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荷

作者:小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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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梨花


      那时候的郡主,带着目空一切的顽劣,眉梢斜挑处傲慢毕现,热衷于观赏别人因恐惧而颤抖,因矛盾而挣扎,因愤怒而怨恨,因攀升而谄媚,因谄媚而一瞬间天翻地覆,因反抗而不断身心受挫直至彻底屈服……像要挖掘心理深处的无尽黑暗,将此放大展现到真实世界,以此来证实活着的乐趣。实在让人难以相信她仍只是一个七岁稚童,完全不似寻常人家扑蝶戏耍,与人无伤的孩童。俗话“七岁看老”确也有些道理。
      我闲时爱独自漫步,向僻静狭窄的路摸索而出,不必山穷水复,不必柳暗花明,只是在这幽僻的小路上静静地感受喧阗过后的安宁,梳理脑中纷杂复沓的思绪。在这个隐蔽陌生的地方我只是我,没有认识我的人,没有他人短促的目光,没有束缚,没有条规,没有尊卑,没有贫贱,我可以做想做的自己。
      有时看着妩媚多姿的蔷薇,我便会陷入关于极乐世界的浪漫想象,在那里没有饥饿与寒冷,没有纷争与喧闹,没有各种数不清的罪恶,那里琉璃铺地,金绳界道,连花香都缠绕着宗教似的肃穆,一草一木,一丘一壑,都在默默祈祷祝福感谢,没有自己,没有爹娘,只有永恒的安详,回响着浪潮般的金钟声。
      蓦然我凝住神,透过花木扶疏处望见少女纯白的身影,静静靠在槐树上仰头瞻望碧霄,周身晕着朦胧的光雾,像贬入人世的精灵,孤单而圣洁。我心下大惊,想着若被她看到没准又惹一身骚,于是轻轻蹑足离去,不想流年不利,”扑“地一声巨响,我一不留神被地上的树枝截倒,顿时苦涩弥漫开来,右脚扭曲般的痛感传来,而我只得默默等候即将到来的悲剧。
      “是你。”洁白的裙裾出现在眼前。
      我剧痛之下无法站起行礼,只得叹气说道:“奴婢腿脚不灵,望郡主恕奴婢失礼之罪。”
      “呵呵。”郡主蹲下身,手托腮看向我,眼里满是笑意,道:“你真是多礼,这时候还想着行礼。”
      我忙垂下眼睑,尴尬一笑。
      “诶,你怎么会到这来?”
      我不知道该老实回答,还是胡编乱造,咬着唇瓣苦想了一会正要开口,郡主突然站起,冷淡开口:“算了,反正与我无关。我可不想听些无趣的谎话。”
      我愣住,话硬生生吞回肚子,呆呆看着树木婆娑处郡主不声不响地离去的背影,在树枝打的阴影下显出几分冰冷的孤寂,那身纯白仿佛水中漾荡的白云,微风过处掀起缕缕縠绉。
      这个郡主,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

      郡主十七岁那年嫁给了出自百年簪缨世族的贾玦贾公子。公子性本温粹,待人随和,对郡主尤其爱护,百依百顺,从来不忍违逆郡主的意愿。
      正因为公子这般顺从温和,郡主和他也算得上是一对和谐伉俪,无波无澜过了半年。然而,毫无预兆地,郡主开始对公子越来越冷淡,不再和公子同床共眠,神色愈来愈莫测,更为无法理解的,便是绿芜姐姐也不再和郡主亲昵如初,直到某一天,绿芜姐姐被发现上吊于房内,曾经温柔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挥不去的枯槁,我吓得心胆欲碎,而郡主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哦,这样啊。”便继续靠在床榻假寐,脸上毫无起伏,而我却注意到了郡主放于内侧的左手瞬间握紧。
