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偶舞
一
乍然亮色披靡而来,刺得我不禁闭上眼睛。
再睁开眼时,入目的是一片深深浅浅的蓝,仿佛浸身海洋深处的错觉,令我好一番怔忡,才能反应过来身在人世。
应该是的吧。
下意识环顾四周,以我有限的视角只能看得清半幅水蓝的衣料,胸口秀致的蝴蝶结,大大的木耳花边,看样子,是件女式连衣裙。
这次的主人,换成女生了?
我才在思忖.一张放大的脸就直直冲我逼了过来,差点惊起我一声尖叫,那看似很年轻的脸犹带稚气,眉梢眼角却不加掩饰地漾开青春飞扬的娇美。
惊魂未定地深呼吸,我努力平复着过激的心跳,不禁对她生出一丝怨愤来。
她自然听不到我的气愤,所以她依旧故我,颇为愤愤地嘟囔:“应该是一打开就会动的啊?是不是哪里坏了啊?”说着,便要伸手来拨拉我。我吓了一跳,好不容易,才能离开那个黑暗的可怕盒子,那个以隐形的丝线重重所困著他的傀儡的地方。我再也不想因为坏掉而被迫回去永远呆在里面,连忙收回心神开始伸展手臂,好容易才让她满意地收回了手。
手臂轻扬,十指挽起优美的花势,琉璃般剔透的华美舞裙即便经过华丽的旋转也不曾有丝毫拂动,我踩着空灵的乐音不断重复着旋转跳跃,永远僵冷的唇维持完美的凝滞笑意。
当然了,因为我啊,是八音盒中的舞偶啊。
只要离开盒子就好了呢,我。
其余,也无所谓的。
而那个小小的暗盒,以无形的傀儡线,将我永生困缚其中。
二
“啊啊,我要死了啦!”
听起来元气十足的抱怨自然来自我现任的主人,内容每日更新但语气如出一辙。无非是抱怨学校课业太重,上网时间太少,不敢吃蛋糕因为怕胖但又很馋,马上要有考试可是完全没复习……诸如此类日日花样翻新的郁闷,好像真把我当做垃圾桶在倒苦水。不过,也亏了这日吐一槽的福,我也轻易了解了她。
我现任主人时薇,17岁,目前苦哈哈的高三准考生。
“换换心情好了。”顾自嘟囔着,她打开盒子,把我放了出来。我惯常地开始踮脚、旋转,手臂、双腿扬起完美的弧度。
并没有多少开心,盒子里面、外面,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束缚,区分只是盒子大小。盒子,房子,都一样困着我。
我都只是舞偶。
可今天,她似乎有些奇怪。
时薇不顾该写的作业,只是趴在桌子上凝视着我,神色似欢喜又似哀伤,亦或更多我看不懂的复杂。她久久地看着我,突然闭上眼,逸出一声叹息。
“你知道吗?我,收到了他的信了。”
信,什么信?我疑惑着完成一个旋转,从旋舞的间隙看她。她长长的睫毛微垂,颤动如蝴蝶的翅翼,似乎一眨眼,就会有小小的精灵挥舞着法棒跳出来。
真好啊,人类。
我被我的想法吓了一跳,怔忡中只听到时薇絮絮的话语断续飘来:“他说喜欢我啊……喜欢,你知道吗?”一下子来了兴致,时薇以指尖碰碰我,微笑着补充:“你啊,知道吗?”
以完美的舞姿作答复,重复的旋转困住我一切微小的挣扎,我只有小声地在心底黯然。
喜欢,我也是懂的。
那个人,一片空白的记忆里,只有他,温柔的笑,温柔的手千珍万重地捧我于掌心,温柔的声音只呼唤我的名字。
初空……
隔壁房间看电视的时薇父母似乎听到了音乐声,气势汹汹地丢过来一句:“时薇,你在干什么?还不快写作业?”
