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路上，唐僧与妖精齐飞

　　西游路上，唐僧与妖精齐飞
　　桂圆八宝
　　一
　　后来，我终于打定了主义，要做一只妖精。
　　可不是骑着小扫把，没头没脑地在树丛里飞来飞去的那种。看过西游记吗？那里面的妖精多神气，要不是有孙悟空挡道，一百个唐僧也给吃到肚子里去了。
　　我义无反顾，把□□签名换成了“长大要当唐僧的老婆，能玩就玩，不能玩就吃了他”。
　　好多人扑上来对我表示崇拜，可他们一句话就把我问倒了，果果，你的唐僧呢？
　　是啊，没有唐僧我当妖精有什么意义，守着深山老林修炼一辈子吗？
　　下午放学我被安排和张海一起做卫生，他翘着腿坐在桌子上，指挥白云飞，路林，卫家佳他们替他干活。其实我们几个人都住在同一间军区大院里，门口有卫兵看门，只要车一过，就会举起手来敬礼。
　　张海的爸爸应该是军衔最低的一个吧，可是他才不管那些，很轻易地就把院子里的其他男生都收服了。他长得很好看，被四大护法围绕的时候真的很像……
　　“唐僧。”我叫他。
　　“什么？”他拿眼瞪我。
　　唐僧可不是男生的偶像，虽然妖精们都喜欢他。但据书上说，那是因为他的肉很好吃，而且营养特别丰富。
　　“没……没什么……”我可不想让他知道我垂涎他的美色和营养，高级的妖精都是不动声色的，“在练嗓子。”
　　“对着垃圾练？”
　　“这个样子……对眼晴比较好！”
　　张海可能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说法，冲着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想夸他的白眼球也很好看，可是怕他生气，还是乖乖地把嘴闭上了。
　　门外有女生大声地叫张海，他立刻从桌子上跳下来，拎着袋子去倒垃圾。这么多人劳动都没能让他愧疚，当然不可能突然就良心发现了。垃圾是他的白龙马，去找妖精的小道具。
　　我侧着头从门和张海的缝隙间看到她，就是这样的女孩子，有长长的腿，穿短短的裙，踩高高的鞋，眼晴是大大的，笑起来的声音是朗朗的。
　　你说奇怪不奇怪，男生们都不要做唐僧，可却没有人不喜欢小妖精。

　　二
　　去年暑假电视台把《西游记》翻来覆去播了八百六十遍，只要按下开关，不是准备播，就是正在播。这让大伙义愤填膺。网球王子多拉风啊，可是每天就一集，后来还给禁了。
　　“电视台里的人都跟妖怪们串通好了。”肖维风对这现像总结的特别经典，他是楼下某个师长的侄子，偶尔也会来大院里住几天。那时候我十六岁，最喜欢的运动是踢键子，我把楼板跺得咚咚响，一到晚上，肖维风总会打电话来兴师问罪。
　　“林果果，你把我家屋顶跳塌了。”
　　是啊是啊，我知道，可是我在早上跳，为什么晚上才要来追究呢。
　　“时效已过，投述无用！”我义正严词地告诉他。
　　“法律期限是二十年。”
　　“那是杀人罪好不好啊。”我只不过是跳个地板而已。
　　他对我表示敬佩：“林果果，你知识真丰富。”
　　那当然，我老爹可是军事法厅的厅长，从小到大我耳朵里就充满了叛逃，杀人，抗上这类不健康的词汇。
　　“那么——”他拖长了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温柔而迷人，“要不要出来看月亮。”
　　咦咦？
　　从楼顶到法律到月亮，跨度好像已经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但我怎么能向一个外人示弱，放下电话，几步就爬到了屋顶上。扫荡一周之后，却并没有看到肖维风的踪迹。
　　看月亮也有大危险，让人不得不当逃兵吗？我想回家去，梯子却莫名奇妙地不见了。
　　“肖维风！”我气得眼两眼冒火，他在楼下冲我笑，对面家的桃子常说他长得像油画版的陈冠希，真是没眼光啊，不管哪个版本的陈冠希，都不会把女生骗到楼上然后撤走梯子吧。
　　“求我啊，求我我就把梯子放回去。”
　　“才不要。”
　　“做了坏事要道歉。”
　　看这个理直气壮的人，明明比我更要坏。课本上每天都在教，做人要有骨气，我才不会向他低下我高贵的头。
　　小二楼的高度最适合找准目标，三点成一线，我往下跳，肖维风被我压在身下，发出了一声惨绝人寰的大叫，结果那个月亮茂盛的晚上，整个大院里的人都得到了消息，林果果疯了，肖维风残了。

