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薄幸

　　（第四十三章）
　　刚察觉车外有异动，便有人影闪入窗内，一个闷棍把薄媚打昏过去。

　　昏死前薄媚心里骂道，完了完了，这下真要傻了。打哪儿不行啊非要打脑袋，她脑袋最不经打了，摔过一次已经记性很差了，这次别彻底打傻了。

　　好在醒来后发觉自己还能思考，并且思考得还挺敏捷。她敏捷地发现，目望见被打没了，于是眼前一片朦胧，什么都看不清楚。只知道自己身处室内，柔软的床榻间，薄衾盖至颈下，拂面的大概是轻纱帷幔，模模糊糊的，可见淡紫颜色。满室兰芳。

　　谨慎地摸了摸身上，衣服完好。应该……没失身吧？

　　旁边有没有人她不知道，故而不敢轻举妄动，于是摸索着起身，赤足下床，轻手轻脚……还没走就被人扶住。那人指尖冰凉，动一下，便可听到环佩铃铛，清脆鸣响。转眼去看，是个女子的轮廓，头上堆叠金玉配饰，颜色耀眼。

　　“你是何人？”薄媚问。

　　那人愣了一愣，方才轻笑出声：“忘了，你眼睛不好。”又吩咐下人，“去向君上讨两片上等的白晶石来。”

　　“是，娘娘。”

　　薄媚分辨了半晌，惊异道：“梦寐？”

　　“是我。”她笑，“许久不见，夫人。”

　　“这是哪里？”

　　“我的新家。”梦寐声音中带着苍白的笑意，“南渊王宫。”

　　“……是你劫我来此？”

　　“是。”

　　“为什么？”

　　“只是想请夫人来我南渊做做客。”有婢女亦步亦趋跪在榻前，递上两块精致的白晶石，梦寐接过，又放到薄媚手里，“你的目望见摔坏了，试试这两枚如何？”

　　薄媚比在眼上试了试，两块晶石虽经过打磨，却打磨得不得要领（没磨成凸透镜），看东西奇形怪状，递还道：“还是拿我原来的来吧。”

　　“可是不合适？无妨，不合适我命人再去打磨。”梦寐转身吩咐下人再去找几块晶石交给师傅琢磨，又道，“夫人且先将就用着吧，你原先那一枚……遗失在路上了。”

　　那好歹也穿条铜丝吧，这样多不方便……薄媚点头收下：“慕广韵知道我来南渊么？”

　　“会知道的。”

　　“会？”也就是说，现下还不知道？

　　“你已消失十余日，想必他也已经开始着人找寻了。该让他知道的时候，我自会让他知道。”

　　“梦寐，你究竟想做什么？”薄媚隐隐觉得，这女子不简单。但愿此番劫她的目的，与她想的不一样。

　　“我想……”话未说完，有人跌跌撞撞闯了进来，好像顺便还打翻了门口的花瓶。薄媚听出，是魏眄的声音。其实倒不是记得他的音色，而是记得他时常慌里慌张的语气。

　　“寐寐，寐寐大事不好了——”薄媚差点儿抢先梦寐一步应声。不过还是反应过来了。梦寐回得有点冷硬，语气中带着难以捉摸的淡漠与颓靡，与当日在白歌城的温柔娇媚判若两人：“慌什么？夫君现在是一国之尊，言行举止不应让人看了笑话。”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寐寐，你也了解，我就是这样沉不住气的性子，一遇到大事，便没了方寸，慌了手脚。所以寐寐，我知你心思缜密，沉稳冷静，所以时时事事，我都需要你的帮助啊……”

　　“好了，语无伦次的。”梦寐打断他。薄媚好奇，透过白晶石去看二人，画面虽有些扭曲变形，但梦寐脸上的凉薄与肃穆，却是很显而易见的。仿佛心里压着很沉重的心事，又仿佛她是高高在上冷眼洞悉一切、却有诸多无能为力的，局中人。对，不是局外人，是局中人。

　　所以看起来，蛾眉轻蹙，不开心颜。魏眄却留意到珠帘后薄媚的身影，正要掀开帘子大步进来，却被梦寐喝止。“广韵公子的夫人在此，你休要无礼。”

　　“哦……”魏眄灰溜溜收手，退到一旁坐下，“说起来，寐寐，你怎么突然请夫人来我国做客了呢？眼下时局动荡，不是待客的时候。我之前也想过，等到一切安定下来，一定邀请广韵和他的夫人一起，来我们南渊好好游玩……”

　　梦寐看薄媚一眼，平静道：“我请夫人来，是有些私事要聊，你就不必过问了。朝中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你慢慢说。”

　　“唉，寐寐，你前日不是劝我重新分封魏氏子孙么？说现在南渊大地杂乱无章，许多疏远之邑拥兵自立。我觉得你说得很对啊，就想收回所有封地好好研究一下，把重要的地域封给宗亲子弟，凡有异心者不再继承父爵。我都是为南渊好啊，可是他们一个一个的……竟然都反对我！眼下竟然联合军队，说要进京讨伐我！还有西北守将元风，我只不过召他解甲归田，他居然反了！手握西北重兵，誓死不交给我新派去的将军！”

