偷笑。于是第四回,他又掺了些咸蛋黄和茄汁,他想若母亲在世,必不会吝啬这份心意。
她微微蹙眉,却仍是什么话也没有。默默吃完面,付上五个铜板,撑起伞,那倩影分明一下就消失了,却在铁二眼中,成为挥不去的风景。
龙佑二年的腊月,京城有好大的雪,天色阴郁,风声亦如鬼哭。眼见得天上地下,都是白茫茫的,没来由让人心酸。虽是新岁将至,城里依旧冷清,有的巷子人影全无。百姓早早回家歇着,点香,祈祷,盼来年有个好气象。
她很久未来,铁二望着茫茫巷口,十分萧索。她必不是京里人,只要她在,定会来这里吃一碗面。初一,十五,他数着日子。每每到了时候,特意起个大早,取了金秋时亲手腌制的桂花,擀皮儿,做一份桂花糕。
惟独卖给她的那块糕上,有他的名字。
这是他小小的心事。没人知道。她是否明白,他不在意。能在一生中遇上这样的人,已是他的福分。真的,只看她轻蹙娥眉,他心里便会一疼。只求她平安,就好。
十八日晚,隔壁卖猪肉的牛哥硬要铁二早早打烊,带他见大世面。铁二活了三十二年,自觉什么都见过。牛哥不以为然,嗤笑说道:“你可见过京城最美的娘们?”
铁二想到她,仙女一样,不会有更美的人,点点头。牛哥只当他发梦,不由分说,一把拉住他。“走走,就过年了,咱们也去十分楼享享福。”
他吓了一跳,手立即攀住门口的石柱,十分楼可是达官贵人去的地方,他如何有这脸面?牛哥得意一笑,凑至跟前悄语:“我跟里面的莲夫人,嘿嘿,成了相好……”
铁二知他十句有九句大话,当不得真,但想见识的心也有。一个迟疑,已被牛哥拉进房,换了最好的衣裳上路。
那夜,沿途积雪未消,堆砌出满目冰寒。遥遥地,瞧见十分楼通体耀眼发光,一座金山也似。近了,琉璃碧瓦,朱红大门,衬着花枝招展,彩袖云衣,令铁二一阵目炫神迷。他闭了闭眼,定定神,方才咽下一口气去。普天下好看的女人原来都在此处。
只是,不觉想到那一张脸,素淡的容颜,仿佛哀怨。他心一紧,自觉犯了错,脚钉在门口便不再动。牛哥用力拍他后背:“小子,别像个土包子,怕个啥?”拉他大踏步进楼。
一进门,牛哥先赏了三两银。铁二有点心疼,那是他存了过年的银子。两人正跟没头苍蝇似的,牛哥眼尖,高扬右手招呼楼内一妇人:“玉莲,玉莲!”那莲夫人一见是他,急急赶过来,劈头就打下他的手,啐道:“死鬼,嚷嚷什么,怕别人不知道你啊。”左右看了看。
牛哥在莲夫人耳边低语几句,她瞥了眼铁二,没好气地道:“你们随意找个座儿吧,今晚来的可都是贵人,别冲撞了人。”忽然绕开他们,直冲门口一个长相斯文的鲜衣少年,“哟,这位少爷面生得很,是从南方来的吧?要不要我给少爷介绍一下这里的姑娘?”
牛哥并不觉无趣,兴致勃勃挑了个位坐下,又指着桌上的杯盏道:“这里的茶可都是雨前龙井,贵着呢。”
桌上有一叠桂花糕,做得比铁二的更名贵精致,一看就出自京城佟老板开的名辅楼。他拿起闻了闻,仿佛看到她小心地用纸包了,把糕藏在怀里。是否在夜深时,她会取出来,在朗朗月光下,慢慢咀嚼其中滋味?
完了,怎地来到此处,心眼所见都是她呢?铁二摇头。不知如此寒夜,她在何处?
楼中喧哗声起,一个华衣少年众星捧月般仰首入内,牛哥小声而崇敬地道:“这是左王府的小爵爷左虎。啧啧,你看人家的气派。”铁二不喜那小爵爷的傲慢,目光移向别处,那刚刚进门的鲜衣少年表情亦是一样,两人眼光碰撞,相对一笑。
楼内却一下子静下来,铁二揉揉眼,疑在梦中。八架秋千当空飘摇而下,八个垂髫少女挽花而飞,漫天落红如雨,起伏间仿佛展翅的彩蝶,扑扇出无限春光。但闻笑语芊芊,倩影绰约,在一盏盏琉璃灯映照下,更显流光溢彩,宛如仙境。
她,从铁二的梦想中走来,拾梯而下,穿过众人的眼光,俏立在群峰之巅。乐声响起,宛如天籁,这是人间,抑或天上?他惦念的仙女,竟然来了,如失足踏错了地方。
是她?不是她?花魁娘子,这个刺耳的称呼呕他的心。她依然素面朝天,不加修饰,亭亭如净瓶杨柳,玉脂般的光华围绕全身。男人们贪婪的目光卷过来,她明净的眼扫过去,那眼波流转间,多少人失魂落魄。
铁二反而低头,藏在牛哥身后,怕见她在此,也怕她见到他。牛哥直拉他的袖管,嚷嚷:“见着没?这个美,这个美啊!”