时薇有些郁闷地从发呆里清醒,一边闷闷回应,一边埋首回书本,还不忘温柔地合上盒子送我回去。
“晚安。”
回到黑暗的盒子,无疑是失望的。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能想象到,那一定是无比温柔、无比美好的。
能够微笑,人类,真好啊。
三
距离那天,已过了很久。
对我来说,的确很久,可对时薇来说,也不过几个月。
真是,漫长得像一生一样。
时薇还是日日打开盒子,看我跳舞,和我说话,当然,现在,不再是鸡毛蒜皮的学校小事,而是另一个主题。言澈剪了头发,看起来很清爽;言澈的白衬衫总有清新的皂香,初夏的风一样干净;言澈又考了年级第一,代表学生讲话了:言澈微笑的时候居然有小酒涡;言澈唱歌声音很好听,声音如夏风拂过柳梢般温柔:言澈……
顺带一提,言澈,就是那个递信说喜欢时薇的男孩子。
听得多了,我也忍不住想象,那该是个怎样的男孩子。
一定是干净而温柔,温柔得像初夏晨风。
也许,还会像他一样。
我自娱自乐地想着,胸中涌起甜蜜,那般温柔的涩软令我心口泛起绵密的疼。
我很想他。
那个以温柔到不可思议的声音唤我名字,夏风般的少年。
“初空……”
门口蓊郁的人声里夹杂着开门关门的声响、走动的步伐,时薇父母断续的话语。
应是时薇回来了。
我百无聊赖地躺在盒子里,今天时薇似乎耽搁了很久,我很是等了一阵子才看到她进门。不过,她居然没有粗鲁地直接把书包扔上床,然后把自己摔在被子里大叹一声“累死了”,而是奇异地把书包端正拿好,淑女地小心放在椅子上。
那年轻的眉目间,有掩饰拙劣的小小喜悦,泛着丝丝甜蜜。
我疑惑于她的突然转变,但也在看到那个紧跟着她步入房间的身影时有了答案。那个清爽俊秀的少年,整洁的校服,白衬衫雪白干净,是温柔如夏风般的少年。
哦,原来是言澈。
本该一切都很美好的,伪装在补习之下的少年少女小小的爱恋,在蓝色海洋的房间里寸寸发芽,枝枝蔓蔓长到枝叶缠绵。
可只维持到那一瞬。
我的心在玻璃里碎裂,顺着清脆的声音步步溅血。
他唤,时薇。
四
很早前,我就知道,我是什么。
一只八音盒里的玻璃舞偶,一只困在黑暗盒子里的、永生逃离不开那隐形傀儡线的、再美丽也是虚假的傀儡。因此,我的生命就是为了跳舞,不停不停地跳,以取悦那些我所谓的主人。
到死,都会被困缚暗盒之中的舞偶。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我该没有感情做好一只舞偶,可我不甘心!尤其是现在,时薇强硬地打开盒子命令我出来,一边看我痛苦地旋转,一边亲昵地对言澈说话:“这就是我告诉过你的八音盒,看,美吗?”言澈宠溺地微笑伸手捏她的鼻子:“嗯,比你美多了。”
我冷眼看他们肆无忌惮地招摇甜蜜,心口窒息般翻开痛意。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
那个声音,是属于我的!
我永远记得,那是一双多么温柔的手,把我珍惜地捧在掌心,夏风般的声音,只唤我的名字……
初空……
不该是现在的样子!
你怎么敢、就这样忘记我?
闹累了,时薇摔在言澈怀中,蝴蝶般的睫毛颤动精灵羽翼的弧度,娇美如花朵般引人采撷。言澈看得呆住,忍不住将温柔的吻移向那一潭月光湖泊。
时薇明显一愣,却垂下了头,雪白肌肤晕起艳色胭脂。
多么、多么美。
我屈辱地旋转,绝望寸寸蔓延,从我玻璃的心,玻璃的血脉,一寸寸扶摇攀升,招摇开淬毒的花。
怎么可以?
我咬住了一抹锋利的笑,任它恣肆延展成一片淬毒艳色。
啪。
我确信那声音足够大。因为我很快看到时薇的父母冲了进来。
然后,一切如预期般完美。
我躺在破碎的玻璃间,那一堆我破碎的腿。没关系,只是不能再跳舞而已,却换来了更值得的。
我一直一直笑,哪怕是时薇被父母狠狠扇了耳光拖出去。
那残留掌印的侧脸,真美。
五
我如愿了一半。
时薇被父母关在房中,整整七天,她只有闷在屋里一直一直发呆。
那空虚的神情,令我的心一阵揪紧。
我摔坏了右腿,时薇收拾了所有碎片,但再拼不回完美无缺。跳下桌子的一刹那,我就知道。
回不去了。
房门吱呀开了一半,时薇母亲来叫她吃饭。她风霜侵损的容颜还有美丽的底子,但也已在这七天里憔悴不堪。她也一定为难吧,夹在丈夫与女儿之间。
我胸口一滞,又忍不住咬牙切齿的快意。
即便依旧束缚暗盒之中。
毫无意外,又是暴风般训斥。但素来冷淡听着的时薇却意外开了口。
“让我见他。”
六
我不知道她如何说服了他们。
但我的确听到了熟悉声音。
听上去沙哑衰弱,这些日子,他一定过得不好。
我心如刀绞。
但她未允许我听下去,她连着盒子把我锁进厚实衣柜。她一定恨着我,即使以为那是个意外。
厚实木门阻断我一切感知,我无力地躺在盒子里,近乎绝望地疯狂努力想再听见他,却也不过可悲地躺在那小小暗盒。那无情吞噬我一切希望的罗网。
我多么恨啊。
恨我只是暗盒里的偶人:恨我,为何不是人类?
