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宫词

　　四月初的日子，泛着淡淡的暑气，日头也渐渐大了，偶行在宫道之上总会起了一身黏腻的香汗，虽是着了一身蓝紫色轻薄的烟云纱的长裙，由着內监抬着步辇而行，座上的婉妃江氏仍是热得闹心，愤恨道：“你们这档子的奴才怎么做事的？本宫甚敢颇热，倒也不会加紧了步子。”一侧的侍女一壁用绢帕为婉妃擦去了额头的汗，一壁又道：“婉妃娘娘都发话了，你们还不快些步子？”

　　因着加快了步子，坐于步辇之上的婉妃时而感到微风拂面颇是舒适，不由闭了双眸。正是自己的筹谋让江玉芸能够扳倒那太子妃谢幽竹，而她是想借此一举推上自己的侄女成为正宫之尊，不再如自己一样。

　　忽的，降了步辇，婉妃睁开双眸，正瞧皇后着了一身枫叶红的绸缎彩绣菩提叶并纹蝴蝶图样的一身宫装，那发髻之上的金步摇一晃倒也觉得自己的那对鱼形镶嵌蓝宝石的簪子黯然失色了。婉妃不紧不慢道：“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长乐未央。”

　　皇后的面上不动声色，只道：“这些时日婉妃妹妹已是去看了江良娣好几次，倒真正是姑侄情深。”

　　婉妃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道：“这是自然了，不若皇后姐姐有孩子能将这一番心思放在自己的，臣妾这一番心思只能用在了自己的侄女身上。”

　　皇后淡淡道：“说来江良娣倒也是如沾了晦气一般，两次皆是着了别人的道，只怕积怨于太子后宫的妃嫔，因着平时那番骄纵，婉妃妹妹也得好好教导一番才是呢。”

　　婉妃眉心一跳，皇后这番的指桑骂槐如何不知晓，只因着分位，面上假意笑着道：“妹妹自是会谨遵皇后姐姐的教诲好生教导妹妹家的侄女。”

　　言罢，皇后的凤辇上绣着五彩尾翼的凤凰图样生生刺着自己的眼，只等着皇后的凤辇渐渐远了，成了遥远处的那一点，消失在了宫道的尽头，婉妃的思绪却仍跟着那一点渐渐逝去的影子而牵回到了曾经自己的岁月，与皇后的纷争似乎从始至今，一直未有停止。

　　一样的初夏时节了，一样的微微泛着燥热的时候，青州王因为执掌青州一地兵权，位高而权重，加之青州王本是年龄较当时的废帝年长不少，更是有着雄才伟略，身在青州意在皇城，是废帝所不能及的。

　　尽管青州封地王不得轻易择女子充入后宫，而青州王仗着自身封地富饶，兵马强背着朝廷为充实后宫采选附近的适龄女子而婉妃江氏便是那时被选入充实后宫的。

　　江家在青州虽不算青州小朝廷的重臣命官，却是在青州朝廷之中做了几代的小官，却终究未在朝廷之上抛头露面。

　　江氏入宫，因着自己的姣好面容以及能舞赏歌初入青州后宫便封为贵姬，这样高的分位，在入选的十人之中居于首位。那样好的年华好似春日初初绽放的一朵娇嫩花儿，花蕊之中仍是含着新鲜的露珠，青州王日日留宿自己的宫中，她知晓了什么是得宠，什么是宠妃。

　　那时的承宠好似初春之时的在那冰山之上融化的春水，绵延不尽，江氏陪着青州王出郊狩猎，又是凭着自己的一曲马上起舞的刚柔并施，让在座的妃嫔不无安然失色；江氏陪着青州王一同在雨夜漫步，那样清寒的光景，却因着两人的身影被昏暗的宫灯渐渐拖长。初入青州后宫的日子，江氏独领着后宫的一切恩宠，成为最耀眼的女子。

　　时日不久，江氏便被晋升了分位成为了夫人，青州后宫妃嫔之中最高的分位。可是每当自己在晨昏定省之时，每次低下自己的螓首，口中如同其他妃嫔一般，对着那上座的青州王妃道：“妾身参见王妃娘娘，娘娘金安。”她即使位于诸位妃嫔最前头，可领着头请安，可是终究要向这座上的正宫请安。