如果他有气力,他真想冲上去,抱了她就走,走得越远越好。可惜他不能。缩在人群后,仰视这绝世的佳人,听那左爵爷问她名字,她曼声说道:“小女子名叫若筠。”若筠,他心里反复念了几遍,不知道字如何写,读起来却煞是好听。
又一阵嘈嚷声起,这回来的更非常人,连铁二也认得是权倾当朝的金氏子弟。十分楼的一干女子莺莺燕燕迎上。铁二越发自惭形秽。那为首的小王爷金逸打了个响指,便有人向老板娘递上一盘黄金。牛哥凑到他耳边嘀咕:“这儿的规矩是花魁选人,谁送的礼合她的眼,今晚她就归谁。金小王爷这盘金子,恐怕只是头盘。”遗憾地叹了口气,馋馋地道:“可惜……我们是没这福分了……”
铁二扫了一眼,发现客人们都是有备而来,有的打开锦盒,有的拿出包袱,但见玛瑙珍珠、珊瑚象牙、虎骨豹皮、名人真迹、奇珍古玩……不一而足。他看得目光都要滴血,这些东西,就可买人清白吗?
他一言不发,提足就往楼外走,牛哥的魂灵早已出窍,并没留意。出得楼来,北风瑟瑟,吹得他缩紧全身,冷成一根冰棍。人便清醒了。不是他该呆的地方,不是他该想的人。嘴里发苦,想是刚刚茶喝多了,真是,贵的未必是好的。
铁二立在十分楼边发愣,傻傻地站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瞥见那起先见过的鲜衣少年,竟揽着若筠的腰站在二楼的窗边。他惊呼一声,叫声中,两人已上到三楼的飞檐。再一眨眼,那少年业已带着若筠掠到了屋顶。
这是她选定的人吗?望着两人神情亲昵,相依相靠地站在楼顶,铁二又是安慰,又是羡慕,心里五味杂称。他对那少年本就颇有好感,如今见两人衣袂如飞,直似神仙眷侣,便真心替若筠高兴。
他一念未已,形势骤变。那少年只身跳下十分楼,轻飘飘落地,好像会腾云。若筠独自一个人俏立屋顶,身影说不出的孤清,嘴边似乎有一抹奇怪的笑容。更奇怪的是,他居然听到她大声喊了句:“我跳下来了。”然后,她一闭眼,直直地便往楼下坠落。
铁二不知发生什么事,骇得发足奔去,他想接住她,虽然那距离似乎太长,但他顾不了其他。他向前伸出手,使出毕生的劲力跑去,却仍看到若筠先他一步。
眼见得她就要撞上地面,他突然停步,痛心地闭上眼,捂住脸蹲了下去。
并没有听到坠地的闷响及惨叫。睁开眼来,只见那少年抱着若筠,亲密地问她:“你没事吧。”少年的口吻里有失望的意味,但铁二没有听出。他忽然觉出自己的多余。若筠心眼所见都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少年,根本不曾注意到他。
他们手牵手,返回十分楼中,只余下铁二对着两人的背影苦笑。
铁二茕影相吊,沿巷子的边独行。他的确见到了大世面,明白在这世上,人与人,原是不可以比较。抬头望天,天上的雪已不下了,可心中的雪呢?
十九日一清早,面店里仍是三、四个熟客光顾,日子如往常般安宁。不多时,又进来四个皮货商,铁二微觉眼熟,等他们放下黑色的包裹,他便记起,昨夜曾在十分楼摊开的那张顶级豹子皮。他胸口发闷,招呼客人时,语气冷淡许多。
想忘了昨夜,偏偏不堪的话仍会不请自来。那四人甫一坐定,嘴里便不干净。
“你说今儿一早,雍穆府的小王爷就去了十分楼,不晓得是不是去找那位花魁娘子?”
“昨夜不是给人包了吗?小王爷居然会拣剩菜啊?”
“不见得,那个人哪里敢得罪小王爷,乖乖地把花魁给老板娘送回去啦。我看,八成是小王爷昨晚走了之后,想想不甘心,又折回来验证一下……”
“哎,不知道是不是黄花闺女,啊哈哈哈哈!”
