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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真相
柳泽战战兢兢地跟着他爹进了听雨轩的书房,他果然见着一片竹林,一些肃然而沉默的仆役——阿羽在其间简直活泼得不正常,大概他没想过,阿羽在柳易君面前,也会是如斯沉默肃然。
他自小在大街上混大,本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气,而在随柳苑里几乎被众人的冷眼与鄙夷打磨得干净,可是却还未磨得圆润剔透,如今满身都是自暴自弃的无可奈何。
柳易君坐在竹榻上,示意柳泽与自己同坐,仆役送上清茶与点心,安静而迅速地离开。
“这是中原的茶,叫作毛尖。你且尝一尝。”柳易君淡淡道。
柳泽束手束脚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顿时苦得悲痛——随柳苑里什么都是苦,连茶也是。
他勉勉强强地喝了一口,赶紧把这杯品味奇特的水搁到一边,说什么也不打算再碰了。
柳易君笑了笑,并不见怪:“我有两个嫡传弟子,一个叫安誉,一个叫温廷远,想来阿羽也同你说过了罢。”
柳泽十分摸不着头脑,只好点点头。
“当年我也请他们喝茶,”柳易君说,“阿誉能同我论茶,颇有造诣,他自小聪慧,善解人心。阿远同你一样嫌茶苦,连吃两块枣泥芙蓉糕,颇为恃才自傲,任意随性。”
“你呢?”柳易君不动声色道,“你为何不敢同我直言茶苦,或与我论茶?”
柳泽茫然地看着柳易君,不晓得他爹为何要与自己闲话家常,他十分不适应如此的迂回,于是真诚道:“我这不是怕苑主你嫌我不识好歹么?”
柳易君立即放弃与儿子扯皮的打算——他这儿子连温廷远都不如,温廷远再不学无术还晓得问一句:“师父,何解?”
于是他直白道:“我试炼你这几日,你练武比不上阿远,心智比不上安誉。我问你,你想如何?”
“柳苑主,”柳泽嘴贱成性,难以悔改,“那你何必把我从街上提溜到这儿啊?”
柳易君微微挑眉:“你能跟着你娘嫁到别人家去?”
柳泽诚心诚意地建议:“柳苑主,不如你给我一笔钱,然后咱们好聚好散。”他原也想讨好一下这位素未谋面的爹,学一点本事,奈何自己不是这块料,且还有是这块料的师兄珠玉在前,索性自暴自弃了。
柳易君从未见过如斯敢同他讲条件的混帐,禁不住冷笑道:“好,我便将这个庄子都与了你,你守得住么?单只论方才的事情,你能轻而易举地被一个仆役哄作替死鬼,就不会轻而易举地被别人骗了钱财性命?”
柳泽一口气堵在心口,反驳道:“我从前在街上好得很,从没叫人耍过,我还是老大,没人敢骂我同我阿母。”
“你那时候有什么值得骗的?”柳易君冷冷道,“一群毛孩子玩的过家家,你还能当了真?”
“文不成武不就。如若阿远能平安回来,你还能依附他而活。如今看来,他回不来了,你呢?”
柳泽被骂得抬不起头,听到最后一句猛地一惊,悚然地望着柳易君:“柳苑主......你方才说的什么意思?”
柳易冷漠地盯着他:“他回不来了,恐怕会死在中原。”
柳泽的思绪已经杂乱作一团,再无力揣测他爹同他谈话的用心,木讷道:“为什么?”
