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与医术的正确用法

　　我以前本想着再见他时一定要先为伤疤的事情向他道个歉的，可眼下的状况却实在没有时间同他过多寒暄，只得开门见山地将穆易川的事情同他说了。我问他：“关于当年我历劫的时候的事，你了解多少？果然穆易川就是我情劫的……？”

　　楼阁斟酌片刻，回答道：“也是，也不是。”
　　“那……”
　　“我只能告诉你，他并非凡人，原本是下界历帝王劫，受人所托顺便助你渡过情劫，却遭到阻碍，连他本身的帝王劫也未能渡成，是以这才重入轮回。这一世竟又被妳横插了一脚，逆了他的命格……至于更加详细的事情，即便知道，我也不能告诉你了。”
　　我觉得疑惑：“为什么即便知道也不能说？所有人都是这样告诉我，莫不是其中有什么内情么？”
　　他现出一丝为难的神色：“你就不要再问了……这都是为了你好，真的。”
　　我见他说得诚恳，也不好再纠缠不休，虽然明白了事情的大概，心中却仍有许多迷惑与不甘。穆易川原本不是凡人这一点并不出人意料，仙人结伴渡劫的也不在少数，若说受谁所托，那也就只有对我向来疼宠又恰巧掌管命格的倾河叔父了。可是仙人渡劫尽管有危险，最终失败的却委实极少，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导致了我和他的失败呢？楼阁方才所说的“是，也不是”又是什么意思呢？

　　楼阁见我自己在那儿钻起了牛角尖，连忙转移话题道：“你不是为了救他而来么？我带你去见见他吧。”
　　我愣了愣，点头应下。楼阁做了个“请”的动作，自己走在在前面带路，行至门口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身看着我：“我若是能让他还阳渡劫，你打算如何谢我？”
　　“妳希望我如何谢你？”
　　“你先说答不答应我。”
　　我眨了眨眼：“你先说出你的条件，我再决定答不答应你。”
　　他不由得失笑：“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半分亏也不肯吃的。”，他脚步未动，眨眼的工夫就移到我面前，惊得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低下头很近地看着我的眼睛，嘴角的笑因为那道伤痕更显得诡异，像是故意要提醒什么似的。“……而且，不相信我这一点也是没有变。”
　　“你以为我想要你做什么？我难道还会对你不利不成？”他的语气近乎质问，眼里是掩不住的落寞。“小六儿，”他终于肯像小时候那样称呼我，“小六儿，你还是不肯相信我。不相信我的感情，也不相信我对你好。”

　　“……对不起。”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三个字是顶顶没用的，但是此时此刻，除了这三个字，我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他苦笑着叹了口气，似在对我说话，又似是说给他自己听：“罢了，也是我负妳在先。更何况你的信任原本就吝于给予任何人，又有谁能够例外呢？我早该知道的。”，说罢摇了摇头，转身向外走去，暗金色袍服发出喑哑的窸窣声。
　　我沉默地跟上去，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是了，我的信任原本就吝于给予任何人，没有人能够例外。例外的，唯有一只狐狸罢了。
　　可惜这唯一的例外却偏生一点儿也不在乎。
　　等等，怎么又绕到这个人身上了？我愣了愣，随即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最是无奈，欲断不得断，欲忘却相忆，有人逍遥法外，有人庸人自扰。
　　这些天，我一直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夏凉的事情，可事实上反而越发控制不住地在每一个细小的缝隙里想起。眼下只怕一碗凉粉都能勾起我无尽的怨念。

　　身前的人突然停下脚步，我没有注意，一头撞上去，只觉得眼冒金星，鼻子都要掉了。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楼阁回过头来，瞧见我揉着鼻子，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晕晕乎乎，想也没想就回了一句：“……凉粉。”
　　这下他笑得腰都直不起了。
　　好不容易笑够了，他敛正了神色，指着前方回廊尽头的一个房间道：“你要找的人就暂住于此处，等着时机成熟，重入轮回，重新历劫，你自己过去见他吧。”

　　我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竟突然觉得有点紧张。我咽了下口水：“那个，刚刚忘了问，你说他原本是天界的上仙，不知具体是哪位？能不能提前透露一下？”
　　“这个嘛……”楼阁笑了笑，“你猜猜？”
　　“……我还是自己进去看好了。”说罢抬腿就走。
　　“哎哎哎~”楼阁拦住我，一脸无奈，“你这小妮子怎的一点儿也没变，还是这么无趣，我这不是逗你玩呢嘛……我告诉你就是了。”

　　我回过头盯着他，两人离得很近，他被我看得有些窘迫，状似无意地看向别处，脸上却渐渐红起来。
　　一点儿也没变……么？这句话我可是要原封不动地还给你呢，鬼君殿下。
　　“其实，这位上仙你一定听说过，可未必认得，因为他尽管身份尊贵，却实在是很少出现在人前。”
　　“哦？那么他是……？”

　　“清辰帝君。”
　　清辰帝君？！我吃了一惊。这位的名号我自然是听过的，可以说天界基本上没有谁不知道。他身世成迷，行踪不定，据说法力高深莫测，千年前仙魔大战时，他年纪尚轻，却已经以一当千，功不可没。只是性情极为寡淡，是以很少现身，属于活在传说当中的那一类神仙。
　　这样的一位好比高岭之花的上仙，哪怕只是顺便而已，又怎么会轻易受倾河所托，屈尊来助我渡劫，还被我连累呢？

　　我带着满心的狐疑穿过回廊，来到楼阁指给我的那个房间门前，犹豫片刻，轻轻的敲了敲门。
　　“请进。”清冷的男声从门内传来，我心下一紧，听出确实是穆易川的声音没错，只是少了那分病弱之气。