绝望般的静寂里,突兀的声音炸响,是时薇乍然尖锐的声音,一气呵成的爆发:“难道我就应该一生像别人以为的那样去活,一生挣扎在上学、升学、求职那可悲的循环里,一切都应该这样,大家都这样,活在悲哀的注定里,比提线木偶还可悲吗?”
为什么这样熟悉呢?
为他人而活……木偶……傀儡戏……悲哀……
是谁,是谁?
容不得我多想,言澈的声音响起,依稀温柔却分明困惑:“可我们不该都是这样的吗……”
然后,话断在清脆耳光里。
我死死咬牙,汹涌血液骤然冰冷。
“你走。”
时薇的声音。
绷到极致的弦,断了。
七
镜子里是正当韶龄的美丽女孩。
真美啊。
伸手抚上镜中女孩美丽侧脸,镜里人也随之勾起冶艳笑意,锋利的娇艳。
“时薇,你为什么这么做呢?”
食指按上镜中人眉心,我寸寸加深笑意。
“难道,你不知道,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吗?”
人类,真好啊。
可是,却永远学不会珍惜。
我微笑看那个盒子,四分五裂的玻璃里是破损的舞偶,蓝色裙子温柔如落泪的海洋,是时薇的颜色。我抱紧双臂,这有血有肉的温暖,我很喜欢。
终于,终于离开了。
伸手覆上盒子,我练习微笑。
我要的,不只你的躯体。
困了我这么久的盒子啊,抚着,我熟练地笑起。
“你不想要的,便给我吧。”
“我来做你,我来,替你活下去。”
任盒盖猛然扣上,我牵起笑。
“晚安,时薇。”
八
第一件事,是改名字。
我了解时薇比我更甚,只要愿意,我随时可以是她。
我可以承接她的一切,永远成为她。
但只有名字,我不想放弃。
我还想念,那唤着我的温柔声音。
我用时薇的脸,笑时薇的笑。现在,一切都是我的了。
忘记,也无所谓。以后,你还会是我的。
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他们依然反应不过来,还是会叫我时薇。但没关系,只要你就够了。我在意的,只有他是否能唤出我。真正的我。初空。
言澈,只有你。
去找他,可他却意外不在。他的同学也是含糊其辞。
不是不失望,可是,我不着急。
来日方长。我喜欢这话。
失去目标,只有回教室。我咬着吸管,橙汁晶莹的橙色,我很喜欢。
正在路上,遇见两个女生,不太记得时薇的教室,我才计划去询问,身子还未靠近便寸寸僵硬。
她们在聊天,多半叹气:“又要考试了。”“是啊,已经这周第六次了。”“是啊,好辛苦。”女生耸肩,“有什么办法?高三了啊,大家都这样……”
我已经听不清了。
掉落的罐子砸碎脚边,白色的鞋子泼开大片橙色,甚至黏腻地渗进来,我只痴痴站着,脸色惨白。
我,看到了……
九
一片浓郁的黑暗,像极过去困我的暗盒。
那,束缚我一生的……
我拼命奔跑,却总跑不出那有生命般妖异流动的黑暗,它们不断生长,蔓延,直到,将我完全吞噬……
有空灵的声音叹息。
你,看不到吗……
……
一声尖叫生生卡在喉中,我猛然坐起。
晨起的风吹起我衣衫,浸透汗水的布料被风吹出阵阵凉意,我下意识裹紧被子,才反应过来。
是了,这是时薇的房间。
以及代替了她的我。
昨天一幕再度浮现,我咬牙驱散那可怕幻想,一定是错觉。
对啊,是错觉。
起身洗漱,我回应着时薇妈妈唤我吃早饭的声音,吐掉最后一口泡沫。
做人类,真好。
可我,很快笑不出来了。
时薇妈妈依稀温柔慈爱,可我,却不能吐出哪怕一个字来回应。
我看到了……
那遍布她全身的……
再也无法忍受,我惨白着脸冲了出去。
一样的,都是一样的!
我看见了,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变成了一样,那遍布全身的……都一样的……从谈论着股价的商人到闲聊八点档的主妇,从行色匆匆的政要到庸碌无为的平民;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全都一样的!