柳易君沉默半晌,他的眼角微微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意,如同风过竹林,挟来远处若有若无的,凄清的笛声。而等他开口时,依旧平静冷淡:“说来话长,你不必明白。”
柳泽磕巴道:“我不能依附那那位温少主而活,总要......总要晓得他为什么死的吧?不然......不然也没什么意思——他死得没意思,我连上香烧纸都......都不成啊。”
他等了很久,久到柳泽以为自己要被拉出去赏给一窝蛇时,他听到柳易君开口。
“我年轻时,有一个朋友含冤而终,我受他嘱托,将他的两个儿子带到番疆,建成随柳苑。彼时他们年幼,尚不知人事,我不想让他们牵扯进父辈恩怨,便将此事瞒下。且令其分别随父姓母姓。”
“后来,安誉往中原游历,查清了此事的真相。我才晓得,他那时候已经记事了,而且一记就是这么多年,还从未在我面前漏出一个字。少年人年轻气盛,怨我瞒他,于是跑回来大闹一场,从此自立门户。他还算清醒,知晓若要复仇,势必赔上性命,所以闹归闹,还是没肯告诉比他更年轻气盛的弟弟。”
“后来他撑不下去了,我暗中相助。阿远和他哥哥感情颇深,死缠烂打地要去帮忙,我也允了。可惜后来人算不如天算,安誉做错了一件事,以至于兄弟阋墙,直至今日。”
“他们都是聪明人,也都是蠢货。从他们知道那件事起,必然都会为此送命,无论阿誉或阿远。”
柳泽默默地听着,初始觉得如同新鲜故事一样有趣儿,然后他渐渐明白过来,这是真真切切的两个活人,阿羽阿姊满怀期盼地等着其中一个——而他再不会回来了。他的背脊发冷,喉咙干哑,仿佛有丝丝血味。
柳易君站起身,倚在窗边,竹林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十足风雅,十足凄凉,他只肯模模糊糊地回忆至此:“这次你的事应是有心人设的圈套。那个仆役在随柳苑不是一天两天,应知晓暖华院的规矩。若想小偷小摸,断不会往那地儿跑的。所以,必有一人能叫他冒着舍命的风险,做一件必得在暖华院才做得成的事,想来也只有调动阿远的暗线了。”
“所以他哄你同他一齐进去,让你作自己的替死鬼——倘若阿羽不多事,你的确是了。”
“你总说得出,这个指使的人是谁罢?”
柳泽愣住了,半晌颤颤道:“安......安誉?”
“是,”柳易君说,“你猜他为何要用阿远的暗线?”
柳泽满脸呆傻,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柳易君说:“那个仆役发出的命令我也瞧过了,护送阿远回来,除此以外,不得做旁事。”
“而他牵扯你,唯一的理由是你可能会碍着阿远的地位。他计划得很好,可惜太仓促。”
昔年,阿誉在这里,不肯留一点情面地质问得自己哑口无言,而今他终于后悔了。
“后悔了,可惜迟了。”他仿佛听见有人在说话,是阿誉还是我自己呢?他惘然地站着,仿佛藏在这句话之中的光阴倏忽成灰——便如一场大梦,而如今梦醒了,那回忆又何须如此清晰?
阿誉,阿远。
“为什......为什么迟了?”他听见柳泽问。
柳易君说:“阿远本就要回来,不必安誉操心。可他如此费心费力,是因为他知道会横生枝节。”
柳泽浑身有些发冷,他想起阿羽说主子很喜欢那两位弟子,想起阿辰惊恐而泛着血丝的眼睛,想起阿羽的等待,他不再恐惧面前的这个人,而第一次体会到心凉——连阿母把他送走时也没有的心凉,连仆役们鄙夷时也没有的心凉。他机械道:“柳苑主,你为什么不肯救救他们呢?”
你看你的随柳苑里有那么多怕你的人,你就很开心么?
柳易君静静地看了他一眼,他废物得一无是处,但是有一副好心肠,他肯为了阿羽的陪伴与恩情,忘掉安誉同温廷远的威胁伤害。可好心肠的人难成大事——他不会像阿誉一样步步为营,不会像阿远一样奋发拼命。但是,他还能再见到阿誉和阿远么?
“除非他们自己想开,否则我救不了他们,”他说,“救不了了。”二十年前,他想,二十年前我不是就知道可能会有今天么——我拦不住他,也拦不住他的子嗣。
“你是我儿子,”柳易君说,“该知道的便知道罢。从今日起,无论你如何怨我恨我都给我上点进,就当替自己攒一点安身立命的本钱罢。”
柳泽恍恍惚惚地走出来时,柳易君取下一张琴,琴弦嘶哑,琴身上刻着四个歪歪斜斜的字:“长歌当哭”。
昔年,安峒把两个幼童托付于自己,然后提着剑去死。那时阿誉确实哭了,他死死地盯着安峒的背影,如同柳易君一样,此生永不敢忘。
阿远,阿远太小了,真好。
安这个姓实在讽刺,向来从无平安。
柳易君亲自拂去琴上的尘灰,他拨了拨一根琴弦,然后从琴身里抽出一把剑。
当天,黑雀带着命令飞往各地,随柳苑的暗线尽数出动——说和做,一向是两回事。
两日后,柳易君闭关,亲自指教柳泽。
临淄越发的寒冷,大雪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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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的少侠留个爪给个评呗~
看在我被各种虐还如此顽强地爬来更文。。。
虽然可能没什么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