　　我定了定心神，推门而入，视线循着那道声音的来源寻了过去，恰与他投向门口的目光直直相对。
　　他已经变回了仙人模样，深衣广袖，皎白如雪，端坐于桌前。五官看起来与穆易川没有什么区别，但气质却已经截然不同，原本温和可亲的一个人突然间变得清清冷冷，多少使人感觉有些违和。眉眼间光华流转，竟有一种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感觉。
　　这就是所谓得道高人的“气”吧。
　　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以前在天界是见过这位清辰帝君的，绞尽脑汁地使劲想了想，这才终于记起来了。

　　这不是有一年蟠桃会上我不小心扭到了脚，为我治伤的那位路过的上仙吗？！

　　他见到是我，微怔了怔，随即起身云淡风轻地施礼：“六公主殿下。”
　　就好像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过穆易川这个人似的。

　　我原本准备好的一肚子要和穆易川说的话，此刻尽数被他这一句“公主殿下”给堵了回来，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被我不知所措的样子逗得微微勾了勾唇角，伸手请我在桌子的另一头坐了，拿起托盘里倒扣的白瓷杯为我和他各斟了一杯茶，之后便低下头自顾自地喝起茶来，不看我，也不说话，似是耐心地等我开口。
　　我记得当初在清风寨我二人头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对面坐着，然而仅仅过去了两三个月的时间，心境和立场却已经截然不同了。

　　我定了定心神，“……说起来，加上蟠桃会那次，这已经是我欠帝君的第二个人情了呢。”
　　“唔。”他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声。
　　我略尴尬：“……似您这般身份尊贵又，呃，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上仙，为什么会同意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劳神费力地来助我这个扶不起的阿斗渡劫呢？”
　　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滑过我的脸，又平静地收回。“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公主不用放在心上。”
　　“……”话题终结者啊。
　　我平素由于自己也是如此，是以未觉得性子冷清有哪里不好，如今方知跟这样人说话实在是要将人活活累死的。

　　“总，总之，多谢了。今次又不小心逆了您的命格，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实在是抱歉，我已经跟鬼君商量过了，可以助您还阳，继续渡劫……”
　　“不要叫我‘您’。”他说。
　　他说得极轻极快，仿佛蜻蜓点水，令人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呃？什么”
　　他紧闭的唇抿了抿，没有说话。隔了一会又突然开口，岔开了话题：“你怎么从牢里出来的？是夏凉？”
　　“不，我自己逃出来的。”我惭愧地低下头，“对不起啊帝君，我明明可以自己逃出来，还一直拖着，害得您……”
　　谁知话说到一半，又被他面色不善地打断：“我给你的玉簪怎么没戴？”

　　我心说这位帝君不说话则已，一说起话来怎么天上一脚地上一脚啊？“呃……”我挠了挠头，“那种东西我不很会用，还是用带子绑起来简单一些。”
　　他沉默半晌，给出了颇言简意赅的一个评价。
　　“笨。”
　　我满脸黑线：“是是是，辜负了您的栽培真是不好意思哈……”
　　听了这话，他淡淡地瞟了我一眼，又端起茶杯来不紧不慢地喝了起来，大约是在表示懒得理我。
　　我继续厚着脸皮和他搭话：“那个，帝君，我能不能问一下，当年的情劫为什么没能……”

　　他转过头来凝视着我的眼睛。

　　“……因为，妳真正心仪的，最终选择的，是另外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不应该的人。”
　　他那么平静地说出如是惊人的话来。
　　我自觉声音中莫名添了一丝急切：“那么，那个人……”
　　“这个恕我无可奉告。”有那么一瞬间，我直觉他的眼底是闪过了一丝哀怨的。
　　“为什么？”自打失去记忆以来，从我口中说出的这三个字，比我有生以来千余年间加起来的都要多了。

　　他顿了顿：“这都是为了你好。……妳的体内被人施了一种名为“一人心”的咒术，这种咒术只能使妳忘掉一个人，但效果却比忘情水好的多，因为但凡有外力试图使你记起，你就会遭到反噬。那个人是谁，除非奇迹发生，妳自己记起来，否则他人若是插手助了你，你就会连其他的记忆也一并失去，甚至最后忘了什么是喝水，什么是呼吸……”

　　我心底一片冰冷。一人心。这样阴毒的咒术，能随意动用的想必只有父君了，他还真是下得去手。万一有人不小心在我面前走漏了风声呢？他不是没有想到过，只是一点也不在乎吧。而究竟是什么人，竟然忌讳到不惜用这样的咒术也要让我彻底忘干净的地步呢？
　　父君，女儿可能这辈子都学不乖了，你越是拼命遮掩，我就越是想要知道。

　　还有就是，夏凉……我错怪他了吗？

　　我心里这样想着，便呆坐在椅子上不再说话了。清辰帝君也不打扰我，他的目光平直地投向前方，却是飘忽虚浮，什么也没有看，似乎也在想着心事。
　　时间一点点流逝过去，手中的茶渐渐不再缭绕着白色的热气，渐渐地温了，冷了下去。

　　他终于又开了尊口：“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公主还是看淡些为好。至于方才妳说的那事……未能成功渡劫只能说明我的能力还不够，助我还阳之事就不必了。公主且自去吧。”
　　他冷着脸拒绝的样子竟莫名地使我想起在天牢里对夏凉说“我不跟你走”的自己。
　　我回过神来：“那怎么能行？此事完全是我拖累了您，如果您连一个补救的机会都不给我，我会良心不安的。”

　　清辰帝君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眼中闪过各种不同的情绪。
　　“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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