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孽

　　15

　　一座城池里最阴暗的地方，或许不是关押人犯的大牢，也不是乌烟瘴气的黑市，而是离统治者咫尺之距的楼阁。采光又好，通风极佳，朝那窗户望出去，便是边塞不同于苦境的绝美风光，谈无欲垂着眼皮，倚在栏杆上眺望，大殿之上的纠纷他伤的不算重，但绝对不会好过。忽的，他像是遭了重击一样捂着小腹缓缓地蹲了下来，额角渗出了密密的汗珠，下唇发紫，那微垂的眼睑像是叫钳子夹着硬提起来一般，显露出布满血丝的眼珠。他几乎是使出了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才咬紧了牙关，可齿缝之间依旧溢出了几字呻吟，诉说着这人此刻遭受的疼痛。

　　翳流的毒，果然是，名不虚传——腹腔之中如同虫蚁啃咬，痛觉自每一处神经蔓延至全身，牵扯着肌肉、筋骨。血海之中涛浪翻滚，现于颜面，却都是说不出口的难耐。谈无欲自诩性子算硬，此时亦是大汗淋漓。折转了身体，企图寻找一个缓解的姿势，却发觉每一动弹，由下及上，几近撕心裂肺。

　　“苦境的美人儿，又何必这般绝望的神色呢。”王者的词句，充满着鄙夷；王者的姿态，至极之睥睨。

　　谈无欲瞥了北辰元凰一眼，粗重地喘了两口气：“你把素还真想得太有情有义了，”他努力维持着平稳而有力的语调，却依旧因着毒性的发作而稍稍颤抖，“哈，若是用谈无欲一人的性命，换对翳流的斩草除根——这，咳咳，这般……买卖，他素还真，求之，不得……咳咳！”

　　上逆之气牵动两肺娇脏，咽口涌血，反而把自己呛了。谈无欲知是狼狈，眸子却是倔得清亮，“王者……都是踩着尸骨铸成的，台阶，登上那高位的……有的人负，负天下却得不了一人……咳，而有的，有的人，负一人可得天下，”他冷冷地看着对方，“这便是，差距！”

　　北辰元凰轻笑：“那本皇愿意一试，若是将使臣大人的身体大卸八块，骨头是骨头，肉是肉地丢在他素还真的宫门之前，哦不，”他走近谈无欲，伸手钳住那无力反抗的脖颈，指肚沿着面颊向上抚过那高耸的颧骨，“最好再将这副皮囊原本原样地扒下来，也算是本皇予他素还真的一份大礼。”

　　“哈，那谈无欲在此，该是先……先叩首谢一下教主大人，”谈无欲亦笑出了声，“依着素还真的，性子……骨肉分得，如此有板有眼的尸身，必然是送去太医院的——给那些个，还没学上几年的年轻医官们，瞧个仔细……”

　　熬得掌心都是汗，总算熬过了一劫，腹部逐渐缓和的痉挛宣示着毒发已接近尾声，谈无欲微微地舒了半口气，来了些力气便是挑高了柳眉，“只可惜没这个眼福，瞧见教主气急败坏的模样——”

　　“谈无欲！”

　　早知这人出口恶毒犀利，今朝听来，却是愈发的令人不悦——遣词造句中还忘不了扣在你脑袋上的高帽子，可里头的意思，犹同锋利的针尖，挨刺的，鲜有不给整的满肚火。

　　北辰元凰是没了好的耐性，冷冷地丢了些狠话便走。谈无欲硬撑着瘫软的身体站了起来，被对方下毒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在他看来翳流也便是这般本事称霸天下，自然不能在这关上给他好过——得了北辰元凰这份“大礼”，也就明白了翳流这边的意思，看模样是要跟苦境死磕到底不罢休了。

　　素还真锁紧了眉头，五指死命地握着龙椅把手，指节因为用力至深而发白。“翳流这边的意思？”

　　敌方的言语充斥着傲慢、嚣张。北辰元凰的口吻无不彰显势在必得的自信，送来的信报直呼了素还真的名讳，说得是泽芝帝若是狠得下这颗心，那便备好棺木，迎接谈大人的尸骨——念在一面之缘，翳流这边可以帮着火化寥表心意。

　　话说的难听，但往往不会这般去做，要他素还真应了北辰元凰开出的条件，自然也是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翳流教主的意思是，国界线退内千里，东界四座主城均化为翳流版图，另年贡黄金珠玉百余万……”禀报的臣子越说越没有底气，城池本是敌国之间必争的砝码，这般大大方方出口要挟的，别说他一个念信儿的，就连那帝位之侧的莫大人，折扇之后的眸子怕也是闪露了讶异的神色。

　　“若是朕应了他……”

　　“陛下！”

　　“放肆！”

　　“三哥，冷静点。”莫召奴对上那双含着火的双眼，“东界四座主城乃旧时亲王封地，何况阴川作为商业重城，常年居住着外来的商客，更不能随意收放。”折扇“啪”地一声击在一旁的梁柱上，“自是知三哥所想，才劝静观其变。”

　　素还真死攥着拳，下唇抿得失了颜色，声线却是压得死低，几近耳语，“他若是把谈无欲怎么样……”

　　莫召奴示意他打住，“知他如三哥，又怎会不知他怎般作想？”

　　“这对于他，太残酷了……”

　　“那三哥当日兵临城下，可曾想过他的感受？”

　　接到苦境回复的时候，北辰元凰正吹着手中的茶碗，泡的是旧年摘的桂花，在太阳底下暴晒了好几日，然后用棉布包裹好过的冬——慕少艾坐在他对面的藤椅上，他站立不利，喜好斜着身子半倚，没有对方这般慢条斯理地品茶，接过茶碗的慕少艾却是大口大口地饮了个干净。北辰元凰笑他，也不怕烫着你？

　　慕少艾眯着他的桃花眼，悻悻道，论心急，老人家又怎么比得上教主？

　　北辰元凰依旧波澜不惊，只是接着话茬继续，哦，认首座看来能猜个十有八九了。

　　哎呀呀，老人家还用得着猜么？慕少艾搁了茶碗，又是摸索起自己的烟管，“老人家废的是腿脚，至于这眼睛嘴巴鼻子，该好的可是一样都没坏，”淡然地吐了口烟，幽幽地道，“若是想要点地盘，要点银两，实实地找他素还真打一架便可，这般折腾人家谈无欲，说出去，真是败了翳流教主的眉角。”

　　北辰元凰“哈”了一声，“认首座此言可叫人好一番琢磨——本皇用的是‘稚子垂暮’，翳流上品之蛊，这其中百味剧毒，皆为世间珍品，亦要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才得以制成——这般待遇，岂有‘折腾’、‘怠慢’的道理？”他扬手，信函准确无误地落入手中，展了看过，却是笑，“素还真，还真是个有意思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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