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笑谭

　　村内妇女找来一些合身的孩童衣服，给黑羽换上了。都是崭新的麻布，领口还用黄线绣着老虎，袖口翻起补绣了两层衬布，生怕小孩子贪玩磨坏。
　　这样的衣服一共有三套，连带一双崭新的鞋子，一起包起来送给黑羽。
　　第二天清晨，趁着村里昨晚狂欢宿醉，神灵带着黑羽悄悄上路，离开深谷部族。
　　黑羽问神灵，他们以后还会崇拜血神么？
　　或许不会。但是这个部族非常年轻，还不到脱离神灵自己行走的年龄。假以时日，他们会找到更好的信仰，或者随着时光流转，把四位勇士当做神灵崇拜。即使有一日融合到其他部族里，信仰一颗石头，或者一堵墙，他们总会找到办法为自己编织出可以依赖的手臂，避免孤身行走在黑暗里。
　　他们的年纪太小了，容易被黑暗恐吓，所以总是喜欢唱出歌来，借此驱散心灵上的死寂和恐慌。
　　离开深谷部族后，他们一路向东，跋山涉水，见过许多美妙的景色和复杂的人情。
　　神灵从未要求黑羽为他做事。他对待黑羽，就像高大可靠的父亲照料自己的幼儿，引领着他，平安走过一条条山水，一幅幅风景。
　　黑羽很快辨认出这熟悉的情绪。
　　这是怜悯和守护。
　　以前为叔叔狩猎时，每当他卖弄可怜，那些单纯的女子总会露出这种情绪。他意识到，软弱无助的模样，委屈可怜的哭泣，反而是孩童最好的武器，没想到对神灵同样适用。
　　于是他总是黏着神灵，假装肚子疼，不舒服，或者走累了，换得玩具、蜜糖或者背负。
　　这真是奇怪的感觉。
　　他的需求，居然会被满足。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快乐的游戏。
　　他紧紧搂着神灵的手臂，完全忘记了以前的困苦和焦虑。他再也不用羡慕其他的小孩有父母宠爱了。因为他的师父是神灵，比所有人的父母更强大，更尊贵，更完美。
　　有神灵的羽翼庇护，他想象不出比这更幸福的人生。
　　大概两年之后，他们终于来到建木。
　　黑羽瞠目结舌。
　　他从未见过这样巨大的树木，在山谷中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像一座可怕的高山。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它的树冠深入云层里，枝桠间环绕飞鸟。
　　这就是传说中的建木。
　　它的树冠之上就是连接仙界的云梯。许多求仙修道的圣人，功德圆满之后，就会飞上建木，通过云梯前往上界升仙。
　　求仙之人从世界各地而来，汇聚到建木之下苦苦修行，有人成功，有人终生一事无成。几百年来，求仙之人和他们的后嗣在这里世代定居，俨然形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部族。只是他们当中并无首领，也没有成立部族的打算。
　　在建木求仙定居的，都是有德之人。神灵带着黑羽，找到建木之中最有名望的一位学者，想将黑羽托付给他抚养。
　　什么，你要抛下我不管了？
　　黑羽大惊失色，死死搂着神灵的胳膊不肯松手，撒泼打滚。神灵无奈，说，我有要事在身，需要返回上界复命。你乖乖留在这里莫要惹事，我很快就会回来。
　　万一有人欺负我怎么办？
　　神灵皱眉。
　　片刻之后，留给黑羽一片鳞甲。
　　那是一片薄鳞，像金色的琥珀，又像月亮映照着薄云，散发出柔和的光辉。神灵用绳子将它穿起，挂在黑羽脖子上。
　　你若遇到危险，就握住它心中默念，为师必会前来。
　　神灵离开建木之后，黑羽十分不开心，闲着无事，便坐在门口，对着太阳观看那片金鳞。
　　学者十分惊讶。
　　他问，你知道自己的师父是谁吗？
　　黑羽不知。
　　那可是天界应龙。学者说，这位上古神灵出生于天河之源，主宰雷电云雨。神魔大战的时候，他的雷电席卷天空，掩盖三光。没有妖魔能躲过他的箭矢，也没有人能从他的剑刃下逃生。炎黄部族用他的形象制作图腾，在部族争霸之中战无不胜，龙旗所到之处，都是炎黄部族的疆土。
　　只是这位神灵久居上界，很少游历人间，多少人连见他一面的机缘都没有。黑羽居然做了他的弟子，真是无上荣幸啊。
　　黑羽听了，心潮澎湃，骄傲不已。
　　他总得干出点什么，让人知道自己不愧是应龙的徒弟。
　　在深谷部族的时候，应龙曾经装扮成人间的猎手。于是黑羽制作一把长矛，乐颠颠的跑出去狩猎，杀了一头小鹿，把它拖回村里。
　　这件事惹了大祸。因为有人说，那头小鹿是他们自己养来玩的。