　　她知晓即使自己贵为了夫人，成为了青州王的后宫最得宠的妃嫔，可是她终究是妾，是不得入正堂的偏室。即使自己与青州王情谊再浓，她依旧只能位居这夫人之位。她恨青州王妃，她恨自己不能入得正宫之位。之后的每每请安，那种心中的波涛与愤恨渐渐吞噬着自己的内心。她暗中发誓，自己一定要坐上这正宫之位！

　　青州王妃虽是面上柔和恬静，宛若一枝兰花，花香自有，却是开着那样不艳不丽的花朵儿。可是在那样的面容之下却是如何一颗狠毒的心只有江氏自己知晓。正是青州王妃赠予自己的玛瑙手串之内用了麝香入了彩绘的涂料，让自己不得再有身孕。可是当她将一切告诉了青州王，虽是欲查得水落石出，在这宫中的事情犹若盖了一层轻轻的纱，看不清原委亦是看不清里面的一切。青州王妃所为只是被一手遮天罢了，成了一件不知原委的事情。

　　待一切尘埃落定，青州王只处死了一个失宠的已久的侍姬和司珍房的一个婢子，因其失宠已久而对江氏得宠怀恨在心生了邪念，便偷偷在青州王妃为江氏晋夫人之时打造玛瑙手串之时买通司珍房的婢子来暗中陷害。在每颗玛瑙珠子的内里填塞了麝香于内，麝香剂量极大，时日久了便也伤了身子。

　　可是这一切于江氏如何信服，她是知晓的，自自己入宫青州王妃越发有了失宠之象，青州王妃是害怕自己凌驾于她之上，继而出此恶毒的招数，令自己不再能够得孕。然而青州王对自己的恩宠却是从未消退，依旧如以前那番，灿烂如夏日绽放的花。

　　而后青州王入主毓宫，成为了这普天之下的君王，成为了人人口中的皇上，而青州王妃成为了正宫的皇后娘娘，自己则封妃居于众后宫妃嫔之首，加封号“婉”。只是那一日的册封大典，她依旧对着皇上身边的皇后三跪九叩，她知晓这一辈子自己不能做到这个位子，可是她一定要让江家的女儿做到那个位子。她不能仗着这恩宠一直维系着自己母家的荣耀，因而江氏一步步安排着自己的母家中之人，一点点在朝廷中布下了自己的家族，江氏一族从默默无闻的后起之人，成为了独领风骚的一枝独秀。但是艳贵嫔的得宠，使她自己的命运又是改变了。

　　皇后的太子本是在自己入宫前便诞下的，而艳贵嫔是在自己入宫之后因着宫女的征选之时因为貌美而成为了青州侍秀，一步步从姬晋位贵姬，待青州王称帝，至了毓宫更封为了从三品贵嫔，磁号“艳”。可是当艳贵嫔得孕，并是诞下了双生女之后，她的恩宠平步青云，直逼昔日的江氏。江氏却是孑然一身，如何能不急呢？

　　婉妃江氏自是恼了心思了，她不想因着自己的终年不孕而让江氏一族再成为从前那一番的成为默默无闻的朝廷小官，犹若草芥，随便在朝廷之中的一阵风便能刮起了自己家族的丝毫。着一番自己的筹谋不能因着自己而将这些年得来不易的荣耀尽数都毁了！继而江氏安排了江玉芸入了太子后宫，同为晋选的良娣为昔日因作为细作而有功的袁沁和菀斓国贡女贺兰淑玥。

　　是江氏教会了江玉芸如何在这后宫生存下去，成为了三位良娣之中最为得宠的女子；

　　是江氏让江玉芸结交了姜倩芙，陆梓苓来与太子妃谢幽竹相争，与自作聪明的沈秋绘相争；

　　是江氏安排了姜倩芙废为花房婢子的计谋，足足让身为太子妃的谢幽竹只能断了左膀右臂；

　　亦是江氏让江玉芸假孕，以此险招扳倒了宝林沈秋绘和太子妃谢幽竹；

　　仍是江氏在江玉芸的虹敏殿发现了宫女暗中投放麝香于零陵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因而安排下了那一封信在了谢幽竹的内殿，一封伪造着沈秋绘死时的遗书，而这一切江氏都为了江玉芸而做，她知晓，只要一切都安好，只要自己的侄女宠贯太子后宫，江家的女儿便能坐上这正宫的位置，坐上这自己一辈子奢望着却是坐不上的凤座，受着底下的人三跪九叩，闻着那些妃嫔扬声道：“臣妾们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未央，万福金安。”！