四人交换一个暧昧的眼神,一齐大笑。
铁二的手握成了拳,抠得手心生疼。只是,只是什么也握不住,那一如飘萍的女子,命运由不得她自己,也由不得他。客人的闲谈渐不可闻。他手一颤,多放了一勺盐。想了想,再加多一勺糖。
又半日,听闲谈的客人们聊天,他知道小王爷金逸亲自接了花魁娘子和十分楼的老板娘进府。一入侯门深似海。初一、十五,她不会再来吃那一碗清水面,也无须再买他的桂花糕。铁二擀面的手慢慢垂下,盯着那块捏了千百趟的面团,觉得浑身虚弱无力。
二十二日清晨,京城出了件举世震惊的大事。雍穆王府小王爷金逸的首级,被悬于圣德门城楼,死状极惨。龙佑帝当即颁旨,紧闭城门三日,全城搜捕凶犯。那金王府内里机关重重,固若金汤,如今亦被人轻易砍了小王爷,一时间京城里权贵豪门人心惶惶。普通百姓却没当回事,该娶媳妇的娶媳妇,该访亲友的访亲友,只是出城不便,需有府尹大人亲自签发的文书才可放行。
唯有铁二,挂念在金王府的她,是否安然无恙。他特意买了猪头,拜了土地,诚心地盼着她早日脱离苦海。他不觉得身在王府对她来说有多幸福,那个鲜衣少年才是她的心上人吧,现下金逸死了,他们是否就能在一起?
当晚,阴雨不止,愁云惨雾似乎笼罩了整个京城。
下雨的冬夜,总是分外凄寒,淅淅沥沥有说不完的烦恼。近日铁二的心思不大放在生意上,被好几个客人拍过桌子。他转头望店外,眼里都是郁闷的颜色,何尝有新岁即至的模样。
直到,那一把绿油纸伞,盛开在小巷里。
是她!他没空想她如何逃出金王府,没空想为何这天她会来,只知道土地公显灵。欢喜地取出桂花糕,颤颤地印上自己的名字。
“给你!”重逢的喜悦,让他忘了其他,傻愣愣地驻在她身边,没完没了地看。
“铁二,想媳妇想疯啦!”牛哥嬉笑着踏进他店中,他这才清醒,逃也似地跑回柜台。
她眼也没抬,手微提了提,旋即放下。
铁二很着紧地看她,见她无动于衷,心定了定,扔出块抹布骂他道:“话这么多,想学蔡婆卖鸭舌啊!”他的举动更引来一阵哄笑,牛哥扬手叫了碗面,一双眼死勾住她看。
街上忽然响起嘈杂的跑步声,密密的,雷声也似。众人对望一眼,心知是捉拿凶嫌的官兵追查到附近。店中一老者摇头道:“一日找不出凶手,京都府和雍穆王府恐怕永不得安生。”
他不管那些,痴痴地见她舀了勺面汤,细细吹了口气,轻轻啜饮。一举一动,说不出地温婉好看,以致牛哥离开时没付帐,也都懒得搭理。
“金王府捉拿朝廷要犯,闲杂人等一律闪开!”五个持刀的官差昂首跨入店中,一句高喝。店里的客人顿作鸟兽散,惟独她纹丝不动,那一口汤,似乎格外鲜甜。
“你!是不是钦犯?”一个官差阻住一妇人厉声喝道,另一个展开画像。铁二一见画像就傻了,不等众人验照,慌忙拎了柜下藏的蛇王酒迎上去。
“各位官爷,喝杯酒暖暖身?”
“走开!大爷办正事要紧。”
眼见众官差走到她身边,铁二还是不识趣地挡着:“客人都走了,官爷不如坐下歇个脚。”
“拦大爷办事,你想掉脑袋不成?”一人推了铁二一把,力道奇大,他一个趔趄压倒了身边的板凳。
她缓缓回过头,对铁二道:“关门!”
铁二惟命是从,尚没明白,手已去扶门板。为首的官差见状喝道:“大胆钦犯,竟敢谋杀小王爷,罪大恶极,还不快束手就擒?”
她妙目一扫五人,悠悠说道:“不坏不坏,金王府的人总算找来了。”
“知道就好。就算你是芙蓉,我们也不放在眼里。”一人面色凶狠,可语气言不由衷,透出虚张声势的意味来。
她妩媚一笑,眼中的魅可勾魂,铁二不觉痴了,忘了害怕。那五人被那娇柔无力吸引,瞳孔放大,多看了一眼。
可这一眼,就要了他们的命。
她袖里银光乍现,流光飞舞中,人已转过数圈。铁二还没看清她的兵器,就见她如彩蝶翩然,穿梭其间,在三人的脖上轻轻一划。那三人如糖葫芦似的,被一根看不见的棍串起,纷纷倒下。他们的脖际,犹标出一尾鲜血,烟花般四溅。铁二一下傻眼,咧开嘴茫然无措。
剩下两人本是进攻,见尚未交手,同伴就已归西,三魂丢了两魂半。两人不约而同向店门飞奔逃去。她“嗬”一记冷笑,打出两柄弯月状的东西,朝两人背后疾射。
“扑”、“扑”两声,利器穿胸而出,两人登即倒地气绝。那东西却又就势回飞,被她收在手里。铁二瞥了一眼,是两柄精巧的小金钩,钩上无血。
她异常冷静,像什么事也没发生,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问铁二道:“有板车吗?”