　　薄媚心下一沉，看向梦寐。若这一切是她指使……那么她不是经韬纬略，便是狼子野心。华服旖旎，环佩铃铛，云鬓朱颜，端庄美丽，俨然一副一国之母的姿态。这女子……心里到底藏着怎样可怕的计划？莫不是……从头到尾，都在利用魏眄？梦寐感觉到她的目光，淡淡回眸来看。她的眼神很平静，毫不遮掩躲避，薄媚却看不透。

　　她却看出了薄媚眼中的担忧，挑唇笑了。“夫君，不必这样慌张。”她对帘外说，波澜不兴，“凡变革，总是要有人反对的，也会血流成河。可是变革，却势在必行。腐朽的不去，国家终难强盛。不要觉得艰难，咬紧了牙，坚持一下。此刻若是退缩了软弱了，就会留下后患无穷。”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

　　“你在怕么？”

　　“我……”魏眄支吾半晌，有些泄气，“我在怕，我怕好不容易找回的东西保不住，我怕天下人都唾弃我，我怕他们全部都不认同我，我怕做什么都是错，我也怕……怕你失望。”

　　“你怕死么？”

　　“……”帘外人似乎是愣了片刻，坚决道，“不怕。寐寐，我只怕……不能保护你。”

　　梦寐的眼睫轻颤了颤，从薄媚的角度看去，格外明显，抖动着透帘而入的轻微光芒。梦寐笑说：“夫君是听到什么流言蜚语了么？”

　　帘外传来座椅摩擦地面的声响，料想是魏眄激动起身，带动了椅子：“寐寐，寐寐你别听他们胡说！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更是为南渊好，我相信你，我也认同你的每一个建议。真的，你别怕……”

　　“我知道我知道，”梦寐笑，“我不怕流言蜚语，只怕你屈服。”

　　“我不会屈服！”

　　“那么，坚持下去。”梦寐走出帘外，薄媚只看到两重绰绰人影，对面而立，“阿眄，坚持下去，我会一直一直，陪在你的身边。坚持下去，所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好。我们一直一直，在一起。”两人紧紧相拥。薄媚犹豫要不要放下白晶石装瞎。

　　犹豫了半天，两人已经抱完了。魏眄离开，梦寐又掀帘进来。薄媚迅速放下晶石，装傻。

　　梦寐笑道：“夫人再睡一睡吧，日暮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不能陪你谈天。”

　　“……谁要跟你谈天？”薄媚满地找鞋，“梦寐，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反正，你说你是‘请’我来的，那我无心在此逗留，还是告辞比较好。告辞总可以吧？”

　　“那可不行。”

　　又来？怎么这年头，一个两个的，都喜欢软禁人？

　　“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梦寐吩咐屋中十几名隐在角落的侍女看好薄媚，“明日是我的册封大典。明日过后，我会告诉你，为什么请你来这里。你再等等吧，就当为我庆贺。”

　　不由分说从外将门锁上，屋里吃穿用度全部准备齐全，足够十几名侍女连同薄媚活个两三日。好在薄媚的随身行囊也还完好，这样就算发病，记忆簿和针也在身边。只是别吓着侍女们才好。

　　……那就待着呗，反正已经被软禁习惯了。这么多年她算是总结出来了，被禁足，一动不如一静。因为越闹越饿，饿了就没力气再闹了。

　　正好看看这南渊的人们各自心怀什么鬼胎。

　　第二日，隔着门窗，听了一天的热闹喧哗。晚间，才有人打开房门，大红的宫灯照着门前石板小径，一路照到回廊转弯处。两排侍女拥着一身隆重袆衣的梦寐，从回廊那头走来。

　　钗头金凤，一步一摇，玉面娇容，额点梅妆。似乎饮了些薄酒，面颊绯红……也不知是有意点染了胭脂？总之很好看。她盈盈笑着，比前日真实许多。薄媚想起了她当初笑着对自己说：“是这一个‘眄’，‘转眄流精’的‘眄’。”

　　其实她才真正当得起“转眄流精”这个词。好美的女子。可不知为何，薄媚感到心惊。她美得……仿佛有些虚幻了，仿佛烟花，下一刻就要散了。

　　当然是错觉。梦寐已走到面前来，伸手邀她：“媚媚，殿前有傩戏，热闹得很，跟我一起去看吧？”

　　“……你叫我什么？”

　　“媚媚。”她顾自牵起她的手，带她往红尘熙攘里走，眼中映着远处飞檐上的灯影，间或闪过天边的烟花，美得寂寥，“我们有同样的名字，又爱上同一个人，你说，是不是缘分呢？”

　　“……什么？”

　　她但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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