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3 章
长央宫,大正帝国的皇宫,由始皇祖南荣宏烈兴建,历经二百余年风雨岁月,见证了正朝历代皇帝的功过荣辱。如今,它依旧巍然伫立在都城良京北面地势最高处,与生活在其中的南荣子孙一起注视着他们的王朝。
作为北方平原上最大的宫殿,长央宫之金碧辉煌、雄伟壮丽早已为天下所熟悉,不知有多少人对这片琅嬛福地充满向往。然而再光辉的地方也会存在阴暗的角落,这座令世人梦牵魂萦的长央宫亦不例外。
寅时,黑夜深沉。氤氲薄云掩映着暗淡月光,飒飒秋风在九曲回廊间逡巡,树木不安地摇摆,散落如雨枯叶。风声戚戚呜咽,恍若神鬼低泣。两个侍卫腰挎长刀,静静守在刑部停尸房紧闭的木门两侧,神情肃然,背绷得笔直。远处一队巡逻卫兵走过,整齐的脚步声隐约随风传来,仿佛古战场上遥远的鼓鸣。两个守卫的目光不约而同追随那支巡逻队,直至他们的身影远远淹没在黑暗里。年龄稍小的守卫不舍得收回目光,嘴里不禁喃喃叹息:“真想让他们也到这边走一圈,陪陪我们。”
年长些的守卫嗤笑一声:“怕了?”
青年守卫憨直地点头:“你别瞧他们看着神气,那是因为人多!换到咱这鬼地方来试试,说不定一只鸱鸮就能吓得他们尿裤子。”刚说完,就听墙头上蓦然“扑啦”声响,惊得他高声尖叫。
一小团黑影迅速冲向天空。
年长守卫瞄着青年的□□“哈哈”大笑起来:“可不是么,一只鸱鸮就能让人尿裤子。”
青年守卫尴尬地挺了挺背,嘟囔道:“那件事才刚过去,害怕也属正常嘛。我就不信你一点不怕。”
他口中所言“那件事”便是前不久发生在刑部停尸房的“起尸疑案”。停放在地窖里的一些尸体无端改变姿势,有的则是身上衣带自行解开,发髻散乱等等,好似死人在夜里醒来活动过一样,情状甚是骇人。起初发现怪事的侍卫以为是自己疑神疑鬼,没敢上报,只向朋友倾诉。岂料那朋友听完便惊叫起来,说自己在巡查时也看到了同样的事。两人又向更多人打听,发现竟然有不少同僚都遭遇过此等怪事。鬼故事的魅力是无穷的,刑部停尸房里的尸体会在半夜起尸,死人在内城四处游荡的消息迅速在羽林军中传开,直搅得人心惶惶,到最后竟有人因害怕而逃避值夜。事情终于传到上头人耳中,刑部侍郎对此极是愤怒,斥责羽林军遇事不先想着彻查因由捉拿犯人,却妄论鬼神妖言惑众。左右羽林军大举出动彻查此案,最终的结果却令人哭笑不得:根据现场留下的脚印、毛发、遗体衣物的破损以及尸身肌肤上的伤痕等推断,罪魁祸首应是黄鼠狼或狐狸一类的动物。这件事让羽林军丟尽了脸面,全军借此契机进行了一次严格整顿,并重罚严惩所有涉及“散播谣言”者,前前后后牵扯了百余人。
真相大白,谣言即止,然而恐惧依旧盘踞人心,余毒不散。此时此刻,守卫二人身处在月黑风高的夤夜之中,黑暗里的一切在他们眼里都显得阴森诡谲。为了舒缓紧张,青年守卫故作轻松地扯起了闲话:“哎,你知不知道,静姝妃大半年前丢过一只猫,我还被派去找过。听说那猫是波斯国王进贡给皇上的礼物,左右眼睛是不一样的颜色,神奇得很。皇上把它送给娘娘,娘娘当孩子一样宠着,可惜那猫却自己跑丢了,到现在还没找着。不过皇上可一点也没追究,还劝娘娘不要伤心,说会再送她一只。啧啧,前阵子我才刚听蕴霞宫的烟芝姑娘说起她家婉瑶妃不小心摔断了皇上赐的玉簪,皇上发现后虽没有责骂,却接连三个月没有再去过蕴霞宫。唉,真是同人不同命,一样是王妃,显然静姝娘娘才是真的受宠啊。”
年长守卫似是听惯了这类后宫轶事,并不感兴趣,只喃喃叨念道:“静姝妃丢了猫呀……”
“哎呀!”青年突然一拍手,吓了同伴一跳。他似是想到什么高兴事,笑道:“对了对了,猫!会不会就是娘娘的猫呢?想想看,内城里不好找吃的,小猫少了主人喂食,饿得急了只好去吃……”说到这青年突然脸色一白,闭了嘴。
年长守卫也变了脸色,用力瞪了同伴一眼:“呸呸呸,大半夜的说这个干什么!”
