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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华此劫
(第五十二章)
薄媚醒来时,还是在先前的房间。手心隐隐作痛,头脑还有些发胀。清醒过来,看到身旁守着的男子,白色眼罩下纹满红色图案的脸。
想要起身,却发觉手脚疲软,使不上力。定了定神,突然想起来问:“何日了?”
那男子不说话。听到她的问话,只微微偏头向她。
薄媚焦心,见他不答,便勉力跳下地来。那人却准确地按住她,还是一声不吭。
“公子桀在哪里?”
仍然不答。
“问你时间也不答,问你公子桀也不答。难道你不仅目盲,还不会说话?”
那人还是不答。却也不许薄媚离开。直到墙壁翻动,洞开一扇门,公子桀抱着独目小狐狸走出来,身后跟着几名美貌女子,每人手里都端着一只琉璃盏。
“几时了?”薄媚急急又问。公子桀挥挥手,美人们便纷纷跪在薄媚脚下,其中两个靠前的,先将琉璃盏举至薄媚脸下,后面的似在等候。公子桀这才冷冷道:“七月初五。”
薄媚心口一震。七月初五,睡了三天。而慕广韵服下吊命的药,是在六月初三。一个月的期限已过……不知会否有奇迹。
“慕广韵死了。”桀看着她,仿佛有读心术,面无表情地道,“引颈自刎。”
薄媚震。
“两天前。”
薄媚只觉脊梁发冷,穿胸而过的空气都有些冷涩。两天了,想必尸骨也已经寒了。
“你为什么不哭?”
薄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眼前女子们手中的琉璃盏,是用来承接眼泪的。公子桀还是要她的眼泪。可是,心口虽然发闷,却一点哭不出来。只听着自己的鼻息,一下一下沉稳地喘气。沉稳却有些战栗。
“没关系,我可以等。”公子桀却坐到她身边来,平静看她,“还有些时间,我等你哭。”
薄媚犹惦念着慕广韵的死讯,心里纷乱如麻。想问些什么,却说不出话来。公子桀也就静静陪她坐着,一言不发。不知过了多久,金衣女子悄然退下,戴眼罩的男人也不见了踪影。空荡荡的金屋里,只剩下桀与薄媚,并排坐在正中央的圆榻上。
许是太过安静,桀怀里的小狐狸开始探头探脑,用爪子蹭薄媚的脸。薄媚惊了一跳,方有些回神。
“阿九喜欢你呢。”桀却笑了。
这还是第一次见他笑,完全是个孩子,纯洁无暇。
薄媚茫然问道:“这是你的家?”
桀轻轻摇头:“这是我的陵墓。”
“……陵墓?”
“是啊,我住在这里。”桀看着她,突然有些期待,“很美对不对?你也跟我一起住在这里吧?阿九喜欢你。阿九难得喜欢谁,它喜欢你,那你肯定是特别的,我也就喜欢你。”
薄媚无言。桀又道:“那,你也会喜欢我吗?”
薄媚被问得有些莫名,无从回答,只反问:“我可以离开这里了吗?”
“可以啊。”桀点头,“只要你找得到离开的路。”
薄媚知道他说这话,那自己一定是找不到出路的。可还是想试上一试。在屋子里兜兜转转许久,寻不到墙上暗门的机关,又转回来,沿着他来时的那扇门出去。
一段长长的甬道,金砖铺就,壁灯如星。经过许久,方才到达一处耳室——之所以称之为耳室,是因为桀说过,这是一座陵墓。果然越看越像是陵墓,无窗无门,密不透风。这样一想,便觉得背后都透着阴森森的鬼气。
耳室里漆黑一片,寂静无声。还以为里面无人,踏进去后,却突然灯火大盛,恍如白昼。
眼前一阵发白。视力恢复后,更是油然一惊。偌大的耳室里,整整齐齐摆放了几十只水晶棺椁,每一棺中均睡着一人,无一例外,通体裸露,不着寸缕,皆是绝顶美貌的女子。
……都是死人。纵然面上玉貌娇颜,但始终掩饰不了身体里透出的冰冷死气。这些女子……不禁让人想起那些身着金缕衣的鲜活女子,一样的花容月貌,一样的冰冷淡漠。不一样的是,她们全都死了,安静地一一躺在水晶棺里。
不腐不朽。
有的人身上开着绝美的花,有的人通体莹洁如玉。总之……看起来有一种十分诡异的美感。何以尸身被井然有序地安放此处?又为何风华正茂死于非命?
