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笑谭

　　羲有道长回来的时候，觉得哪里不对劲。
　　比如，他记得路边原本有一颗松树，如今却变成了榉木；两颗小松树不见了；长着一丛白航菊的地方山坡坍塌；王老头家的鸡舍挪了地方，堆积的农肥都不见了。
　　仔细观看，村里许多人家翻修了房子，重新刷了灰。
　　最显眼的是，有一座小山崩塌了。
　　这是干嘛？开山挖矿？
　　道士满心怪异。
　　这一路走来，半个妖精都看不见。平时坑蒙拐骗的三个活宝也不见了踪影。
　　都快走到山脚了，这才发现黄鼠狼跟山鸡化作工人，正在给一户寡妇修补围墙。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道士问。
　　黄鼠狼惊得锤子都砸脚面上了，也顾不得揉，踮着脚说：哎呀，哎呀，道长您回来了？
　　山鸡一脸谄媚，说，道长，我们这是在做好事，无私奉献呢。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道长说，原以为山人不在的时候，你们几个会搅闹得天下大乱呢。
　　他说，我连先打谁后打谁都想好了。
　　哪有哪有，积善行德，我们这三个月以来干的都是值得立碑作序的好事。黄鼠狼挤眉弄眼，瞅一眼白道长，问，这位道长是谁啊？
　　白道长目空一切，只看见道士和一只鸡一只黄皮耗子念叨什么，很感兴趣的问，这二位是妖精吗？
　　然后很高兴的甩动拂尘行礼，说我是白道士。
　　这位道长居然给妖怪行礼。
　　黄鼠狼和山鸡大吃一惊，觉得如梦如幻难以置信。
　　道士拉了一把白道士，顾不得纠正他的礼仪，蹲下去仔细打量他们新修的围墙。
　　墙根的土胚都被泡软了，露出来里头的砖石。他伸手一捏，从墙根草茬里捞出来一团水草。
　　是不是发了洪水？
　　道士面色严肃。
　　难怪街面上这么干净！
　　黄鼠狼和山鸡抵死不认，说好端端的哪来的洪水？
　　道士拎着水草问：不是发洪水，难不成是石墙发霉长绿毛了？
　　黄鼠狼和山鸡就互相瞅瞅，不敢回话了。
　　道士生气的把水草一扔，说，居然趁我不在发洪水！这两个批鳞长角的，是要造反啊！
　　先不回山上去了。
　　道士领着白道士先去找青龙兴师问罪。
　　到了河边，抽出宝剑，道士怒喝：给我滚出来！
　　青龙磨磨蹭蹭的，从河里露出个脑袋，满脸赔笑：道长回来了？
　　你们夫妻两个，趁我不在的时候发了洪水？道士说，好大的胆子！
　　他挥剑就打，青龙闪身躲过去了。
　　青龙不太高兴，说，好歹我与白龙是你们诚心请来瑞泽百姓的，没个尊重也就罢了，还动手打人。他说，我告诉你啊，我可不是那些田间地头的小妖任你教训，我可不怕你！这世上只有我老婆可以打我，你可别乱来啊。
　　做了错事还敢摆谱！
　　道士跟好友说，揍他！前方十尺，对准高处打。
　　白道士咳嗽一阵，抽出降龙木，摇摇晃晃的向青龙走了过去，伸手在空中摸了摸，确定方位。
　　还是个瞎子，青龙说，喂，你没事吧？病怏怏的，别想摔倒了碰瓷讹我啊——哎呦！
　　一鞭下去，头破血流。
　　青龙说，这这这——二位仙长，我是跟你们闹着玩的！把鞭杖收起来，有话好好说，出家人脾气这么大，不好，不好！
　　发水作恶，谁跟你闹着玩！道士说，你在我地盘上作乱，还指望我夸你怎么的？
　　您听我解释啊！
　　青龙把绿珠的事情前前后后讲了一遍，说，功过抵消，
　　“还打么？”白道士咳咳咳的问。
　　暂且不必了。虽然功过抵消，但是白龙那边必须受罚。
　　她不仅率先动手打人，引发洪水，居然还把黑鱼精吃了。即使是无心之过，也算在道士的地盘上犯下命案了。