青年守卫狠狠打了两下自己的嘴巴,紧紧握住腰刀不再说话。
停尸房外,白色的帷幔飘荡起伏,忽明忽暗的宫灯在冷硬的地面投下狂乱的影子。无言的恐惧仿若化为某种有形之物,在黑暗中狞笑着张牙舞爪。蓦地,一道影子有如从那光怪陆离的光影中孕育出来一般,悄无声息地与黑暗的母体分离,沿着墙面飞上屋檐,又飘忽着窜上屋顶,停留了一阵,倏地消失了。一阵大风卷过,两个守卫不约而同瑟缩了一下身子,谁也没有察觉到那只疏忽来去的夜鬼。
停尸房内,一个蒙面的黑衣人双脚勾着房梁倒吊在屋顶,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擦燃。渺小的声响不足以惊醒死亡的寂静,微弱的光亮也无法驱散浓稠的黑暗。黑衣人的双眼反射着莹莹火光,如魑如魅。这人身材挺拔,体态却柔软,刚柔并济,难以看出性别。黑衣人的一双眼睛在下方成排摆放的尸体上来回逡巡,最终目光锁定了靠墙的一具男尸,一个轻巧的翻身无声落地。
黑衣人走到尸体前,轻轻揭开盖在死者脸上的白布,将火折子凑近,静静看着尸体青白僵硬的脸。即使尸身已毫无生气,仍然看得出这男人生前一定很受女子欢迎。他眉眼深刻,鼻梁高挺,隐约带有一丝西域风貌。男人看起来还年轻,但微微上挑的眼尾已堆上了浅淡的细纹,略薄的唇边也各有一道若有若无的纹路,大概是活着的时候经常笑而留下的痕迹。黑衣人抬起手,轻轻抚摸这些刻印在死者身上的时间,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似乎是笑了,又像要哭,喃喃道:“你这颗脑袋很快就要和身子分家了,不睁开眼睛和自己道个别吗?”
突然,毫无征兆地,尸体的眼睛倏然睁开了,就仿佛被黑衣人的话下了咒一般。
没有焦距的眼珠缓缓转动,最终定格在黑衣人的脸上。黑衣人不缩手,也不动,静静地回望着这双死人的眼睛。良久的,死寂的对峙之后,男人的尸体猛然抽搐似的抖了两下,僵硬的嘴唇慢慢张开,胸口如机械般起伏起来,从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一样干涩难听的声音。
黑衣人猛然蹙眉,弯下身将耳朵凑近尸体的脸。有微弱的热气吐在黑衣人的侧脸上,不知是被吓了一跳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黑衣人身体微微一颤,瞪大了精光闪亮的眼睛。
尸体的脸似乎灵活了些,显现出似痛苦又似笑容的扭曲表情。他动了动嘴,终于发出了像样的声音:“妈了个逼的……靖冥那个缺心眼儿……他还真铁了心要砍我的头啊……”
黑衣人听到尸体说话,激动得全身都颤抖起来,一把扯下面具,伸开双臂紧紧抱住男人僵直的身体,将脸埋进他冰冷的胸膛,压抑着声音哭了出来:“师傅……师傅!师傅!您终于醒了!我害怕您真的死了,我怕得自己都快要死了!呜呜呜……”
哭声略带沙哑,是正在变声的少年的声音。刚才还是一具尸体的男人艰难地弯起手臂回抱住黑衣人,轻拍他抽噎起伏的背脊。黑衣人抹着眼泪抬起头,使劲盯着男人看,那张又哭又笑,涕泪横流的脸,竟是廉王。
廉王抱着男人哭了一阵,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然支起身子,离开男人的怀抱向后退了两步,谨慎地盯着男人道:“师傅,你真的没有死吗?不是冤鬼还魂来报仇的吗?”