　　三
　　往后的一个礼拜，我一直被迫在楼下陪着肖维风养伤，其实他不过是扭了一只脚。只要大人一出门，他就会快快乐乐地爬起来看电视。
　　每个台都在演西游记，好像暑假里除了猴子、八戒和唐僧，其他明星都跑到南极去纳凉了似的。
　　我们坐在电视机前，呆呆地数着蜘蛛精的肚脐眼。我说是七个，肖维风坚持是八个，后来我们查遍了每一个台，打了一架，终于认定确实是七个。
　　肖维风比我高多半个头，可是他打不过我。因为他落在我身上的手，永远像鸡毛掸子一样轻。
　　伤好以后我们去看月亮，张海和他的护法全蹲在屋顶上。他们把我和肖维风隔开分坐两边，然后若无其实事地抬头望着天上雪亮的烧饼。
　　男孩子的内部斗争真复杂，张海一直不喜欢肖维风，说他软绵绵的没劲道，我对他这个说法不以为然：“又不是方便面广告，要那么大劲道干什么？”
　　张海就冲我瞪眼晴：“笨死了果果，你知道个屁！”
　　是啊，他眼晴比我大，脑袋比我好用，连成绩都比我强，我在他眼里是笨死了的林果果。所以只要我和肖维风在一起，他们就总会像幽灵一样从背后出现。
　　十六岁是我记忆里过得最快的一个暑假，因为每分钟都要想尽办法去争取和躲藏，肖维风偷偷抓着我的手，偷偷向我笑，偷来的东西总是意外之喜，所以，那种感觉真是前所未有的美妙。
　　可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唐僧从来都是要和妖精在一起，不管他嘴上有多么不情愿。凡人女生林果果，只不过是取经路上的一段小插曲。
　　开学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肖维风的消息，我给他打电话，总是不在，或者忙，忙到什么程度呢？连□□都隐身不见？
　　我给他留言永远得不到回应，真奇怪，即便是说分手吧，似乎都没有足够的立场。我恶狠狠地威胁他，反反复复地哀求他，那个漂亮的企鹅头却始终都没有亮起来过。而他的人也像被送去西天的唐僧一样，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四
　　那段时间我的脑子出了问题，总是搞不清楚七和八，它们在我眼前反复跳舞，我在卷子上恨恨地戳出一连串小洞。洞是不能算分的，结果数学那科就理所当然的被挂掉，老师把我叫进办公室，让我对着那张卷子面壁。
　　我不得不说，它的样子真是惨透了，每个小洞都在冲我眨眼晴。我摸了摸口袋，里面是七十还是八十块钱？这可真是个大问题，肖维风住的城市在西边的最西边，够不够往他家里走一圈呢？
　　我偷偷溜到火车站，看着长长的站牌发呆。
　　“是这里。”有人指着牌子上的一个站名告诉我。
　　“你是妖怪吗？”我目瞪口呆，为什么他总是会在最奇怪的时候跳出来？
　　“想也知道你要去干嘛。”张海从来都鄙视我的智力，他用“笨果果”或者干脆“笨蛋”来代替我的名字，所以每次和女生一起从他面前走过，我都是提心吊胆的。
　　幸好幸好，他像我妈妈，只在没有人的地方戳爸爸的头，骂他“笨死了”。这是一直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我好不争气的，有一点点感激他。
　　我用七十八块钱买了两张票，这是我全部的财产，可张海并不放在心上，理所当然地跟着我坐上了火车。
　　我一直很惆怅，没有钱，回不来了要该怎么办呢？我们又不是西游记里的孙悟空，找到师傅，学艺归来，只要一个筋斗就能把车票问题全部解决掉。
　　张海对这些一点都不担心，下了车就拖着我往前走，我跟不上他的步子，只好一路小跑：“喂喂，你要去哪里？”
　　“笨蛋，当然是去找你想找的人！”
　　我们穿过几条胡同，来到一所学校前，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在路边蹲了半个小时，肖维风就拖着一个女生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不愧是重点城市的大学校，这样嚣张也没有老师来干涉，那个女生有长长的腿，穿短短的裙，眼晴是大大的，笑起来的声音是朗朗的。
　　他们手拉手从我面前走过，每个手指的细节都被无限制地放大，曾经这只手也偷偷握住过我，我还很清楚地记得它的温度，男生和女生不一样，他们总是很有力，很温暖。
　　我蹲在路边，就像电视机前的观众，乖乖地看着剧情发展，惊呆了或者麻森了，从始至终都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参与。
　　忽然张海站起来，从背后揪住肖维风的衣领，冲着他的脸狠狠揍下去。打架从来没有一个人会是张海的对手，他靠武力征服了大院和整间学校，肖维风被打得翻转过来，鼻血糊住了他的眼晴，连我站在他身边都没发觉，我轻轻抓住了张海的手，他在我掌心里挣扎了一下，再一下，终于还是放弃了。

