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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章
明月姬目送他出了门,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是看不清楚了,天黑下来,有点阴沉沉的感觉,她实在是忍不住,从门缝里挤出去,偷偷地跟在他身后。
赵信也是头一次来望海楼,宫里容不得这样奇巧的建筑,四边栏杆,一面临水,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心思,住在里面的人如同被众星捧月,高高在上而不可攀折。
说起来,也只有美人能配得上。
明月姬见他迟疑着推开门,登楼而上,略显清瘦的一道身影,在夜色里临风欲飞似的,她靠在树上,竟微微地笑了一下,也许不回来倒也好,毕竟是两个人一条心,不像她和他,地底下埋藏的鬼,怎么说都是天人永隔。
木阶三千级,踩上去有咚咚如鼓的声响,登上几层,往上看还有无限的可能,然而那天是完全黑下来,云色层层叠叠地笼罩着楼顶。
除了脚步再没有其他的声响,太过于静,不可思议的,终于到了楼顶上,只有一扇门,赵信手放在朱红色的木门上,心里砰砰一阵乱跳,总觉得那后面有什么东西会咬人。
然而吱呀一声推开来,入眼就是扑天盖地的红色,赵信一惊,他叫他来,难道就是要炫耀他们终成了眷属么?他脚站不稳,还是忍不住往里走,偌大一张床,被喜缎掩盖着,上面坐了一个人,顶着鲜红色的盖头,一动不动。
赵信被这情形吓了一跳,不知为什么直想往后退去。
却在这时,那不动的人竟动了,一双玉琢似的手,从喜服下面伸出来,掀起了盖头,平静而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你来了。”
这么理所当然的,好像这血红色的房间里,本就是他该一脚踏入的。
美人见他呆立着,歪过头去问:“你喜欢我么?”他不说话,便站起身,跟他遥遥对立,“可我喜欢的,却是另外一个人,他求我跟你好,我不能跟你好……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赵信完全不明白,见她一步步走近栏杆,衣衫红的要流出血来,猛然惊觉:“阿桥,你不要怕,我……我不会伤害你……”
美人扶着栏杆,转过身来,笑了笑:“每个人都这么说的,都这么说……”她坐到了栏杆上,眺目远望,似乎在沉沉的夜色中看到了一个人。
风吹过来,好个清凉夜。
“阿桥,你快下来。”赵信不敢去抓她,“你看着我,我是太子啊,你不认得我了吗?你看我一眼啊……”
似乎是被太子两个字惊动,美人回过头,看了他许久:“骗人吧。”
“真的,我真的是太子。”赵信急着想抹去脸上的东西,粘的太紧,他又手忙脚乱地去翻一件物证,可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阿桥,我不会伤害你的,真的,你不要怕,快下来吧……”
这语气倒真的有点像,美人记得,小时候她闯祸挨打,他总是这么气极败坏的替她掩饰,他的好脾气全是被她和赵凌宣磨出来的吧:“太子……”
“是我……阿桥……”他向她伸出手,“你过来,不要做傻事……”
“我不明白……你要我嫁给你,为什么又要带我来见他?”
他一时语塞,他是个自私的人,可是,不管怎么样,他没有想过要害她:“我……我……我只是……阿桥,你从那里下来,我带你走,你不想看到他的话,我们就走的远远的好不好?”
“我不能走了……他受了很多苦,我要陪着他……”美人往远处看,赵信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那个人。
“赵凌宣!你到底想干什么?阿桥没有错,你快拦住她……”赵信疵目欲裂,美人跟他一起长大,就像是他的影子,他的回忆,他不能想像她会离开他,“赵凌宣,你听到没有,你有什么事冲着我来,都是我……”
“太子……”美人打断了他,风那么大,把她的头发都吹散了,“我的簪子掉下去了……”她往下望了一眼,似乎是想看看那簪子到底掉到了哪里,身体晃了晃,那鲜红的血色就只在栏杆上留下了一片衣角。
赵信扑过去,裂锦声如雷鸣在耳边,嗡的一下,脑子里一片空白。
“阿桥……阿桥……”他从楼上往下跑,两只脚几乎是软的,走不动,也强逼着自己走,直到看见那血色的喜服,欢欢喜喜的铺在了地上,旁边站着一个人,衣白似雪,静静地望着那一摊血渍,似乎是痴了。
赵信一记耳光打得他退后两步:“混蛋!”
他也并不去理会他,只是静静地低着头,任由赵信抽打他。
“你想报仇么?你要做的就这个?”赵信抽出他的佩剑,用手紧紧握在他的手里,“你找错了人,该杀的人是我,从头到尾阿桥他什么都不知道……”
赵凌宣惊骇欲绝,抬眼瞪向他。
“阿桥她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是我让惠正给她催眠,让她把你们之间的事忘的一干二净,她回答你的话是我教的,你寄给她的信都被我拦下了,你质问她的事情她一件都不知道,她只是快快乐乐的呆在深宫里,你该找的人是我,该杀的也是我!”