　　先搀扶白道士去了药铺里看了医师，抓了药，然后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往山上走。
　　在河边占了一宿，沾染了寒气，白道士的病更严重了，眼看整个人都站不直了，还发起了高烧。虽然医师说他只是感染风寒，没有别的大毛病，但是羲有道长总是放心不下。
　　还没爬到一半，白道士就走不动了。
　　脸白得像纸，汗水打湿了额发，嘴唇都白了。
　　道士就喊青龙，说，你不是想要找个超凡脱俗的人吗？这就是了。
　　道德高尚，暴力脱俗，人也长得水灵。
　　青龙说我信，我信，然后变成一匹马，一脸狗腿的挤过去，说，我来背你。
　　一边走，一边问，道长姓谁名谁，在何处仙修啊？您认识九天玄女么？
　　白道士又睡过去了。
　　爬到紫霄殿，来到客房。羲有道长忙里忙外，整理被褥，烧水烫手巾擦汗熬药，照顾白道士。白道士汗出如浆，估计醒来之后需要沐浴，羲有道长拎了水桶，打算去打水，顺便教训教训白龙。
　　掀开水缸的盖子——里面突然竖起来一条蟒蛇。
　　道士差点被吓死，咣当盖上木头盖子，稳了稳心神。
　　走到院子里，使出招引三个小妖的法决，不一会儿，狐狸和黄鼠狼小地魔就窜到了院子里。
　　“水缸里的蛇是怎么回事？”他问，“吓唬人是吧？你们是不是找死？”
　　“这次您可误会了。”狐狸一本正经的说，“它就是那条蛇精啊，抓到之后没地方关，只有水缸合适，没有缝，圆不溜丢的钻不出去，只要把盖子一关，它就只能老老实实呆在里面。您打算怎么处置它？泡酒，还是清炖？”
　　道士皱眉深思。
　　屋里的白道士又开始咳嗽。
　　“等我回来再说。”羲有道长拎着水桶往外走。
　　三只小妖凑在一起一阵嬉笑。听到屋里的咳嗽声，就冲着客房方向探头探脑的，交头接耳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在商量些什么。
　　“听说你带回来一个朋友，厉害么？”三个狐朋狗友问道士。
　　“他的道行深浅，我不知道，但是我的道行是不是很厉害，你们应该清楚。”道士回头指了指，说，“警告你们三个老实点，别闹腾。”
　　说完匆匆出门去了。
　　三只妖精一溜烟跑到客房门口，盯着门房里面嘀嘀咕咕。
　　“这个人比道士还要厉害。”青龙说，不信你们看看我脑门上的包。
　　“不可能啊。”黄鼠狼说，“这是个睁眼瞎，在山脚看到我和山鸡的时候，还给我们行礼呢，不信你去问问山鸡。”
　　青龙看看黄鼠狼，又看看狐狸，非常慈爱的说，你们进屋试试吧，爱信不信，然后急匆匆的走了。
　　依我看，一定很厉害。小地魔十分慎重，说道士的朋友，没有什么省油的灯。
　　但是黄鼠狼不这么认为，他说，这白道士看上去弱柳扶风，跟病西施似的，看上去也没什么高深的地方，不如去试一试。
　　狐狸也觉得很有道理。
　　若是道行浅的，必须吓一吓，把他撵出去。若是道行高的——有一个道士就已经够受的了，决不能留下第二个。
　　不过，谁去试探呢？
　　我来我来。
　　黄鼠狼拾起一颗小石头，去砸窗户。
　　窗户一响，三只妖精一起窜到灌木里躲了起来。耐心等了一会儿，没动静，小地魔说，该不会睡着了吧？
　　偷偷溜到门口，扒着门框贼溜溜的一看，白道士果然躺在床上睡着了。
　　大家嘀嘀咕咕一阵，黄鼠狼再次拾起一颗小石子，去砸床脚。
　　碰的一响，小地魔立马一脚把黄鼠狼踹进屋内，然后和狐狸一起把门关上了。
　　黄鼠狼都快吓尿了。
　　白道士醒了，睡眼惺忪的，挣扎着爬起来，看见黄鼠狼吓得贴在墙角一动不动，浑身僵硬。
　　白道士披着衣衫，咳咳咳的问，你是妖怪么？
　　黄鼠狼话都说不出来。
　　白道士说，咳咳咳，原来不是啊。