“不染纤尘而来,不染纤尘而去。”耳侧传来公子桀的声音,淡漠清冷,让人心惊,不知何时来的,悄无声息,“她们都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尤物,如谪仙般圣洁美丽。”
“她们……是什么人?”
“她们是我的美人,是将陪伴我永生永世的忠心之人。”
“你杀了她们?”
“怎会?”桀难以置信道,“我那么喜欢她们,为何要杀死她们?”而后走进耳室,手指一一抚过冰冷的水晶棺边沿,“我将她们养成绝世倾城,她们离开我的身边,然后因为各种各样世俗的原因死去,我只是接她们回家而已。世人多的是肮脏龌龊,不配拥有她们生死相随。她们始终是我的人,是要陪我永世长眠的。”
“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桀。”桀犹自一一审视着棺中女子,认真却淡漠地应着,“哎……这一个,你是见过的吧?”
薄媚迟疑一下,走过去看。他所驻足的那只棺中,一具洁白无瑕的躯体,双目轻闭,静静沉睡。额心却绽出一朵鲜红的花来,好像曼珠沙华,尖细的花瓣刺向四面八方,如光芒四射般延伸至眼角鬓边。那张脸何其熟悉,竟是梦寐。感觉仿佛昨日才与她对坐聊天,彼时她转眄流精,美艳动人,此时再见,已是死气沉沉,阴阳两隔。有些亦真亦幻。
由此又想到了慕广韵已死……接下来脑中便有些空洞,不敢再想。也告诉自己,眼下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想也无用。可周身还是不由得恶寒,寒得战栗。
“梦寐也是你的人?”
“曾经是。”桀看看她,“后来慕广韵从我这里买走了她,正如他眼下正在筹万金来买我的风栾。”
桀笑道:“不必惊奇,我有许多的黄金与美人,平生也最喜欢黄金与美人。我的美人可以用黄金来换,黄金可以用美人来换。只要你出的起,只要我满意。”
“喏,你看,这就是风栾了——”桀走到最里侧的一只水晶棺前,那棺是唯一一个不曾钉死的,他俯身抚摸女子沉睡的脸颊、身体,动作充满爱怜与痛惜,“她是我所见过最美的人,我本以为她会一直一直忠心于我,永不离弃。可惜,她却背叛了我。你看她怎样?配不配让慕广韵朝思暮想魂不守舍?”
这想必,就是当初慕广韵不惜向轩丘讨要万金来赎的美人了。薄媚问:“她死了么?”
“还没有。”桀摇头,“她背叛了我,本该死的。可是我舍不得,只好让她永远沉睡。睡着了,就再也不会背叛我了。”
“这图案……”薄媚在风栾身上,也看到了几处花形图案。为何这里的人身上,或多或少都会有这样奇怪的图案?包括那名盲眼的男子。当真是一种纹饰习俗吗?
“好看吗?”桀笑道,“是因为我给他们服了一种药,服下以后,所有的伤口都会愈合,而愈合后,所有的新伤旧痕上都会开出绚烂的花。同时,这药可以使她们的容貌美丽百倍千倍,这样,就不会有不美好的瑕疵存在了。”又转头对薄媚道,“世人不是最讨厌瑕疵的存在么?无论他们是不是完美,都不允许别人不完美。譬如你,不过是因为儿时受的伤,记性不好罢了,就被人说成痴痴傻傻。”
“……你怎会知道我的事情?”