　　见过养狗养猫的，没想到还有人养鹿。黑羽自认失手，打算再去猎一头赔给他们。但是学者说，这不是赔不赔的问题，而是黑羽不该无故杀生。
　　这句话真是莫名其妙，天生万物，本来就是给人吃的，虎狼伏于丘林，猎手射猎于乡野，难道都是无故杀生？想吃肉，莫非还要给畜生讲理，让它们感动得跑去自杀？
　　眼看这群人咄咄逼人，黑羽就攥着金鳞召唤师父。
　　片刻之后，师父果然化光而来。听说这件事情后，他复活那头小鹿赔给人家，然后捉了一只小兔子，让黑羽养。
　　黑羽十分用心，亲自削断木枝，采草编绳，制作一个小木笼子，把小兔子养在里面。给它喂水，挑选新鲜草叶，每天都清理粪便。太阳从这头晒到那头，他就抱着笼子换个地方，生怕小兔子热到。
　　有事没事，他都要去看看兔子。
　　慢慢的，把它从毛绒绒的一个小球，养成肥硕健壮的大兔子，把笼子踹得咣咣作响。
　　他十分喜欢这只兔子，经常把它掏出来，抱在怀里抚摸那丝绒一样的毛皮。
　　师父问他，你亲手将它养大，若是这只兔子突然死了，你会不会伤心？
　　会很伤心，简直白养了。黑羽掏出小刀，拎着兔子耳朵，十分兴奋的说，不如现在就吃了它！扒皮吃肉！
　　师父像是被噎住了，生气的拂袖而去。
　　这让黑羽重新审视起自己的行为。可是养兔子养羊羔，不就是为了杀来吃肉的么？如果杀生是错的，那么为什么师父没有斥责部族里的猎手？
　　这件事让黑羽思考了很久。最后他明白，也不知道处于什么理由，师父并不喜欢看到黑羽杀生。
　　这是他从师父身上揣测出来的第一个喜好。
　　他将小心应对。
　　师父被气走之后，时隔两年才返回建木。
　　黑羽已经和建木的村民混的很熟，而且还成了建木的孩子王，十分得意的当着师父的面对孩子们颐指气使，教唆着这个去打水，那个去收麦子。
　　师父十分欣慰，说你终于结交了这么多伙伴，不再是孤身一人。
　　师尊，这些人不是伙伴，是下属。黑羽认真矫正着，我们将要成立一个建木部族，等我们长大了，就修建兵器，筑造城池，然后去征战四方。您放心，我们不去进攻炎黄部族，学者说过了，那个部族是被您和玄女庇护的。等我征服整个南方，就和炎黄部族划江而治。
　　几个小屁孩举着削光的高粱杆，大喊着，王上，我们还等着您检阅操练呢。
　　黑羽一挥手，尽显王者风范：明天再看。我师父回来了，我得陪师父聊天。
　　应龙面色不善，骂着，你还称王了？
　　黑羽小心的斟酌词汇，说，这些都是毛孩子的小打小闹。至少得等我长大了，先成立部族才能称王的。
　　他说，我听学者说过，师尊能征惯战，辅佐黄帝和炎帝成为中原第一部族。做徒儿的总不能太差劲，一个小小的建木部族都成立不了。
　　他使出孩童的武器，歪着头，一脸委屈的问，师尊，我又惹您生气了？
　　应龙问，你跟着建木学者，就学到这些？
　　他们说我不适合修仙，不如去做部族首领。黑羽说，我一向听话，乖乖照办呗。
　　应龙摇摇头，一怒之下再次转身飞回上界。
　　这一次，他离开建木长达三年之久。
　　三年的时光十分漫长。黑羽已经长成十四岁的少年。他的心智更加成熟，能够轻易看透人心。
　　他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幼年时期的险恶遭遇，让他比其他孩子想得更多，看得更远。
　　这三年内，他开始认真读书，向建木内最有名的学者和修行家求学。
　　他比所有人学得更快，记得更牢，领悟得更透彻，仿佛他天生就适合做这些。
　　师父返回建木探望他的时候，他起身恭敬的鞠躬行礼，然后抱着竹简继续沉迷其中，荣辱不惊。
　　师父问他，你的建木部族呢？
　　黑羽羞红了脸，说提那些破事做什么，不懂事的小孩子过家家而已。
　　他说，人生如梦，功名利禄皆是过眼云烟，争那些无用的坟土做什么。那些老朽的学者说我不适合修仙，我又何必当真？
　　师父点头。
　　黑羽递过竹简，指出几处不理解的地方。师父便耐心讲解，黑羽安静聆听。
　　过了一会儿，突然起身拍拍脑袋，说差点忘了，张老头儿的屋子破了，我答应过帮他修补屋顶的。师尊您先等一会儿，我修完屋顶就回来，要是有一群小鹿跑到屋子里找东西吃，您别赶它们走，那群小不点都是我养的。
　　出门之前，他看见师父坐在屋里，脸上有宽慰的神色。
　　这一次师父并没有离开。
　　他一直留在建木，认真传授给黑羽武艺和法术。
　　二十四岁那年，黑羽修行圆满，飞上云梯升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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