饶是铁二对官府的人没有好感,见她连杀五人,血溅面店,也唬得手脚酸软。他深吸了两口气,从屋后找出一辆运面粉的车,推了半天,才返回店中。
她拎起一人,像捡了只口袋,抛到车上。
“你……”他犹豫,竟不知该说什么。
“我叫蓝飒儿,你也可以叫我芙蓉。你再找个铁锹来。”她说话冷冰冰的,好像当他也是死人。
一直以来,他想知道她的名字。芙蓉,艳而不媚,娇而不俗,正如她的人。可为什么,他竟有些伤感,她不该过这种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他蓄足了力,帮她把那五人的尸首一一放好,没想到相识以后,他为她做的竟是这样的事。
蓝飒儿看着他迟缓的动作,忽然好笑。这天下,有谁不是听了芙蓉杀手的名儿,就骇得面无人色,可这小小生意人,在她跟前只显笨拙,却无一丝惧怕。江湖中人,嘿嘿,莫非还不如这憨憨的汉子么?
“开门。”
车上盖了红布,下面叠了五人的尸体,铁二勉强抬起,又喘了口粗气。蓝飒儿伸出刚才的小金钩,勾住车辕,顿时减去他不少力道。他不知道,这半尺长的玉帘钩,就是芙蓉杀手名扬天下的独门兵器。
细雨绵绵。她飘然出店,铁二关好店门,推车跟在后面,心中忐忑。
“我们去哪里?”
“出城,埋人。”
他吓一跳。半夜出城,守卫必定严加盘查,这车上有这些尸体,血腥味甚浓,很难过关。何况她又是正在通缉的逃犯,这一去,岂非自投罗网?
她似乎明白他所想,淡淡笑道:“你只管推车,去了,我自有办法。”
见她一派超然,他胆气一壮,豁出去了也罢。他生平也就宰过鸡鸭,连菜市口杀人都不愿看热闹。江湖事,他不懂,她杀人必有她的道理,他仍愿相信她是好人。
刚走几步,她忽然驻足,一脚踢开隔壁牛哥的房门。那牛哥坐在桌边,抱紧一只铁罐,嘴角的笑犹未合拢。铁二正诧异间,见她手起钩落,薄薄的刃划了一圈,已割下牛哥的首级,不由骇得手足冰凉。
她在牛哥的衣上,轻轻拭去钩上的血。铁二嘴唇发抖,想说话却卡住。她冷冷将钩收回袖中,扣住那只铁罐摔向他。
铁二没接稳,罐碎了,跌落一地碎银。
“这就是告密的赏银?哼,凭他也配!”她啐了一口。
铁二方知刚才是牛哥泄了她的踪迹,他很想问她如何看破,但竟有些畏她的气势。又因牛哥是他邻居,自觉对不住她,心下无比愧疚。
“你哭丧脸作什么?不关你事。”
“对不住。”他不但没能保护她,还累她被人发现,越发觉得自己没用。
“我恩怨分明,你没害过我,道哪门子歉!”她也不领情,冷冷一指牛哥的尸首,“把他放上车。”
六个人的尸首,他深感吃力。她问:“沉吗?”他咬牙摇头,不能让她小看了。车轮滚过黑夜,发出嘎嘎的响声,像承受不住那六人的重量。仍能闻到血的气味,他的胸口总觉塞了什么,无法释怀。
临近西南边的延恩门城楼,她叫停,着他把车推进一小巷。
“闭上眼。”她吩咐。铁二心下好奇,乖乖闭目等待。一阵窸窣声传来。不多时,又听她道:“走吧。”
若非她说话,他根本认不出她。脸色僵黄,颌下微须,额顶有颗大痣,却穿了金王府侍卫的甲衣。她边走边道:“一会你什么都不必说,胆子大就好。”铁二看她一眼,发觉她根本没有开口,这声音也不知如何钻进他耳中。
城门守卫瞧见两人,正欲询问,蓝飒儿面色和善,把一个诺大的腰牌往那几人眼前一放:“金王府公务,兄台行个方便,开一下城门。”铁二心里一怔,怎么她不仅容貌变了,连声音也变了。
守卫们互视一眼,心想要关城门的也是金王府,要开城门的也是他们,老大不以为然。仔细打量两人,铁二迎上众人目光,不但丝毫不惧,反显出不耐烦的神色。那蓝飒儿也是客气中暗含倨傲,一看就非常人。
众守卫面色稍缓。一人上来例行检查,闻着有异味,皱眉道:“车上是什么?”
“咳咳,你们不知道,今儿险险就要抓到杀小王爷的凶手!”蓝飒儿故弄玄虚,说完这句就不住叹气。
此话一出,众守卫大感兴趣,连忙凑了过来。她见吊足了众人胃口,方道:“谁知竟然有几个刁民胆大包天,想协助凶犯逃跑,这还了得!我们金王府可不是吃素的。你看,这不,全都脑袋开花啦!”她掀起红布一角,旋即放下,唉声叹气继续说道:“就数我最倒霉,这么晚了,还要出城埋人。各位兄弟,你们说,我好好的不睡觉,要爬死人坡,真是的!”
众守卫哪顾得上同情他,纷纷问:“凶手呢?抓着了没?”