那密密麻麻、遍布全身的,牵引他们每一丝喜怒哀乐的……
分明是傀儡线啊……
十
不必再验证了。
商场,学校,街道,公园,过去一切一切的地方,如今,都只充斥着傀儡。
那曾经是她至亲或至爱的人,是她生命无法缺少的颜色。
一切,一切,全都变了。
全都变成了死亡的牵线傀儡。
那一切我所羡慕过的生机,仿佛一夜之间被偷走了。
只余下可悲的皮囊。
我咬牙,转换了方向。
打开那熟悉到可怕的盒子,时薇安静躺在里面,玻璃面孔精致完美,蓝色裙子下只一条腿,另一条化为破碎玻璃铺她一身,灯光流泻下来,五光十色的璀璨。
她还是那么可恶的美。
我面无表情看着那旧日的我,如今的她,温柔地捧她出来。
“你这样恨我吗?恨我夺走了你的一切?”
我声音更加温柔,手指渐渐松开。
“你便这样诅咒我妈?”
玻璃碎裂的声音,真好听。
我冷冷看着她四分五裂,终于快意微笑。溅起的碎片划破我的腿,血色缓缓蜿蜒出来。
我恍若不觉。
血色越聚越多,轻易没过那玻璃碎片,死去的时薇的碎片。
多像,她也流了血。
这样,就可以了吧。
现在,你没法阻止我了。
血色斑驳白裙,我只是微笑。时薇的笑。
说了你不要的给我,怎么可能反悔?
熠熠闪光的碎片里,那玻璃的唇,像是悲哀的蠕动,拼命挤出叹息。
却只能无力沉寂。
这次,真的晚安了。
我轻快地迈开步伐,走向那属于我的少年。
十一
世上有后悔药吗?
没有。
所以,神残忍地阻止了我后悔。
那个我惦念的少年,他牵着满身的线拥住我,声音依旧夏风的温柔,可是,那双眸,再无神采。
只像一具牵着线的尸体。
他依旧唤,时薇。
时薇。
你现在看到了,开心吗?
我不开心,一点也不开心。
我多么宁愿,我在出生之际便摔成一地碎片。
那样,至少自由。
我想起时薇的话,玻璃唇里最后的叹息:“你看到了吗……你身上,也有线了……”
原来,不是我代替了她,而是她吞噬了我。
她太清醒,早早明白了这一局棋,便借着我完美逃离,把我丢进这一场傀儡戏。
我以为我终于逃脱,原来只是陷入更大的暗盒。
多么残忍。
为他人活的木偶,再怎么精彩,也只取悦他人的戏,一生悲哀。
这才是,你想说的话。
对吗,苏衡?
原谅我,居然找错。
只是相似的声音,可我却找错,亲手破碎你最后温柔。
世上,怎还会有第二个你?
该唤初空的,不是言澈,而是你啊。
挣开言澈的那一刻,我心竟无比平静。哪怕,汹涌的风声托不住我的坠落,只有代替我呜咽。
早该这样的。
这个天地,原本只神的一场游戏。暗盒里一场傀儡戏。
我原本是时薇一样的女生,一样的棋子,可我却看破这场戏。苏衡原本该毁灭不听话的棋子,可那么温柔的他却心生不忍,放过了我。
他把我变作舞偶藏进暗盒,万劫不复,只为护我平安,即使令我再困在另一个暗盒。
而作为一只舞偶却有思想,有灵魂,正是因为他把蕴含神力的心给了我。
伸手剖开胸膛,捧出晶莹的心。
一定,不会比他更痛。
你予我平安,护我安康,我却不能以此为理由歆享安宁,安居暗盒,做一世为他人戏的舞偶。
那太悲哀,对吗?
所以,许愿吧。
以这颗神之心,堵上一切可能,换一个早该说出的愿望。
让所有人的傀儡线都断掉!
自由,呵,一定才最美好。
再也,不要做一个为他人戏的可笑人偶了。
再也,不要成为神暗盒里的一场游戏。
我微笑,攒碎那颗心,坦然迎接我一生最美的坠落。
那一瞬,星汉灿烂,真美。
十二
“你输了。”
通体白色的人影抬头,白发,白衣,白瞳,白雪铸就的身姿竟风姿俊逸不可逼视,硬生生折去一半吊诡。
他对面的人与他恍无二致的身姿只是换为黑色,如凝实的墨色长夜,闻言冷淡挑眉:“哼,不听话的棋子。”
白影不置可否,倒是一声叹息:“可惜,可惜,这布了千万年的棋局竟让一个棋子毁了。”黑影本想发作,闻言咬牙也迸出一句:“她纵然破了这暗盒棋局,也不见得赢了。”白影正捻起一枚棋子,小小棋子琢磨细致入微,赫然正是一个系满傀儡线的人。
白影漫不经心丢下棋子,唇畔笑意冶艳:“那些人偶啊,身上的线断了,心上的线呢?断得了吗?”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