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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无奈
阿羽匆匆穿过回廊,冷不丁被一没眼力见的小崽子狠狠地一撞,当即柳眉横竖地怒了:“做什么呢,长没长眼睛?”
小崽子抬头看她,约莫五六岁的光景,穿一身新剪裁的衣裳,得意而自负地回嘴:“你骂什么人?明明是你先撞上我的。”
阿羽当了这么些年的贴身大丫头,还未被如此打脸,几乎气得惊奇:“你是哪里来的崽子?”
“你又是哪里来的?”小崽子起劲儿地耍嘴皮。
柳易君坐在南嘉树下,默默地瞧着侍女同小崽子吵架,并不肯出来解决争端。于是他的鹦鹉代主人行事,快活地吵嚷起来。
“阿羽,阿羽。”他肩上的绿毛鹦鹉快乐地叫起来,“阿羽回来,阿羽回来。”
阿羽后知后觉地发现主人就在附近瞧热闹,吓得魂飞魄散地闭了嘴,恭恭敬敬地走过去请罪:“阿羽无礼,请主子责罚。”
“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柳易君道,“回头自去领罚罢。”
阿羽不敢有不满之色,当即老老实实地应了:“是。”
柳易君轻轻放过此事,闲聊似的道:“这孩子是我新带回来的,你觉得如何?”
阿羽低下头,谨慎道:“主子看人的眼光,自然不会有错,肯定是很好的......”
“这孩子没有阿远的天分,也比不上安誉机灵。瞧着也不像能吃苦的,实在不讨人欢喜。”
他当着那小崽子的面,遗憾道。
小崽子虽不甚明白,但也明白是说自己不好。气焰顿消,眼巴巴地瞧着他们,看起来也有几分可怜见的可爱了。
“可惜是我儿子,不得不收下来。”
阿羽目瞪口呆地看了主子一眼,被这个重大八卦砸得头昏眼花。
柳易君在下人们的眼中,是一个神秘而痴情的人,武艺绝伦,颇有资产,相貌英俊,却为了某个女子背井离乡,还终生不娶,只带着两个徒弟。虽然时常也往烟花地一逛,但那是逢场作戏,排解忧愁,十分令人感动。以至于番疆人民一直以为中原人情深似海,从一而终。这个故事的源头已不可考,至此谣言粉碎,神话一下子破碎得干净。
柳易君凉飕飕道:“去同阿莱说一声,比着阿远的份例收拾一处院子给他,就居贤阁罢,也算图个彩头。以后一律称呼柳泽少爷,不要怠慢。”
阿羽勉强醒过神儿:“那柳少爷的......阿娘......”
柳易君挑挑眉梢:“哦,那一位,我让她再嫁了,你去备一份厚些的嫁妆,让阿墨送到西街云巷去。”
阿羽能混到这个位置,也不只有莽撞,她虽不晓得到底用什么礼节待这个新鲜的柳少爷——若说主子十分看重他,那便不该如此敷衍,可如果毫不在意,恐怕这位柳少爷门儿也进不了,但说话间也自有一番计较了。
“还有,”柳易君道,“毕竟件喜事,给阿远和安誉传信,速回。”
柳易君说完这一番话,转身离去,阿羽看不到他转身后的表情,几乎说得上有一点悲哀茫然。
阿羽对着傻乎乎的小崽子,十分能屈能伸地请罪,尔后自去安排不提。
安誉亲自烹茶,正值清晨,悠悠的茶香似有似无地飘了起来,雅致得仿佛不在淄临,只叫人干干净净地忘却门外的忧虑。
温廷远端起茶,手脚利落地倒进饭中拌开,再挑了一筷子酱菜,夹了只小笼包,牛嚼牡丹地吞食起来。
安誉叹口气:“阿远,师父那么讲究风雅,怎么把你养成这个德性?”
温廷远不以为耻,抽空答道:“老子赏脸陪你吃顿饭,还挑三拣四。”
安誉默默地接受了这个荣耀,知道自己不够格让温廷远装一装风雅,于是专心地瞧着茶叶起落,眼不见心不烦。
“真是世事难料,”温廷远一口吞下包子,苦笑道,“前几天我还在琢磨如何瞒过师父宰了你,今天居然......”他夹起一只银丝花卷,“唔,这个不错。”
安誉不晓得该不该叩谢圣恩,他昨日演了一晚上情深意重的师兄,并未得到讨喜可爱的师弟,颇有些腻味。于是挑了块山药红豆酥:“哟,你去长宁时不是颇有效命大楚之气度,此时不该痛骂师兄朱门酒肉臭的不仁不义么?”
温廷远吞下银丝花卷:“我又不是那位小世子,以为天下的大义骂一骂就有了,”他蹙起眉,“行了,你要我做的我也做了,今儿起你的一拨手下必定以为我重入紫衣堂。现下该你说事儿了。”
安誉叹口气,悠悠道:“我记得你昨儿说过是胁迫烟花巷暗线?诶呦,这样师父追究起来,你不是比我罪加一等?”