　　一至虹敏殿，那内监四人降了步辇，身侧的侍女速速上前，扶着江氏下了步辇，一边道：“娘娘小心些。”

　　江氏搭着那侍女的手扭着腰肢便进了江玉芸的虹敏殿。

　　入了内阁，江玉芸并未瞧着真切，本欲起身请安，只闻江氏一声道：“由本宫与良娣说几句体己话，众人皆是退下吧。”

　　那一串宫人鱼贯而出，内殿静静的，偶有风从窗外吹来，拂在了脸上犹若儿时娘亲温柔的双手轻轻揉着自己的面颊，江氏敛了往昔的厉色，道：“这次倒是让芸儿好生遭了罪。”

　　江玉芸本是打散着青丝，嘴唇微微泛着干涩的白，就连脸颊亦失了血色：“不过这次假孕能扳倒了太子妃与沈秋绘，芸儿倒也觉得值得。不过多吃些药让自己难受一阵，总让太子妃处处在自己于自己顶上，难受一辈子要好。”

　　江氏从锦被之中，拉着江玉芸的手：“芸儿，这番假孕实则冒了极大风险，稍有不慎便是会被发现，幸而姑母我伪造了一封沈秋绘临死之前的遗书，这番谢幽竹的罪名要不落实便也难了。”

　　江玉芸冷冷一笑，映着这张憔悴的面容越发显得周遭一片苍凉，就连那梳妆台上的琉璃七彩的梳妆盒也失了光彩：“说来也是谢幽竹自作自受，竟是真是沉不住气，要向我投桃花粉，我倒是怕着这次谢幽竹太能沉住气。只是我终究受了谢幽竹的暗算。”

　　江氏无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都是姑母不慎，竟是未曾发现那样狠毒的方法，竟在你的香中下了这样子重的麝香和零陵香，芸儿可是受苦了。不过若是这次谢幽竹沉不住气，姑母亦是买通了谢幽竹宫内的一打扫侍女，如何谢幽竹这谋害之罪是落定。”

　　江玉芸顺了顺自己的青丝：“说来这次谋害芸儿腹中皇嗣的罪名再加上毒性深重，竟在芸儿的香料中下了这些污秽的东西。想着这次谢幽竹必是要处死了吧，等了这么多年，终究谢幽竹能从太子妃这位置上下来了。”

　　那样的语气，何尝不是婉妃曾经的自己？她也在暗中想着，核实何日，这高高在上的皇后因着自己的一着不慎而满盘皆输，成为了废后，而自己能够成为睥睨万物的皇后，这居高声自远，何尝不愿意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可是自己却办不到的，只愿自己的侄女可以，只愿自己的江家的女儿可以，婉妃抿了笑，却只是一瞬，便道：“话虽如此说着，但是谢幽竹未免精怪了些，竟是写了封信送回了安顺公主那里。”

　　“什么？竟是写信送回去了，可是安顺公主病重，自去年的咳疾犯了自是再无好过，如何再能顾忌如今的谢幽竹？”江玉芸显然是急了，立马倾斜了身子，抓着婉妃的手道。

　　婉妃平了平语气，道：“不过是谢幽竹的娘亲，皇上封的和祟郡主来了罢了，这终究不顶事的，芸儿便不要杞人忧天了。”

　　江玉芸适才平了语气：“如此便是好了，芸儿便是想看着，谢幽竹在这正宫之位待了那么久，这退下了正宫之位究竟是何样子了，只等着芸儿能坐在那个位子之上！让姑母长脸，让我们江家长脸！”

　　江氏笑了，淡淡道：“芸儿有这份心便是最好了。”

　　内殿亮堂得很，映着这一对江家的女子的身影，长长的，倒映在了这内殿的大理石地上。一侧的香炉内焚着那清淡的檀香，用作安神便是极好不过的了。而这后宫的血雨腥风恍若不曾留在这二人的身上，随着一阵春风而过，带着这一季的暮春时节最后的灿烂，留在了这毓宫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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