赵凌宣如同被五雷轰顶,难怪他所有的信都石沉大海,每次去见她都被拒之门外,问她的时候她总是混混噩噩的说着好啊,一脸不关已事的表情,原来根本就真的不关她的事,都是眼前这个人,还假惺惺的摆酒安慰他,还拍着他的肩膀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他们之间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一手捏造的。
这个人,因为他,所有的事都是因为他!
赵凌宣提剑向他刺过去,他不躲不闪,似乎在多少年前就已经等着这一剑。
剑刃刺进体内的那一瞬间,他有一种近乎解脱的快乐,什么都结束了,原来竟是这么的痛,又这么的快,他握住他的手,不容他后悔:“你杀了惠正吧,其实就只要多问一句就回知道,当年阿桥的父亲勾引丽妃成奸,被先皇当场抓住,砍成了四五段……”他轻咳一声,一口血喷了出来,却仍旧要说下去,再不说就没有说的机会,“先皇比你狠太多了,让阿桥跪在一旁守着他父亲痛号了两天两夜方才死去,又想杀她和碧水灭口,我没有办法,才认下阿桥有了我的孩子,求先皇放过她,可是这些年来,我根本就没有碰过她……”
赵凌宣惊呆了,他想起那夜里阿桥痛楚的紧咬着嘴唇,却什么都不肯说,她知道,她明明什么都知道的,他想松开手,但赵信紧紧地攥着他:“阿桥惊骇过度,近乎疯狂,我才请来惠正为她催眠,但私心作祟,让惠正把你们之间的深情厚义也都给抹去了……”他向他微微一笑,噙着血的苍白的脸,在夜色中更显然凄然欲死,“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想知道么?”
赵凌宣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但他的手被他紧紧抓住,几乎陷到肉里去,不得不靠近了他,听他细不可闻的声音,在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赵凌宣全身一震,猛然甩脱了他,退到两步之外。
赵信看着他不可置信的眼神,痛楚已经深入骨髓,痛了这许多年,终于是痛得再无可痛,竟忍不住大笑起来,血狂涌而出,眼前的这一切都模糊了,只看见这些人一个个离他远去。
原来谁都没有错,没有错,那错的到底是谁?赵凌宣俯身抱起了阿桥,夜色茫然,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他低下头,看到她的面容已经被血涂毁,虽然从不是爱漂亮的人,但也会怨恨他不让她干干净净的睡去吧,他抱着她穿过花园,一直往前走,往前走去。
书房后面的石室,阴凉刺骨,他把她在石棺中放下了,用衣角擦净了她的脸,这五年来他一直一直盼望的,就是能跟她同棺而眠,可是他错怪了她,她会不会生气,会不会根本就不愿意和他在一起:“阿桥你恨我吗?”
他痴痴的望着她,反复追问,她一直不肯理会,那是一定是恨的了。
惠正口口声声说他会后悔,真的后悔么?为什么他这样抱着她的时候,一切都安宁了平静了,一生之中再没有如此美妙的时光。
可是阿桥会恨他的吧。
是他逼她到这一步,是他让她衔恨从望海楼上跳下来的,他替她铺好了路,让她一步步走向他的归宿,赵凌宣抱紧了她,紧紧地,要把她永远地留住:“阿桥,我本来想,即便是不能同生,同死也是一种快活,我想和你在一起,可是……如今我才知道,我本配不上你,阿桥……”
他放开了她,眼光望向那台案上晶莹晶剔透的肉参,还有十余天参便可以成形,但那个时候他早已追随阿桥而去,明月姬做人终不过是一场妄想。
参本仙物,可以化腐生肌,起死回生,只不过需要人的心血来供养。他摸索着寻到一枚短刃,切开自己的胸膛,短刃艰涩,可他也并不觉得痛苦,在自己的身体里寻找自己的心,用手掌掌握它,却要比思绪更清楚。
如果爱恨也是这么简单的东西,就再不会有生,离,死,别。
血接触到参苗,如饮甘泉一般,迅速的滋长,心和它融为一体,黝黑的室内哗然一片白光,参苗被激长成形,如同那壁画上的情形,世上一切早有定数,人终逃不过宿命。
赵凌宣把参苗喂到阿桥嘴里,她紧咬着牙关,让他想起了那日他们为一颗药而你推我让,阿桥还是爱他的吧,但他却又一次把她推开了。
“不管怎么样,阿桥你要活下去……”他在她身边躺下来,心里空空如野,那一种空,就像是千百年前的旷野,万丈高山上的冰川……空的让他不知所措,不明白人生来这一场,到底为了什么……
他的耳边也渐渐空寂,有雨声入耳,叮叮咚咚的敲打在树枝上。
“嘻,你身上好凉。”
“有脸说,不都是为了找你。”
“你不放心我?别生气啦,亲一个。”
“这也要。”
“这不给。”
“为什么?”
“人家说只有心爱的人才能亲这里。”
“我不是你心爱的人吗?”
“也是哦。”
那声音渐渐的远去了,越行越远,远到了再也不可能触摸的远方,他想伸出手,去抓住那声音。
然而身体已经不再是他的,心也不是,他整个人都已经变成空的,那微不足道的快乐,终究也不过是一场空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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