      正如之前我隐隐提及的,我姓陆,名青荷,这个名字曾被绿芜姐姐因为避讳而改成青衣,我有一位温婉体贴的母亲和一位酗酒粗暴的父亲。我的童年是在父亲肆意的谩骂与母亲隐忍的哭泣中悄然流失,直到今天我仍会因为瓷盘碎裂的声音而恍惚不已,深切的怅然萦绕不去。
      我流浪过,饱尝人世的痛苦与辛酸,也享受过,目睹人世的繁华与奢侈,却始终像一个过客,到最后脑海里最清晰的场景只是年幼邋遢的自己呆坐在河岸边,任思绪无止境地遨游……
      在花费余生努力挖掘如烟似雾的往事后,我心里原本圣洁温柔的绿芜姐姐渐渐变得如浸过雨水般模糊,她嘴角无懈可击的微笑渐渐坍塌,反而是脖颈上紫胀的勒痕,仍旧时时浮现,而这一切都源于她莫名其妙地疏远郡主,是的,我想,是绿芜姐姐率先疏远郡主。
      郡主是一个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人,低头示好对于她而言甚至是在我们这些奴才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可是偏偏那么倔强的郡主竟然因绿芜姐姐的疏离而主动道歉,可想可知郡主心里是多么的愧疚和不安,然而两人之间往往越是亲密无间,出现漏洞越难低头,这种亲近的关系一旦破碎有时是致命的,我因为侥幸看到郡主站在绿芜姐姐的房门口那一幕而作出大胆猜测。
      那时已经是深夜,我因为某些事不放心起床后,竟看到郡主着急地在绿芜姐姐房门外,只一眼,让我由此联想到白天两人无声的尴尬模式——其中一人满怀歉意地注视,另一人则视而不见的漠然。
      此事后,郡主不再如何讨好绿芜,反而越来越嫌弃,到处挑毛病,到最来干脆让绿芜出去,声称她是狂妄的奴婢。绿芜姐姐在我们这群奴婢眼里倒是没多大变化,照样一丝不苟的微笑指示,这是长期的习惯所约束的吗?
      而绿芜姐姐自杀,很多不知内情的人会以为是因为郡主的薄情致使一向和蔼的绿芜衔恨自杀,事实往往没有那么简单,从两人开始疏离那会儿起,是郡主开始苛求贾公子的后期,再到后来就是直接不许贾公子进房,而中间的插曲就是郡主的一次出游,那次我没有随行,据前往的侍女所言不过是上了一趟寺庙祈福,希望早生贵子。
      这样想来却是很不能理解了,一趟平凡的求愿,倒换来疏离的前奏,很明显是郡主和绿芜在寺庙里遇到了不为人所见不同寻常的事。而这是什么事我永远也无从得知。不过绿芜姐姐在自缢前却一张笺纸,一排整齐秀雅的小楷,承载着绿芜姐姐最后的愿望,可是“传令下去,知晓此事的人一律毒死。”郡主只是淡淡的吩咐。因为身为郡主的亲随,所以我和其他少数的侍婢才得以格外幸免。绿芜的死直到郡主回到王府后三个月才重新提起,王妃为逝去的绿芜姐姐亲自,并且隆重的安排葬礼。还向圣上特意为绿芜追增封号——清婉郡主。
      很多人都羡慕绿芜生前不仅受人尊崇,死后得到别人穷极一生也难以企及的荣耀,难道不是吗?一个出身卑贱的侍女却得到郡主的称号,即使是死后,也让人羡慕不已啊。
      公子为郡主的绝情而心伤,眉间凝上了一截阴翳的愁绪,他苦苦哀求郡主,竭力寻求原因,拼命讨好她,回应地却总是不变的情绪,陌生的眼神。
      于是他开始在外彻夜不归,眠花宿柳,整日过着声色犬马的日子,偶尔回来也是烂醉如泥,郡主听到后却只是漠然地牵了下唇瓣,眼神冰冷无波,仿佛听到的是一个不相识的人。而我知道,公子是在期待郡主回心转意的,他几乎像孩童般别扭地等待着,企图用这种拙劣的方式唤起郡主的情感。他清醒在家时遥遥看向郡主的眼神简直是让人无法呼吸的悲伤,像要钻入心里深处的碎片,割得心尖锐的痛。