男人“噗”地笑出来,却被口水呛到要咳嗽,赶紧捂住嘴连连摆手:“咳咳,臭小子太破坏气氛了吧!我这儿正准备来点煽情的呢。”
廉王似懂非懂地看着男人,想了想又放心似的走回去,靠在男人身边:“虽然不太明白师傅在说什么,但看到您和平时别无二致的笑脸,我就安心了。师傅,无论您是人是鬼,我南荣靖思都会追随到底。”
男人笑着摸了摸廉王的头,在少年的搀扶下站起来。他撑着墙面喘了几口气,开始慢慢活动腿脚,伸展身体。他一面热身,一面小声嘟囔:“这地方真是恶心到极点,出去以后我什么也不干,先他妈的洗三遍澡!”想起了什么,又侧脸朝廉王咧嘴一笑,“靖思,在牢里的时候谢谢你了。”
廉王一怔,眨眨眼歪头望着男人。
男人走到房间角落,从墙角的破洞里掏出一条白色錦\帕:“这手绢上染的是鹤顶红吗?帮了大忙。还有,你在走之前命令狱吏打扫我的牢房了吧?”
廉王脸上深带歉意:“那牢房太脏了,我实在无法容忍他们那般亏待师傅,就假意迁怒,责骂狱吏好吃懒做玩忽职守。我也不知他们会不会只因被骂了两句就真的打扫牢房,可皇兄是个万分聪明的人,他对师傅的事又格外留意,任何蛛丝马迹恐怕都会引他疑心,我不敢妄动。这么说来,他们倒是真的打扫了牢房吗?看来我这平素刁蛮的四王爷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他自嘲似的笑了笑,见男人把手帕团起来揣进怀里,又不放心地道:“师傅,那手帕上确是丹毒,莫要贴身为妙。您之前嘱咐我带些毒物,但我是王爷身份,无论怎样行动都嫌惹眼,又不愿借他人之手徒增风险,只好想了那么个法子,借奉旨探监的机会将它交给师傅。”
男人夸赞了一句“小子够聪明。”抬头看看房顶:“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廉王点点头,走到墙的另一边,蹲下身摸索地面,只听“喀拉”一声轻响,地板上的尘土裂开一道缝,廉王用手指扣住缝隙用力一扳,一块地砖掀了起来。廉王的身材看起来是副正长身体时的少年瘦削单薄的模样,力气却出人意料的大。他轻轻将厚实的地砖放在一旁,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廉王先从地板下取出一套干净衣物交给男人,又弯腰从洞口深处拽出一具男子的裸身尸体。少年轻松地将那人高马大的成人躯体拖到刚才男人“陈尸”的板子旁边,把男人换下的脏衣服套在尸体身上,又按照男人先前的姿势把尸体摆放好。一切做完,廉王把地砖归原,拍拍手吁了口气,一回头看见男人抿着嘴角看着他,不禁微微红了脸,有些慌张:“师傅,您,您笑什么?我哪里做得不妥吗?我没有杀人,这人是病死的。”
男人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很开心的样子:“你做的很好,非常好,我都没有发现,这些年不知不觉中,你已经长得这么大,这么优秀,比你哥哥当年还……嗯,看见自己教出的孩子这么能干,我感觉很幸福。”
廉王茫然地眨了眨眼:“师傅,幸福是什么意思?您是说您感到高兴吗?”
男人抚了抚少年微微见汗的脸颊:“对,我很高兴。”他再次抬头望向屋顶,目光透过瓦砾间的缝隙,似乎在看着并不存在的星光,如梦呓般低声自语:“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老天爷。至少在这个世界里,我不是一无所有。”
“走吧。”
“是。师傅小心。”
停尸房外,白色的帷幔依然随风飘荡着,大风搅乱宫灯的影子。黑暗无边,无人察觉正有个人刚刚从阴曹地府归来,身影消融在黑色的空气中,悄然离开了笼罩在浓夜中的长央宫。
一身黑衣的少年站在高高的宫墙上眺望,秋风吹起他额边散落的一缕长发,他的眼中隐忍着疼痛与愤怒,仿佛受了伤的幼兽。视线里,策马远去的男人身影淡薄飘忽,仿佛随时会随风消散。那男人就像一只行走在阳世的鬼,不,也许它就是一只鬼,心怀不为人知的隐秘,执意将腐朽的身体沉入更远更深的黑暗。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