温廷远喝了口茶泡饭,脸色一阴:“说你的,别打岔。”
安誉笑了笑,突然收敛起不正经的油嘴滑舌,严肃道:“说来话长,我可能记不真切,师弟别见怪。”
“大概十年前,我十七岁,已经在中原游历了两年,颇有薄名,于是师父助我建了紫衣堂,在中原站住脚。两年间紫衣堂便声名鹊起。彼时师兄年少,立刻飘飘然得找不着北,大着胆子和师父了些玩一点花招,想能者多劳地多揽一些权。师父一怒之下撤了随柳苑的助力,任我自生自灭。”
“虽然失了随柳苑的势力,紫衣堂依旧是不错的杀手组织。我便自以为是,想做些大事,彼时正好遇到某个贵人,我同师父赌气,想险中求富贵。这里头你也明白,”安誉淡淡道,轻描淡写,“一如流云门之于魏王府,我之于彼时尚在京城的齐王府。”
温廷远的筷子几乎一断,险些沉不住气,刚想发难,突然想起自己与魏王府的纠缠不清,虽时候不同,动机不同,但也没什么脸教训师兄,悻悻闭嘴。
“自然,齐王在紫衣堂也说得上话,我也不得不帮他办几件事,但总的而言,尚算合作愉快。不过合作了一年,我便明白,齐王心太大,比我大得太多。说不准什么时候紫衣堂就成了他垫脚的炮灰。于是告知师父,让他彻底与我断绝关系,以免牵累。师父不忍,决定出手相助。”
温廷远忍不住哼了一声,十分犀利道:“欲擒故纵。”尔后忍不住教育师兄道:“师父对你仁至义尽,你却还......”
安誉权当师弟放屁,继续道:“正好你那时也十五了,要出来见一见世面,于是把你派来帮忙,也允许我动用随柳苑的势力。你武艺出众,远胜师兄我,只是被师父宠狠了,一派天真随性。听闻流云门不堪你扰,不得不请门主回来坐镇。”
“你为什么让我去流云门?”温廷远说,“有你插手天潢贵胄就好,为什么还要我?”
“师父是流云门弟子,后来才去的番疆。”柳钰道,“所以你去流云门算是礼数,当年我也去拜望过,只是并不投机,不怎么来往罢了。流云门是魏王压箱底的牌,彼时少有人知,连我也不清楚。因而我以为你去流云门是个不错的安排。当时你心性太跳脱,不适合这些弯弯绕绕,觉得不必告诉你前因后果也可。”
安誉浅浅地啜一口茶:“可惜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我努力想与齐王好聚好散,在师父的协助下渐有成效时,流年不利,紫衣堂有人叛乱,告知齐王魏王府与流云门的关系,又告知了你与我,与容舒的关系,齐王疑心随柳苑为魏王府的棋子。那位容公子也不是傻子,很快也弄明白你与我,我与齐王府的关系,疑心你利用他对付魏王府。”
安誉叹口气:“那时实在乱得够呛,齐王百般试探刁难,而不等我有动作,容舒却做了傻事,他气急败坏,以肃清紫衣堂之名带了白道的人直接打上门。我能怎么办?”
“我一面应付齐王,哄他相信这是小人挑拨,一面查紫衣堂里的叛徒。才有些许眉目转机,被他这么一打,几乎无法收场。我没法交代,气得决心假死在这一场混战里,然后麻烦师父做一做文章,从此一了百了。”
温廷远放下筷子,点评:“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枉费师父夸你机灵,扫把星。”
安誉装听不见:“可惜,我运气实在是有些背,竟不晓得你和容公子当真情深意切。那一日容公子恨你入骨,悲愤欲绝,实在剽悍得很,一下子把自己折在里头,拦都拦不住。于是师弟你立即大驾光临,和我撕破脸,我为你重伤,局面全乱。呵,倒有一点好,齐王看了我的伤势倒肯信了我,即便魏王府趁机以此事逼得齐王离京,他也没再找我的麻烦。”
温廷远点评:“你实在不是个东西,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害人害己。”
他心平气和道:“师弟,容公子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毕竟那时我也没空管他。我自负聪明,不过如此下场。等我勉强伤好,紫衣堂已经被你扒了层皮,且从此也不再是我的了。我斗争多日,也不如初始。此次追杀的魏王世子其实可杀可不杀,我只是找个由头离京罢了。”
“他的大事已成,对我这样上不得台面,又知晓些不该知晓的事情的人,该是狡兔死,走狗烹了。”
他的茶已冷透,安誉露出一丝笑容:“阿远,这事儿是我的不对。但为兄真不曾想害你啊。”
“你为何现在告诉我这个?”温廷远站起身,不理睬师兄的调戏,问道,“五年了,你什么时候不能说,为何拖到今日?你想做什么?”
安誉笑一笑:“那几年,你肯同我说一句话么?我也没脸同你说这个。至于在山里,那一回跟着我的人不少,不过你的话我也是真信的。”
“回家罢。”安誉说,“从此再不入中原。”
温廷远沉默一刻,半晌道:“师兄,你始终不愿说实话。我想知道的,你始终没有说。”
这个故事十分真实且无奈,似乎每个人都有几分不得已,所以临近结尾,大家应互相理解,彼此说一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就此恩仇消弭,各自归隐。
只是不能细想。
细想会如何?温廷远茫然一下,比如你如斯大张旗鼓,齐王就不知道么?
再比如到底是谁告诉容舒我是紫衣堂的一等杀手,是谁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呢?
再比如你与我争得死去活来,不也是叫人以为我站在魏王的立场?我若还在中原,该如何自处?
温廷远平心静气,这自然又可以有另一个故事,两者真假不清,任君自选。
因为本就未想真正坦诚相见,自五年前起,不论事出何因,我们再不可能有昔年情分。不过如此。
他站起身,不想多话,默默地走进院子,照例瞧不见淄临的悲戚,只有一方蓝得清亮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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