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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重逢
(第三十七章)
慕广韵酒色绯颜,笑意不减。薄媚也不闪躲,与他对视。
慕广韵眯眼看了好一会儿,才好像迷迷糊糊认出她来,端了一杯新酒,趔趔趄趄朝窗阑走来。一边走一边伸出手,像是要向薄媚敬酒。
……结果脚步踉跄,一个跟头从窗阑栽了出来。
薄媚吓得当即起身去接,结果刚一站却撞了头,才发现自己卡在窗框子里了。
那边楼上惊天动地一阵呼喊,终于也只是虚惊一场。待薄媚定睛一看,慕广韵的脸正在自己面前,咫尺近的距离。不过他是倒吊着的,头发垂了一地,脸色惨白,画着妖冶的眼妆,白衣服也散乱垂下来,蒙在头上,又被风吹开,又蒙住,又吹开……看起来像个吊死鬼,怪吓人的。
楼上孟寒非握着他的脚腕,一脸无奈。围观之人纷纷拍着胸脯“还好还好”。
薄媚:……真是吓出老娘一身冷汗。
既然没事,薄媚挪一挪身子,打算坐回车里。结果慕广韵却突然伸出手来,一把扯住她的头发。
薄媚“嘶——”一声,撅着屁股不尴不尬停在半空中。捂着生疼的头皮瞪过去,倒吊的慕广韵却还她双眼迷离。
薄媚泄气,跟个醉鬼有什么气好生呢。一根一根扒开他的手指,说:“你放手,咱们有话好好说。”
慕广韵被扒开左手,又换右手去抓。
薄媚好脾气地再扒。
几个回合下来,慕广韵终于不抓她头发了,却将手掌抚上她的面颊,深情款款地看她。有微雨落在他的眼睫上,他便扑朔朔地眨两下,眼睛都仿佛蒙了水雾,格外明润深沉。
薄媚不确定他这样倒吊着看自己是一副什么模样。反正眼下她的注意力就全在他两个黑洞洞的鼻孔上,心想这样雨水一直倒灌进去他究竟难不难受?
“阿苦——”他唤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
“认错人了。”她说。你的阿苦已经死了。
慕广韵却突然扯掉她鼻梁上的“目望见”,拿在眼前打量:“什么东西?挂在脸上做什么?怪丑的……”
“喂,你还我——”薄媚眼前一糊,什么都看不清了,有些急,伸手去夺。慕广韵好像在躲,偏不给她。一来一回间,指尖触碰到他的脸。突然慌了一下,毫不犹豫收手。
愣怔间,有柔软的东西蹭着她脸颊划过,仿佛肌肤相亲的感觉……薄媚不确定他的什么部位蹭到了自己,反正肯定蹭了一下……下一刻,眼前模糊的人影已经不见了,抬头追寻,才发觉慕广韵已经飞走了。
……其实是孟寒非忍无可忍拉他回二楼去了。
然后听到“咣当”一声,紧接着是“咕噜噜”好几声,薄媚心道,完了完了,一定是目望见摔了,完了完了。赶忙弯身去摸,手下只摸到冰凉的青石板,湿漉漉的全是雨水。侍从们也赶紧蹲下身帮忙摸,不敢懈怠。
然后眼前黑了黑,有人影站定在面前。是一袭嫣红的罗裙。那罗裙弯了弯身,又站直。薄媚起身,仔细去瞧,还是瞧不清眼前人的相貌。那人似乎打量了她一阵,确定她眼神不好,才主动牵过她的手,将一副冰冷的东西放在她手里:“在找这个么?”
薄媚摸出来那正是她的目望见,不过……少了一片。比在眼上试了试,右眼总算能勉强看清了,眼前的人,正是方才为慕广韵画眉的女子。近看还真是妩媚多姿,要死不死的声音还很温柔。薄媚想说谢,可不知怎的又别扭起来,死活不愿对这女人说谢。
装模作样对着天空看了看晶石有无残缺,其实是在寻找慕广韵的身影。他已经在二楼软席上呼呼大睡了。薄媚叹惋一声:“你看看你看看,好好的一个目望见,今早我才仔细擦洗过的,这就摔了。可惜了了可惜了了,做的什么孽……”
说着一边戴好目望见,一边回了车上。吩咐侍从开动车子,先去楚衣宫歇息。
楚衣宫里有些空。已经是黄昏了,雨还未歇,显得屋里屋外都很阴冷。
躺在床上想了半宿,才想明白为什么会感觉空——因为这里没有音乐。是了,从前的从前,执古宫也是这样空洞沉闷的,不过自从她着手操办礼乐司,复兴乐律,在宫内搞得热火朝天,就再也不觉得冷清了。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相国大人胥梁也变得像他弟弟胥康一样老不正经,下了早朝总要跑来礼乐司鼓弄鼓弄新斫好的琴瑟,最近还一不小心即兴创作了首姑洗小调,洋洋得意非要执笔乐师给他记下谱子,说改天修整修整就可以编进《苍慕谱统》了。
对此薄媚想说……相国大人,别,真的,真的,很,难听。
是了,问题就出在这里。于是薄媚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等闲暇下来,一定要给白歌也建立一套完善的乐府机制。对了,改日要去拜访的那位于役国世外高人,若能收编,不如就留在这楚衣宫中吧,也能跟慕广韵切磋切磋琴艺。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慕广韵回来已经是第二天。
慕广韵是被抬回来的。
一大清早就听到宫门方向传来公玉侯王气沉丹田的呐喊:“来人呐!来搬猪肉了!快点快点!”然后就听见一队侍卫跑步经过院门。
薄媚正在洗漱,殿门敞开着。心想,今日入春么?要祭祀牺牲?转念又想,堂堂大国,祭祀该用牛羊啊,哪有用猪肉的道理。还有……公玉侯王在白歌的职位是采买猪肉的?