　　然后打开房门，放黄鼠狼出去了。
　　黄鼠狼失魂落魄的走着，半天才缓过神，几乎要跳脚，说：“你们这两个王八蛋！”
　　嘘——狐狸立马捂住他的嘴，把黄鼠狼拖离门口。
　　小地魔说，啧啧，这个白道士连妖怪都看不出来，这道行真够浅的。
　　他说，平时都被道士欺负惯了，不如去整整这个白道士。
　　黄鼠狼说，要去，你自己去，道士临走前可威胁过了别闹事。
　　胆小鬼，小地魔十分鄙夷，说那个白道士这么菜，就算被妖怪欺负了也看不出来，不信你们看着。
　　他使个法，把窗户吹开，门也撞开。
　　白道士咳咳咳的说，好大的风，然后柔柔弱弱的披着衣服去关门窗。
　　小地魔就站在窗台上，但是白道士目不斜视，根本就看不见它。
　　小地魔得意极了，冲着窗外灌木里的两个妖精使了个眼色。
　　这道士的修为，连小地魔这样的妖怪都看不见，还有什么可怕的。
　　然后它蹦到屋内，一会儿踢箱子，一会儿推椅子。弄得声响很大。
　　白道士只当是闹老鼠，继续躺在床上休息。
　　小地魔胆子更大了，满屋闹腾，掀盆扔碗。
　　白道士这才觉得不对劲，文文弱弱的问：谁在那儿？
　　他瞪着空气左看右瞧，问，咳咳咳，是不是妖怪？
　　小地魔快笑疯了，顶着锅盖在白道士面前扭来扭去的蹦。
　　白道士身娇体弱的，缓缓挣扎着起身，抄起降龙木，对准锅盖一棍子敲了过去。
　　小地魔嗷了一声，顿时昏了过去。
　　锅盖掉下地上，兀自旋转摇晃。
　　被黄鼠狼狐狸救出去之后，小地魔半天才醒，一张口就喷了一地血。
　　他说王八蛋啊，老子五百年的修行被他一棍子敲去一半。哭瞎了。
　　挣扎着爬起来，小地魔哭号着，尼玛老子的右腿也断了。
　　狐狸和黄鼠狼看着他，那目光充满同情。
　　但是厨房里还在闹腾。
　　黄鼠狼说，我们三个不是都出来了么？谁还在屋子里？
　　趴在窗台上一看。
　　水缸里的蛇精正在用力顶着核桃木的盖子，想要跑出来。一边顶，一边大骂：就凭你们几个小妖，也想困住我？我上头有人，可是无间深渊的黑羽大人！
　　白道士挣扎着进了厨房，士举着降龙木，十分紧张的盯着水缸，问：“什么东西？还不走？还跟我闹，是不是？”
　　有好戏看了。小地魔瞬间忘了所有痛楚，津津有味的趴在窗口看。
　　白道士伸手去掀水缸盖子——蛇精猛然从水里竖起来半个身子，张开血盆大口。
　　白道士一棍子打在脑袋上，挑出水缸丢在地上，踩着尾巴打。
　　三个妖怪看得目瞪口呆，觉得，这场面真是惨不忍睹。
　　等道士打水回来，狐狸心有戚戚的问他，你带回来的那个朋友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道士说，你们该不会真的去招惹他了吧？
　　他左看看右看看，问，小地魔呢？
　　还没死，回洞府修炼去了。狐狸说，你那朋友一棍子敲得他半死，他得闭关补补。
　　活该！
　　道士恨铁不成钢。
　　他说，我这位道友，千年的老妖碰见他都躲着走，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
　　黄鼠狼想起来小地魔跟狐狸把他踹进房门的事情，出了一身白毛汗，愤愤的说，那小地魔果真活该！
　　进屋一看，白道士打累了，已经躺回去歇息了。
　　黄鼠狼和狐狸废了半天力气，才把蛇精的残骸从地上一节一节的抠出来，用破麻袋一裹，抬出去挖坑埋了。
　　道士长叹一声，说，看来都是它们两个作孽太多，本该报应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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