“跑了呀。被这几人一拦,我们怎么追得上?算他福气好,居然有人肯为他送死。嘿嘿,这些人可真傻,白送了命,也不知给了他们多少好处!”
众守卫一听,各自议论开了,蓝飒儿忙道:“那,我们先去埋人,回来再聊?”一人挥挥手,便有兵士开门,放他们出城。等两人走开数步,耳边犹听见守卫们惊叹的议论声。
走出城门百步,铁二终放下心头大石,吁出一口气。侧脸再看她,觉得她越来越不是原先所想象,但若说她不好,他怎么也不愿承认。她见他的模样,好似虎口余生,一脸庆幸,刚想开口责骂。末了一想,他的反应实也正常,尤其过城门时未露胆怯,便作罢了。
“这京城,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她故意轻视地回顾城门,瞧他没反应,又道:“即便是皇宫,进去又如何?金王府还不是让我走了一遭?”
他心一沉。如此说来,小王爷的死真与她有关?她在他眼前已杀数人,小王爷虽然身份尊贵,她未必杀不了。头脑混乱,他一时无法理清思路,不知该不该修正对她的看法。
“你怕了?”她微笑。
他摇头,推车的速度快了两分,直直冲向前。不知觉中,她已对他说了很多话,只是,都比不上她说得最多的那一句。一碗清水面,一块桂花糕。如果终此一生,他只听她说过这一句话,或许,是最大的幸福。
她跟在后面,目光里,竟有淡淡的忧伤。
到了南山,满目所及都是馒头般的坟墓,有几座新的,坟上仍有未风干的点心。她的表情凝重起来,随便挑个地方道:“你埋人吧,我还有事。”
铁二只想快快把这些尸首藏起来,赶紧动手干活。挖坑挖到一半,忽地想,江湖上的人多半杀了人就跑路,哪有要埋人的?摇了摇头,他终于明白,蓝飒儿要埋这些人,只因他们的死与他有关,不然,大可潇洒离去。但有尸首落在面店里,金王府的人一旦查到,死的人只怕又多一个他。
一气挖了六个坑。在埋牛哥时,他想,若不是那夜去十分楼,牛哥也不会认得她,世上的事,怎么都有点说不清道不明呢。
返回去找她,她坐在一座坟前的大石上发呆。那地上,摆着他做的桂花糕。墓碑上的字,铁二虽认不完全,却看到其中有个“蓝”字。是她亲人?
“你做的桂花糕,有家乡的味道。”她掰了一小块,放在嘴里,“这是我大哥最爱吃的东西。”
她的泪在眼中闪烁。怎么又会哭呢,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到初一、十五,她若身在京城,就会来这里拜祭她唯一的亲人。好在有雨,飘在发端、双颊,也分不清哪里是泪。
他在身上摸了半天,掏出块布,她却已拭净了眼角。
“为什么……”他叹了口气。她杀小王爷,恐怕是为报仇吧。铁二安慰她道:“你如今为大哥报了仇,他在天之灵,一定很欣慰。”
这话冲淡了她的伤感,嫣然一笑:“你知道什么!”
“我本来就是杀手,杀人,才能活下去,而且活得很好。”她说得无情,他却想找出些口是心非。他不敢想她会以杀人为乐,每每提到这两字,他先想到的,是那些烧杀抢掠的官兵。
“那这里……”他想不通。
“我大哥早就死啦,听说给埋在这山上,可我找不到,就随便立个坟作数。”她咬住唇,自觉说得太多,马上站起身。在细雨中,她分明就是个身形单薄的女子,需要人的照顾。
铁二被她的话引出心事。经历开国前的十来年战乱,有几个人没有伤心往事?他伸出大手,按在她肩头。她却因为这一按,忍不住忆起与大哥之间相处的片断。纷纷扬扬,一切如在昨日,记得如此清晰,却消失得无法再追。这男人手心里的暖,传过来,她鼻尖又是酸酸的。
有的时候,她也需要一点点暖吧。自从做杀手以来,她在人前冷漠过,妩媚过,傲慢过,洒脱过,却从不曾显得脆弱。惟独,此刻,于大哥的坟前,她分外孤独。
眼前这个男人究竟是谁呢?萍水相逢的人。一个卖面为生的老百姓。她不会爱上他,但同样无法漠视他的好意。她知道他叫铁华,那印在桂花糕上的名字,她看得清清楚楚。排行第二的他,是否也失去过一个大哥?
蓝飒儿不敢问。每一个人,都有不堪回首的过往,放过回忆,放下往事,或者可以解脱。她很想什么都不想,把他当作大哥,在他怀里痛快地哭一场。只是她,仍然抛不开。
金逸,这当儿她想起死在她手下的那个男人,有英俊的脸和风流的谈吐。他是爱她的,虽然可能朝三暮四,可能始乱终弃。但被疼爱的感觉总是好的。在金王府,有那么一会儿,她舍不得杀那个人。
这雨几时会停呢?为什么思绪越来越乱?