不一会儿听到脚步声又经过门外,是返程,慢了些。薄媚毕竟按捺不住好奇,叫人打开院门,戴上只剩了一半的目望见,远远看去。
……侍卫们的确是扛着一坨肉。不过不是猪肉,是慕广韵。
白衣服已经沾满了酒污,斑驳得像是百衲衣。
薄媚一愣,第一个想法是——他死了?当下便有些心慌,快步走上前去。走了一半却看到慕广韵嘴巴动了动,半悬的心顿时放了下来。慢慢收住步子。可还是没忍住,问了句:“他怎么了?”
抬慕广韵的侍卫里有个年龄很小的,正专注脚下的步子,没注意旁边有人,被突然出声的薄媚吓了一跳,手一滑慕广韵的半边身子就掉下来了。慕广韵哼哼两声,惊醒过来。半睁开眼睛,看了看薄媚,又闭上。口里嘟囔一句:“媚媚啊,桌角的黄金叫你偷偷抠下来,抠下来了吗?”
薄媚听他这样称呼自己,还是颇为感动的。于是上前让他扶着自己的肩膀站稳,问说:“什么黄金?”
后面有人小跑过来,从她肩上扒开慕广韵的手,放在自己肩上,笑说:“你看看你看看,闹误会了。叫我呢他这是。我叫‘梦寐’,公子唤我‘寐寐’。”
薄媚愣一下,看清楚眼前的正是昨夜为慕广韵画眉的女子。她叫“梦寐”,简称“寐寐”?当下不知道说什么好。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梦寐架着慕广韵离开。然后孟寒非经过,跟她行了个礼。公玉侯王经过,也行个礼。
……然后又有个年轻男子被侍卫扛着经过,也是烂醉如泥。没看清长相,反正穿得是贵气十足。
薄媚:……什么个情况?
日头西斜,慕广韵才转醒,派人来请公主去他殿里议事。但见他一身天青色袍衫,长冠束发,发梢微微卷曲,像是刚刚梳洗过。面上也是一派清爽,全然不见昨夜的靡烂。他在金丝软席上正襟危坐,脸上云淡风轻。白歌卿大夫们跪坐两侧,恭敬相候。望着轩丘使者走近,慕广韵才缓缓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个叠手礼。“公主殿下——”
端的一副正人君子模样,仿佛昨夜烂醉的人根本不是他。薄媚心安理得受了他一拜,反正眼下他已不是一国世子。挑眉看着,很想问一句,怎么着?酒醒了?人模狗样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昨天什么德行?
“黄金呢?”行完礼,慕广韵直切主题。
“……”薄媚命人抬上来,搁在殿前,“铜呢?”
慕广韵拍拍手,也有人搬了两大箱东西上殿。薄媚叫随从搬去车上,却被慕广韵拦下:“黄金看着不够啊。”
“……”薄媚瞪他,“说得好像你的铜够分量似的。”
慕广韵撇撇嘴,收回手:“大家都是聪明人,你们损我黄金十分之九,我也扣留铜材十分之九。公平。拿走。”
薄媚哼哼两声,命人去搬。心道,慕广韵啊慕广韵,说你什么好呢,自作聪明。老娘当初上报所需铜材量时写的就是真实数据的十倍,防的就是你们这对坑爹父子。哼哼谅你也想不到我会留一手吧。哼哼。
不由得得意瞥他一眼。慕广韵却略带鄙夷回看她。薄媚:……
“还有何事?”
哟呵?下逐客令?薄媚道:“啊,没什么事了,你派人护送我的侍从们回轩丘,再借几只船给我。”
“哦?春游还不是时候。”
“不春游,我要去一趟于役国。听说要过一条小河。”
“嗯,砌水,怀风河的支流。”慕广韵道,“好说好说,来人,替公主备船,最豪华最快的船,快去快去……哦对了,公主何时启程?”
“这就走。”
“连夜?”
“对连夜。”
“慢走不送。”
“……别过。”
掉头出了宫门,径直赶往码头。本来没想今天走的,可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走岂不是很没面子?于是连行李也没来得及收拾。等船的空档里,才差侍从回楚衣宫取随身物品。
已经入夜,河岸的风有些大。因这条支流方位靠南,气候要比怀风主河温暖,水面已经冰裂了,冰凌随水流下,看着都觉寒意侵骨。薄媚坐在渡口旁不夜的小茶楼里,临窗的位置,举目望着河岸星星点点的灯火。万家灯火,怎么也不暖人呢?
约莫过了一刻,船只到了楼下。婢女扶她下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薄媚觉得城里隐约传来一种沉闷的声响,像是整齐划一的马蹄声,还有兵甲行军声。像是风雨欲来的暗流涌动。又看了一眼窗外,平静如初,灯火通明。不过……灯火似乎有点太通明了,连街道里都亮如白昼。
奇了怪了,气氛不对啊。
下楼时与一人擦肩而过,不知怎的心里一惊。那人罩着一身纯黑的斗篷,个头不比她高,身形也很瘦小。整张脸都隐在帽檐下,一双眼睛却绽出诡异的银芒,错身而过的瞬间里,始终直勾勾地盯着薄媚。
正是这目光让薄媚感觉心惊,仿佛浸了毒的冷剑,要把人刺穿似的。下意识回头去看,那人却已上了楼去,只看到露出袖口的手,指节修长,肤色白得近乎透明,蓝紫色的血脉显而易见,指甲却是漆黑。看着有些吓人。
其实最吓人的还是……这人看不出是男是女。
薄媚好奇心盛,特别想回去看一眼那人到底有没有胸……不过还是忍住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上了船,离了岸。
回望岸边,有寒光凛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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