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与海棠

　　说起轻井泽的土屋一家，附近的居民都摇头。不是因为挖盗古墓而发家的考古学家土屋先生，不是他传言精通忍术的父亲，也不是因为他那个疯疯癫癫的画家妻舅绫小路议郎和当过艺妓的妻子，而是因为他那个儿子一彦。
　　一彦是土屋家的独苗，骄纵无礼，偏偏人长得比同龄人高大，如果说小孩子的无理取闹他都有的话，那么有些事情大人们也不可以容忍。土屋一家刚搬来的时候，很多夫人十分喜欢长得英俊的一彦，给他许多零食，只是回报她们善意的却是，扔进窗户的死猫和虫子尸体。对于轻井泽的孩子，一彦的形象也没有好多少。自从第一个和一彦说话的孩子雪子的洋娃娃被扭断胳膊和腿倒吊在他们家玄关时，就没有孩子敢来惹一彦了。
　　所以，听说有一家人要搬来轻井泽并且住在土屋一家旁边时，居民们的第一反应是这家人太可怜了。在新搬来的樱井一家按例向各家拜访并送些金平糖等等在战时很难得的礼物时，邻居们异口同声告诫道，不要和樱井一家来往，尤其不要招惹一彦，遇到事情，宁愿走远点去找绪方一家或者三浦一家。
　　新搬来的樱井一家没有女主人，男主人樱井英明先生似乎是听了邻居的劝告，开始明哲保身起来，一步也没有往土屋家迈过。住在轻井泽的都是殷实人家，谁也不会因为一些琐事迎来送往，樱井一家倒也是清静。
　　但是，没过几天，樱井先生的清静就被打破了。来拜访樱井先生的是土屋家的绫小路议郎，他的拜访一向出人意表，因为樱井先生家是结实的玻璃窗，他竟然从烟囱里爬进壁炉，等到家庭教师夏树小姐发现灰头土脸的他时，都吓得摔碎了眼镜。
　　“绫小路君，有什么事吗？”
　　正在看报的樱井英明倒是极为淡定，还呷了一口咖啡。绫小路议郎却陷入一种极其兴奋的状态，身体还没有掌握平衡，就扑到樱井英明脚边。
　　“您就是英明先生吧！天啊！您这么著名的诗人竟然这么年轻？我是您的信徒啊！”
　　“信徒？”
　　樱井英明先生素日也有几分虚荣心，却不喜欢这么有神化性质的称呼，他的诗早期以极度的浪漫屡屡登于杂志之上，让一派年轻人如痴如醉，但是后期的现实阴暗作品却一度滞销，年少轻狂的他宁愿带着侄女来到轻井泽，也不愿意附和出版商的意愿，所以他已经在京都的诗坛被渐渐淡忘。即使眼前的这位中年画家行迹不令人喜欢，这份狂热的崇拜，也让樱井有几分动容。他俯身扶起这个激动的男人，亲手为他倒了一杯咖啡，说道：“真是谢谢了，其实我写的这些诗大多不被当局喜欢，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会到这里。”
　　“先生的诗讲的是真话，现在京都得势的可都是假的人啊，他们不喜欢也是正常。”
　　“可是连山野百姓他们也不喜欢啊。”
　　“哪里哪里，他们是有眼不识荆山玉啊！如果我有幸今日待在这里的话，我可以和您好好谈论您的诗。”
　　“这样的话，您已经没有机会了。我已经叫了土屋夫人。她马上会把您领回去，并且管教到您不会私闯民宅。”
　　夏树小姐毫不客气地拉开门，气势汹汹地对着绫小路先生吼道。这时英明先生却笑了起来，温和地拍拍夏树小姐的肩：
　　“如果是这样的，那么要再麻烦你一下了，请去一下土屋家，告诉土屋先生，今天我邀请绫小路先生在我家做客了，改日我会带阿薰到府上拜访。”
　　极其令人惊异又极其自然地，土屋一家和樱井一家成为了极好的朋友。在旁人看来，土屋一家有点疯疯癫癫，精力过剩的样子，土屋夫人却有些放荡，不顾及风言风语，在樱井诗人的眼里，这一家子都是难得的孩子般天真热情。樱井一家也因为彼此冷冰冰的态度会被认为是不近人情，樱井英明先生有着古文人天然的生硬语气，作为北海道人，常常被小报记者称为带着当地气候一般性格的诗人，夏树小姐是个美丽而火爆脾气的女孩子，是从前就在伊豆负责教育的，然而也不轻易接近他人，而最让人琢磨不透的是小小年纪的阿薰。阿薰是樱井英明伊豆的兄长铁雄的养女，铁雄的夫人美和子赴中国访友时在南方带回一个孩子，因为夫妇二人无子，所以就抚养了她。
　　“阿薰是个中国孩子呢。”
　　英明骄傲地和土屋先生说着。从小接受日本旧文化长大的英明带有一种对中国天然的崇拜，所以对于这个血统特殊的孩子十分看重。
　　“只可惜不爱说话。”