      那时贾府上下无人不知公子夫妻关系的破裂,贾夫人性子迂泥却也爱子如命,她对郡主的肚子不起反应很是不满,表面上的呵斥后便也睁只眼闭只眼,默许了公子的行为。
      时间飞逝,一年对于人来说或许是稍纵即逝,然而对于贾府而言却是无比漫长,公子在过后的一年里带回了一个妖艳的女子金爱爱,已是珠胎暗结,我看到公子似乎回到了曾经的温文尔雅春风得意的翩翩少年,眉角眼梢溢满浓浓的幸福,除了对着郡主时有刹那的隐恨复又黯然。终究是怨恨上了,我无不凄凉地想着,对着倚在栏杆旁的郡主说道:“启禀郡主,金姑娘要见郡主一面。”
      “嗯,让她进来吧。”郡主头搁在手臂上,笑道。神色颇显愉悦。
      不一会儿,金爱爱弱柳扶风地走进来,娇娇怯怯地行礼道:“奴家给夫人请安,夫人万福。”
      “起来吧。”郡主伸了个懒腰,吩咐道,“给金姑娘赐坐。”
      “感夫人盛情,奴家身子硬朗,不似夫人娇贵,站着就好。”我略皱了皱眉头,这个金爱爱出言无状,竟敢挑衅郡主。
      “哦,那就算了。”郡主神色淡淡,又问道:“你有何事。”
      金爱爱偷眼瞥了郡主几眼,神色有些不自然,我想她原先必以为郡主貌不惊人。见郡主发问,忙回道:“奴家知夫人与贾郎伉俪情深,万万不敢僭越插足,奴家自幼贫苦,蒙贾郎救奴家脱离苦海。只求夫人慷慨赐奴家一方贱地立身,奴家愿终身侍奉夫人,不敢有违。”说完眼角微红,拜下去,
      郡主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一脸悲苦的女子,徐徐说道:“姑娘认为我是那等不容人的吗?姑娘想必心里清楚,我与你的贾郎实则感情淡薄,我巴不得有像姑娘这样的人物分担呢。所以,你不必担心,如今夫人位置我占了,那么只好委屈姑娘当个偏房。姑娘看如何?”
      金爱爱有片刻的愕然,大概没想到会这般轻易,忙不甚惶恐地回道:“奴家怎敢离间夫人夫妻情义,贾郎对奴家实是一片怜心,别无他意,望夫人明察。夫人这般,奴家实在……奴家……”说着就取出绢帕拭泪,嘤嘤凄凄。我心里有几分厌恶,这个女子不识时务,果然,郡主有些反感道:“我如今不耐烦听些伪作之言,若是以前我还会和你多盘桓几句。你可明白?你下去。就按我说的办吧。”
      爱爱方停了哭泣,还想多说几句,看到郡主脸色厌烦才哀哀告退而去。背影弱不禁风,仿佛如柳枝般随风左右摇曳。
      “郡主,她……”
      郡主漠然开口:“是我对不起贾玦,这样也好,毕竟是他自己选择的。”
      这时我才知道郡主并非全无心肝,她心里对公子还是存有愧疚的。可是我却不懂郡主为何要推开公子,偶尔从花园经过,会看到公子和金爱爱正在亭子里吃酒,你侬我侬。郡主只是淡淡一瞥,便转身离开。有一次金爱爱看到我们,不知是否刻意,她叫道:“夫人也来。”一个劲的撺掇公子去请郡主。
      看着公子眼神闪躲,言语支离的样子,我心里便有些难过。郡主却是微微一笑,道:“你们自去玩耍,我身子乏力,先回去了。”
      直到郡主转过身去,公子才定定看着郡主离去的背影,眼神灼灼,似要烧出个窟窿。连在一旁的我都立刻察觉身后灼人的视线,而郡主却是面无表情毫无察觉似地离去。
      十月怀胎诞下麟儿,阖府欢庆。一向寡欢的公子眼里也是满满的喜庆,而郡主却越来越像一个虚化的人影,坐在那么仿佛随时随风散去,神色飘渺地像空中的云。我终于小心问道:“郡主,为何你要把公子推开?公子其实还是眷恋着你的。”