“我知道这世上每一个人的秘密。”
薄媚觉得寒意侵骨,眼前这人,比鬼魅都可怕。掉头想跑,却感觉头脑晕晕乎乎,眼花缭乱,云里雾里,辨不清方向。每走一步,都仿佛要瘫软在地。
“喂……你刚服了药,身体虚弱,别这样走动——”
薄媚没在意他说什么,只管不回头地冲出耳室。一直跑一直跑,沿着没有尽头的甬道寻找出路。只找到了一间又一间密室,除了整齐的水晶棺,便是满室的黄金。别无其他。
终于找到一间不是装棺材和黄金的,里面是成堆成堆的书简。看那古旧的竹片和斑驳的书线,想必是尘封多时的古书。翻开来看时,每一片上的文字都被刀痕破坏,没有一卷完好,没有只字片语可读。
唯有半卷残破帛书上,绘着一只庄严的大鼎,鼎内铭文,已被墨色涂抹,黑乎乎一片。
离开此间沿路再寻,甬道深处,终于摸索到一扇巨大的金门。伏在门上细听,可闻那侧有隐约风声,心里一喜,想必门后便是离开的路了。然而眼下这门却无从打开——少说有千斤重的大门,墙壁上没有任何机关。
正踌躇间,大门却轰然打开。一抬头,却见一众女子抬着金步辇,上面坐着怀抱小狐狸的公子桀,从正对面另一扇门里走出。而两扇门之间,不是别的地方,正是那日来过的那间围水池而建的殿堂。风声来自穹顶,百丈深的藻井。原来这天井真是连通外界的……薄媚一惊,心道,这该不会是唯一连通外界的通道吧?便是身轻如燕的高手怕也不能从这深井中纵身飞出。
桀还未说话,先捂着胸口蹙了蹙眉。不知是否错觉,薄媚觉得在场所有女子都跟着蹙了蹙眉,姿态各不相同,却都微不可察。不仅如此,她还感觉自己的胸口有些发闷,随之而来一阵钝痛。不由得抬手扶了扶心口。被桀看在眼里,于是笑说:“好了,药效起了。”
“……什么药?”薄媚警惕道。听说他擅长制毒使毒,莫不是……对自己下了什么毒手?
“芳华劫。”桀淡淡道,“别怕,便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那药。你知道么?你现在真的……好美。”
薄媚愣怔,没反应过来。桀扬扬头道:“不妨看看你的手。”
手?薄媚低头,看到自己右手包裹的层层白帛。掌心有些发痒,却已经不痛了。迟疑一下,缓缓解开。渐渐露出白皙的肌肤、柔嫩的血肉……几乎烂掉的手掌竟然奇迹般愈合,没有一处伤口。唯有手心手背,盛开两片血红的花。
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去,桀却只向她微笑示好。又有些好奇地走到水池边,今夜大概天晴,远远便看到池水里映出空中日月星辰,如有人在水面刻画出了天极三垣,星罗棋布,奥妙深邃。扶了扶目望见,看向脚下。心头一震。
水中的自己……分明五官依旧,却美得连自己都要屏息惊叹。说不出哪里不同,但就是哪里都不同了。眼波神态、身姿气度……分明与从前无二的举止,却无意间流露出一种不曾属于过自己的妩媚婀娜,并不浓艳,只是一点,随意自然,恰到好处。
并不符合她一贯的性格。可是这不经意间的媚态,仿佛天生,无论如何有意收敛,都弃不掉了。
最神奇的是,额上十几年的旧伤疤,原本如星般形状,现在已敛去狰狞红痕,化作了三瓣泣血残花,花冠微垂,滴落星星点点红泪,垂落眼角。其实仍是原本的形状,却换了姿态,一点看不出是个伤疤,仿佛有意妆点。
蹲下身仔细去看,真的很好看。抬手擦拭……擦不掉。
桀已走到跟前来,阿九一溜烟窜下地,围着她走,时不时探头看她容颜,又用爪子捞水里的倒影。
“真没想到,原来你胚子这样好。只稍添一分媚态,就比她们所有人都好看许多。让我瞧瞧,你比风栾,差是不差?”桀勾起薄媚下巴,淡淡打量,“现在,你也是我的人了。”
薄媚反感地推开他的手,立起,道:“桀,我不明白你劫我目的何在。但我的身份你想必是知道的。我平生最反感被人囚禁,你最好放我离开。否则……你是从乐邑内廷侍郎丞手里劫走我的,姜丛必会禀报朝廷,待到乐邑派人来寻我……”
“不会。”桀笑道,“侍郎丞是么?自然没有留他活口。身手未免太一般了些。”
“你——”又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恶徒。薄媚又怒又寒。一个字出口,身后一阵风至,那盲眼男子站定在身边,向桀微微颔首。
“到了?”桀道。
男子点头。
桀也点头,伸手向薄媚,道:“带你去见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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