“你好些了吗?”铁二看出她难过,不知如何劝慰,很想抱紧她,又怕亵渎了佳人。那个少年在何处,他是否知道她的忧愁?铁二自觉无力,只能抬头望着老天,让她恢复笑颜。
她点点头。他的手连忙收回,偷看她脸色,似乎并没有不高兴。
铁二恐她伤心过度,忙问:“那晚上你选中的那位公子呢?他没有陪你……”
她嗤笑一声,想到了江留醉,因追查震动朝野的燕王家将失银案,曾跟她一路来了京城的那个少年。那日他识破她芙蓉的身份,她才不得不舍小王爷而选他,想刺杀小王爷之举,因此延误了。好在小王爷放不下她的美貌,依然自投罗网。只是这一切,与铁二这局外人无干,她怎能说,当时江留醉要她从楼上跳下,只因她推说失忆,想逼她显露武功?
她终究赌赢了那一场,楚楚可怜地跳了下来,在落地之前,江留醉还是忍不住出手救她。所谓侠士就是这样了,不像杀手懂得不择手段。他只能当她是另一个女子,一个并不叫芙蓉的女子。
武林中的纷纷扰扰、勾心斗角,会让本来单纯的情感变得复杂吧。她若是个清白的乡间女子,凭那一路与江留醉所积累的感情,或许真会演出一段倾世之恋,可她,身不由己。
她惟有缓缓摇头,忘却那些不可能,一字一句地道:“各走各路,我和他,不是一起的。”
铁二听得似懂非懂,想到自己,不可能一生都有幸做面给她吃。世间太多不定。若这一刻能永远留住,该有多好。
她长吸一口气,南山上太多抑郁,一点点压她的心。那些死去的愿望,漂浮在山间林梢,令人心生不安。想到在铁二店里杀了人,终怕害了他,她和颜悦色地道:“世道不太平……我送你个东西防身。”取出一个小匣子,似乎内里安装了机括,铁二没看明白。
“这叫火焰翅,你一按此处,即可发射。”也没见她按,一串火苗长了翅膀似地飞出,扑到坟边的草地上,眼见就要烧起。她扯下车上那块盖布,甩打过去,啪啪两下,火全熄了。
他摇头,没有接。水火无情,这玩意太凶险,如伤了人,非他所愿。她轻叹一口气。这男子,是唯一见过她流泪的人,也是唯一听她诉说大哥的人。她拿他没办法。
“那这个,你总可以收下了吧。”她递上一个红线结出的平安符。在她学会女红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哥哥编了这个平安符。可惜,他没有戴上的机会。
他怔怔地捧在手心,有点不敢相信,过了会儿,贴身藏好。想谢她,喉咙口却哽住了。不知怎地,看见铁二戴上那平安符,她自觉似乎为大哥做了些事,心里舒坦许多。
两人往回走。他依旧推车,手上轻快,走了几步开始放歌。她的心情好很多,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一起哼着。天公作美,雨也停了,这是两人相处时最美好的一刻。
龙佑三年。
九月二十九日,霜降。
离南山一别已过去大半年,那之后铁二再没有见过蓝飒儿。原本以为金王府的人还是会追查过来,奇的是一点迹象也无,他渐渐就忘了那事。可每到初一、十五,他依然特意为她熬好了高汤,做好了桂花糕等着。一次又一次,他失望的时候,就取出平安符,放在手心抚摩,然后期冀在抬头时,听到她说“一碗清水面,一块桂花糕”。
“明日又是初一。”他出神地想。
“店家,三碗牛肉面!”
“就来!”
端碗上桌,瞥见门外一个小黑影畏缩地闪开。原来是个小乞丐。他招手,小乞丐见他面带善意,这才大胆上来。
“饿了?”
“嗯。”
“进来吧。”
“不,不。”小乞丐摇手,看了看客人的背影,“不要!”
铁二略一思索,回去端了碗面出来,对小乞丐温言道:“吃吧。”
小乞丐连声称谢,捧着碗蹲在门外,不要命地吃起来。他吃得眉开眼笑,每吃几口,就停一下,回味片刻,舍不得一气全吞了。铁二看了心疼,又走到他身边,蹲下身道:“不要紧,吃完了还有。”
小乞丐圆圆的豆子眼闪出泪花,一个劲点头:“谢谢大叔!”
大叔。这个称呼听来遥远。像这孩子那么大时,铁二正于娘亲膝下承欢,可惜好景不长。那时,先帝天泰爷还没立朝登基,举国兵荒马乱。他虽住在偏僻乡村,家乡依然遭受战火。就是那一场战乱夺走她的大哥吧?他不再多想,回店继续忙活。
过一会,这孩子吃完了,在店门口招呼铁二出来。把碗还给铁二,小乞丐挺直腰板说道:“大叔,要我干什么活,请吩咐。”
铁二心下喜欢,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俊,我娘说,从小我就生得很好看。”孩子的一双小眼转个不停。
铁二哈哈一笑,拍了拍小俊的肩道:“你有骨气,将来一定是条好汉。去我房里洗个澡,换身衣服,一会儿我想想,有没有事可找你做。”
小俊沐浴后,换上铁二幼时的一身旧衣,果然眉清目秀。铁二的面锅里正熬着高汤,小俊好奇地张望,铁二就笑道:“这汤可不易做,你想学么?”