　　妖娆妩媚的土屋太太补充道。明明是烹饪得极佳的点心，偏偏端到阿薰面前，就只得到一个谁听了都不会觉得真诚的“谢谢”，她却连筷子也没有动过一下，无论大人怎么逗她，她都只会抿紧嘴绷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胡说什么呢，阿薰文静动人，难道天下孩子都要像一彦一样吗？”
　　土屋先生切实地打断了她的话。
　　“哼，我就这么丢人吗？”
　　土屋先生的身后跑进了一个拿着日本刀的全身是泥的孩子，高高的个子，秀丽如樱花的脸上有着土屋家特有的倨傲表情。
　　可是土屋先生说话是不会客气的，他直接说道：
　　“你还不知道自己的外号吗，轻井泽的酒吞童子？”
　　“那还不是你们说的？我又没有承认，反正我也不是来找你们的，我和雪子他们玩游戏少人，正好今天英明叔叔来了，可以叫他陪我们玩。”
　　“英明可不会做你们的小孩子玩艺，要找玩伴的话，不如找阿薰，那个雪子也真是的，被你整得这般可怜还和你玩。”
　　土屋对于一彦已经不抱希望了，所以说起话总是调侃揶揄。
　　可是对于一彦来说，这些话已经足够了，他径直走到沙发前，一把拉起阿薰，就把她扯到玄关外面去了。
　　和一彦一起玩耍的孩子们除了雪子，很少是轻井泽正经人家的孩子，所以挥动刀剑打打杀杀也毫无顾忌。这一次他们的游戏是扮演织田信长，一彦毫无疑问是织田信长，管家的儿子阿忍是明智光秀，高高瘦瘦的旅馆老板儿子小野扮演斋藤道三，送鱼女的儿子欣造则担任了德川家康，可是两个女孩的角色问题让雪子吵闹起来，一彦执意要阿薰当斋藤归蝶，雪子却要自己做浓姬，甚至为此哭了起来，让一彦几致翻脸，最后拔出刀子威胁才让雪子抽抽噎噎地同意了安排。
　　欣造和一彦“不打不相识”，成为知交后就是浓姬嫁到尾张，小野拿着短刀，神色凝重地望向阿薰，装模作样拽了一下不存在的胡子，说道：
　　“我的女儿啊，你即将嫁给尾张那个人，这把短刀是我交给你的，你要是觉得那个尾张大傻瓜不合你的心意，你就用这把短刀杀了他。”
　　阿薰恭顺地低下头，对着小野回答：
　　“父亲大人啊，我既然被您选择了嫁到尾张的命运，我就会遵从您的意愿。”
　　阿薰刚刚说完，雪子就聒噪了起来：
　　“不行不行。浓姬不是这么说的啊！”
　　小野也委婉地表示不满：
　　“阿薰，你应该这么说：‘也许这把刀会刺向父亲大人您呢。’”
　　阿薰听见他们争执，就望向一彦，一彦没想到她会向自己求助，虚荣心瞬间得到满足，便居高临下地指挥：
　　“阿薰，你这么说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你说说吧。”
　　阿薰扬起小脸，用生涩的话说道：
　　“浓姬如果真的和斋藤大人这么说就太不孝顺了，父亲是生养浓姬的人，而信长不过是她听从命令嫁给的人啊。”
　　阿忍在孩子之中最是年长，常常歪戴着眼镜，一彦一直说他有几分老学究的暮气。这时他听见阿薰谴责浓姬，就忍不住指责阿薰：
　　“浓姬夫人可是一个独立果敢的女子呢，在当时这么说可是显现出了她的勇气啊！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辅佐织田信长成就一番丰功伟业呀！一彦，你是织田信长，你说是不是？”
　　一彦看了一眼阿忍，又看了一眼阿薰，突然“霍拉”一下拔出日本刀，对着阿忍凌厉说道：
　　“你是我的属下，就应该听从我的命令。浓姬夫人既然这么说了，一定是有她的道理的。如今我宣布，按照浓姬夫人的吩咐行事。”
　　“可是，”
　　阿忍本来想要说些什么，不料在他身旁的雪子毫无预兆地大哭起来，倒是让所有人都乱了方寸，欣造一向悍勇，又十分维护和他远远地沾亲带故的雪子，更是常常觊觎一彦的首领地位，这下子，立刻把事情都算在一彦和阿薰头上，他既鲁莽又冲动，倒是和德川家康并不一样，一伸手就抓住阿薰的一头乌发，神情凶悍地要她给雪子道歉，阿薰目光平静地看了看欣造，出人意料地抬起脚踹向欣造，不偏不倚，揣中了最滑稽的地方，疼得欣造捂着下身滚落一边，欣造自然是不会甘心的，吃痛之余，也抓起偷来的日本刀，向阿薰斜劈了下来，却不曾得逞。他正想要再次袭击时，他那把刀就被狠狠地踢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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