      郡主闻言淡然道:“只是迟和早的问题。人心,没有永恒的人心,我会厌倦,他也会厌倦,到那种可悲的下场唯留多年类似的亲情赖以维持了。我不会相信,我宁愿早点保全自己。”
      我竟不知郡主原来是这么的害怕失去,那么的敏感脆弱,便说道:“那么孩子呢?人心栓不住,还有孩子可以依赖啊。”
      她嗤笑道:“孩子?我不需要。孩子,一想到自己的血液会污染到另一个无法掌控的生命里,一想到小时候的自己顽劣不堪的品行,就让我深深痛恨。他会长大,会对幼小时受过的创伤铭记于心,会叛逆,会自私,会冷酷,会有自己的家庭。而我,养下这个带有自己一半血液的东西有何用,依靠?或是什么传宗接代?那只是懦弱的女人男人才需要的,我只是我,不需要什么后代,只要完整地生存下去就够了。”
      我骇然无语,郡主怎如此偏激,她又道:“其实偶尔我对于孩童还是有几分喜欢的。不过这就像是对猫儿狗儿一般,高兴时拿来耍耍,不高兴时便会不愿理睬。终究还不如翛然轻松,快快活活的日子。”
      我拧紧眉毛,想起世上父母痴心多,而真正孝顺儿孙却寥寥无几,但看着郡主略显狂态的脸,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说道:“郡主,人心反复无常,但也不能一概而论。或许还是有长久不变的痴心也说不定。”
      “或许?”郡主斜眉看向我,眼神含讽带刺,“我为什么要抱着这个‘或许’去期待人心呢?”
      郡主素来不是心痴意软之人,但我知道她这般想法就是不对的,可也搜索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只得郁郁闭口。
      娘亲温婉,爹却是粗暴,稍有言语不合就对我和娘非打即骂,拳脚相加。每每醉醺醺回家后,便会像命令仆人一样命令我和娘。我总会在他回家之际躲到后屋,捂住耳朵使自己免于听到前屋碎裂的瓷盘声,粗鲁无礼的骂声,拳打脚踢声,声嘶力竭哀嚎声,可那些声音却像一把把利剑纷纷戳向心口。爹管娘叫”娼妇”“□□”,顺带叫我也是“小娼妇”“小□□”,我知道那是很不好听的骂辞,却不懂是什么意思。我怕他恨他,有时甚至希望他像隔壁的老王醉酒失足溺死茅坑好了。这样就不会看到娘亲眼角嘴角的青淤,手臂脖子上无法消散的掐抓痕迹,
      我轻轻问:“娘,疼吗?”
      娘亲呆滞地眼珠微微转动,稍稍整了整蓬乱的头发,努力扯开一抹寡淡的笑容,泪水却像掉了线的珍珠般“嗒嗒”落地,我鼻子一酸,也跟着掉泪,一时哭得稀里哗啦。
      “娘……呜呜……娘……别哭啊……”笨拙地用自己粗短的手不断抹去娘亲的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完。
      为什么明明如此不和睦却还要结合在一起,娘亲是不喜欢爹的吧,一定不喜欢的啊。但是日子却像日月般周而复始,彼此折磨着悄然从指缝间溜走。
      可是尽管如此,我仍未失去希望,还是会憧憬美满的生活,温润的夫君,子孙满堂,大富大贵。就算不存在爱情,有亲情也不错啊,只要能生活下去,相安无事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就好。为什么要执着于对人心的拷问,将自己隔离在另一个世界,郡主,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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