小俊点头,铁二一指案板上的肉末茸泥,道:“先用鸡、鸭、猪肉加葱姜料酒,用旺火烧开,撇去沫子,用文火炖一个时辰,用细箩滤出清汤。再把清汤晾凉,放入斩碎的这些个鸡脯肉搅匀,再用旺火边烧边搅,九成熟就可捞起浮渍,剩下的就是高汤。”
小俊似懂非懂,忽闪双眼,望了面锅垂涎欲滴,很想尝一尝鲜。铁二突然发起愣来,想,他究竟在跟谁解释呢?这几道工序,他不知要做多少遍,直把那高汤吊制得汤色至清,汤味至纯,方肯收手。这一番苦心,使得每月初一、十五的那锅面,总是特别可口,而这诱人的香汤,又令他想起那个人。
一碗清水面,一块桂花糕。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想:“给我抓起来!”门口赫然站了一堆官兵。铁二认得他们的服饰,和那天被蓝飒儿所杀的人一样,心里一寒。为首那人,个子极矮,比小俊高不到哪里去,偏偏头仰得最高,直接能看到鼻孔眼。他叉腰立定,怪声怪气地指着小俊道:“你准是杀手小童。来呀,给我拿下。”
小俊和铁二愕然对看,不知他说什么,铁二听见“杀手”两字,心下一紧,忙弯腰赔笑道:“官爷,我们是良民,一定弄错了。”
那矮子头一扬,身旁立即走上一个瘦脸,喝道:“什么官爷!这可是随喜侯府的金菏金小侯爷!嘴里规矩点。”
“是,是,小侯爷,小侯爷。”铁二忙不迭地说。
正在这时,金菏扬手一鞭,已打向小俊。小俊黑黢黢的脸上,顿时豁出一道血痕。铁二再也忍耐不住,返回店里捞了擀面杖,张开双臂挡在小俊身前,如一块巨石。
“不许欺负人!”
“你是什么东西?”
“这儿是我家门口,你敢打人,就要先问过我!”铁二口气极大,与先前判若两人。心里想的,却是蓝飒儿看见敌人后,那丝毫不在乎的神情。
“呵,我们捉拿杀手小童,他是钦犯!你包庇他就是死罪!”金菏犹疑地看他,猜想这人的来头。
铁二看了眼小俊,实在不像杀手,起码比蓝飒儿差很多。“他要是杀手,早还手了。小侯爷怕是看错了。”
金菏当然知道他看错,他是故意看错的。这半年发生了很多事。权倾一时的金氏垮台了,皇帝终于名副其实,为了保住富贵荣华,他不得不认龙佑帝、这个原本是他表弟的皇帝为父,极尽讨好之能。据说天下闻名的几位杀手受人指使,欲对皇帝不利,其中牡丹、芙蓉已杀了金逸,红衣、小童又曾绑架燕王郡主,成了最令皇帝寝食难安的人。别的柿子不好捏,杀手小童是当中岁数最小的,总容易对付,金菏就打起了这个主意。
可真的小童,他还是不敢惹,抓个假的孝敬义父,让皇帝心安,却不成问题。他已抓了十几个年岁相仿的小孩子,再抓几个,便可以收手。
“嘿嘿,是不是杀手,抓回衙门就知道了。”金菏说完,对身后的人道:“还愣着做什么,抓人!”
“要抓他,先抓我!”铁二一步不让。
“嘿——抓你又怎么了?”金菏持鞭走上一步,见铁二其貌不扬,毫无惧色,心里一咯噔。莫非,这人有武功?
他绝不肯以身犯险,使了个眼色给手下。可他的手下都跟随多年,心知主人的脾性,如果对方好欺负,早就自己上了。如今这状况,怕是冲上去有点不妥。于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愿吃这第一个亏。
先前那瘦脸弯下腰凑近金菏道:“侯爷,这人……会不会也是杀手?”
金菏倒吸一口凉气,堂兄金逸之死一直吓得他要命,乃至一听是杀手就怕。镇定了一下,偷看铁二,行动古怪,站得纹丝不动,确有几分像。他咽下口吐沫,狠狠心道:“找个人试试他。”自己往后退了好几步,没入侍卫群中。
这下子瘦脸站得最前,脸色微变。他咳嗽一声,连连丢眼色给身边的侍卫,谁知一个人也不理他。末了,僵持得实在没法,瘦脸取出佩刀,一闭眼,舍身砍出。
铁二侧身躲过,顺手一拉小俊。瘦脸撞在门口石柱上,头晕眼花。这下众人更以为他有武功,吓得不敢上前。
看热闹的人多了起来,店里的,街上的,慢慢围住众人。金菏深觉丢脸,仗着自己身前有人,鞭子又长,便从人堆里一鞭挥出。
铁二带着小俊躲闪,怎奈店门逼仄,一不留神便被鞭尾扫中。金菏信心大涨,又一鞭打去,铁二躲得更加狼狈。众侍卫终看出他根本没有武功,此时不上,更待何时?一个比一个手快,刀也不用了,劈里啪啦都拿拳头招呼。更有人去扯小俊的衣服,想拉他出来好打一顿。
“他娘的,连你这王八羔子也敢骑到我头上?往死里打!”金菏得意地望了望看热闹的人,跟他作对的人,绝没有好下场。
铁二抱紧小俊,任由拳脚全数打在自己背上,一声不吭。小俊拼命挣脱,口里叫着“不要管我,让他们打死我好了”,怎奈不及铁二力大,被他抱了个结实。
好痛!背脊火辣辣的。很快前胸也痛了。咦,小俊呢?他怎么不见了。铁二视野模糊,眼眶又挨了一拳。他后悔没有拿蓝飒儿的火焰翅,仅靠善良和勇气并不能战胜恶人。
铁二气力不够,终于摔倒在地。侍卫们便都舍了拳头,改用脚攻,踢起来又轻松又方便。金菏拉开一人,道:“让我来赏他几下!”憋足了劲猛踢两脚。铁二的血从嘴里飞喷而出,溅了他一腿。
“狗东西,吓我一跳,瘸了也敢强出头,还以为是什么武林高手……”金菏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搓搓手,“呸,不过是个死瘸子!脏了老子的脚!”
他带着人扬长而去。
浑身是血躺在地上,铁二扶了扶伤腿,苦笑爬满了整张脸。那条右腿废了很久。如果他有气力,必不会让这些人伤了那孩子分毫。可是,他终究还是保护不了一个小孩子。他伤心地想,他保护不了任何人。
正如九岁那年,遇到那些烧杀抢掠的官兵,他毫无办法,任由他们把爹打了半死,任由他们活活打断了自己的腿。娘含辛茹苦地照顾他们爷俩两个废人,最终还是支持不住,在七年前撒手归去,爹因此抑郁而死。
铁二盯着鲜血从身体里流出去,样子怪怪的,像倒掉的面汤,顺着微斜的路面滑下去。贴在冰凉的地上看,铁二面店原来蛮雄伟的,长得很高。他不觉笑了。小时候他的愿望是考取功名,他曾经觉得做官很威风,出人头地。但腿瘸了以后,他唯一想的就是早日赚钱,能为娘分担。爹娘如果还在,看到这家店应该很欣慰。他是个废人,可还能养活自己。
又勉强侧过脸,小俊的血有些已冻住了。天真寒哪。铁二很想喝碗汤,暖一暖僵了的手脚。全都麻了,不能动。这个狼狈样,要是给蓝飒儿看到了,会笑他的吧。
或许她不会呢。当他瘸着腿,推着那六人上街时,她不是默默地伸出金钩,替他减去力道么?也唯有她,会珍视他的心意,小心地包好那一块桂花糕。
可是,很想睡呢,闭着眼就舒服些,很困很困。她明日会来吗?很久了,也该回来,看看她大哥,还有,尝尝他做的面。可惜啊,为什么她还不来?眼皮却越来越沉。真的,真的要走了吗?
握紧心口,那里有她送的平安符,他最后能把握的东西。
十月初一,蓝飒儿回来了,想吃一碗清水面,买一块桂花糕。连月来,她和其他几位杀手遭受官府和江湖盟黑白两道的追击,始终疲于奔命。在目睹了同为杀手的牡丹杀死旧侣、削发出家之后,她终于支撑不住,心里很苦,很苦。唯一想做的,是回到有那个人在的地方,放开胸襟,好好吃一顿。
很奇怪啊,因为铁二年岁和大哥相当,还是因为那一块桂花糕,她说不清楚。没有依靠的人,都想找个地方歇息,在那面店里品味亲情的滋味,是她唯一得到休憩的时刻。
谁知到了铁二面店,却物是人非。她不曾想,他俩中先走的人,竟不是她。只晚了一日啊!上天竟残忍如斯。
地上血迹犹存,触目惊心。她就呆呆地看着,一直站到晚间。秋风萧瑟,卷起面店的幌子,刷过她木然的脸颊,任意蹂躏。
她缓缓摸着冰凉的桌子,那曾经有碗热腾腾的面,暖过她的心。只是,再也没有人,会为她煮那样的清水面。用鸡、鸭、猪、鳝煨了汤,加上蛋黄、菜心、香菇、豆泥、姜蒜和葱花的……清水面。
她帮铁二料理后事,风光大葬,毫不担心暴露身份。她恨不得他们都找上门来,好让她痛快地杀一顿。他的坟依然埋在南山,紧挨着她大哥。她想,从此她再没有亲人了。
是夜,金菏惨死,死状一如金逸,人头悬于圣德门城楼。蓝飒儿在人群中冷眼旁观,第二天夜里悄然出城。
这天之后,芙蓉杀手的下落成为武林中的一个谜,她不知所踪,淹没在滚滚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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