　　五
　　小时候家里有一本奇怪的书，上面说人一生中只有三次伤心的机会，我只有十六岁，说不定还要活到好久好久以后的三十年，却已经把一次机会轻易地浪费掉了。
　　回去的路上很凑巧，还是坐的同一趟车，只不过846变成了648，多轻巧，掉一个数字，就是完全相反的方向。为什么人就不能这样幸运，把暑假换成寒假，换一个字，所有的错误就消灭掉。我在两个小时前就被变成了穷光蛋，张海也并不比我更富裕，买票的钱是他从肖维风口袋里借来的。
　　“根本就是抢嘛。”我总想找点什么话题来让自己微笑，你有没有见过这么笨的人，用十天时间来恋爱，一百五十天来怀念，一个小时就失恋。
　　张海把我的头硬压进他厚厚的大衣里：“不想说话就不要说了。”
　　其实我是想说的，我想告诉他打人是不对的，抢钱就更恶劣，卷子上有很多很多的小洞洞，这次考试又要不级格了，我有很多很多的话，可一扎进他的大衣里，就被那种温暖所诱惑。这里应该很安全吧，即便是哭泣，也不会被人看到。
　　可下车的时候张海要我赔他的大衣，因为我把漂亮的驼绒都哭倒了。我一分钱都没有，只好把家里的那些怪书赔给他，他被厚重的精装版中英文两译书给打击了，非常愤怒的警告我：“明天赔我钱，没有钱我会打你的头！”
　　他脸的上表情很凶狠，浓眉倒竖大眼晴圆圆的瞪开。我想我应该害怕，努力地去发抖，可憋了半天终于还是笑了出来：“张海你的眉毛好像两条虫！”
　　他泄了一口气，显得有点沮丧，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他曾说过，他的理想是去北京当演员，可是我觉得真的没什么可能，虽然他长得很好看，但演技这么烂，唐僧都能变成孙悟空，哪个导演脑袋坏掉了敢收他呢？

　　六
　　不过后来我还是把私藏的烟盒赔给了张海，那是从五年前开始慢慢积攒起来的，由南到北，国内国外，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心血，但张海只看了一眼，就又露出了那种嫌恶的表情，好吧，我知道这东西不值钱，可能不能等我走了以后再表现呢？
　　“这不是你的宝贝吗？我可不稀罕。”
　　“我没有其他东西陪给你。”
　　“那就拿回去，等着我打破你的头。”他说得很认真，越认真我反而越怀疑。忽然我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张海。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去找肖维风？”
　　“因为只有你这个笨蛋，会让那小白脸骗得晕头转向！”
　　是啊，我是笨蛋，从一开始他们就都不喜欢肖维风，用尽了手段阻止我们在一起。我忍不住向张海微笑，他什么都不明说，可却清清楚楚地知道我在想什么，他知道我会不甘心去找肖维风，会担心我被肖维风欺负，会跟着我一直跑了上百里地。
　　我想去抓住他的手，他背对着我，在我要碰到他的那一瞬间，忽然扬起手抚乱了我的头发：“笨果果，以后学得聪明点儿吧。”
　　我在他身后笑出来，一个人伤心的机会是那么少，我应该不要轻易地再浪费，可是我却忍不住抬起头，把自己的手放在了头顶上，他再次来欺负我短短的头发，就一把抓在了我手上。
　　他居然没有发现触觉有什么不对，只是胡乱的抓了两下，又抓了两下。终于回过头来用眼晴瞪住我：“果果你又搞什么鬼？”
　　又或者再，这词汇真让人伤心。在他眼里，我是不是一个只会惹麻烦的笨小鬼？后来我有量过，从头发到手臂只有零点三三米的距离，而我跟他明明离得那么近，伸出去的时候，他却永远都不在原地。

　　七
　　寒假里又在播西游记，如果选最受欢迎的妖精，十票有九票要投给大眼晴柔情似水的月宫玉兔。男孩子喜欢的每个女生都像她，肖维风是这样，张海也是这样。
　　朱小路是这样一个女生，有长长的腿，大大的眼晴。说话的口气永远是低低嗲嗲。
　　西游记上明明说，为了取经我们才上西天，可是不管唐僧还是孙悟空，他们全都被妖精绊住了脚。
　　是不是女生一定要做妖精，才能让自己修成正果？
　　我把□□签名换成了“长大要做唐僧的老婆，能玩就玩，不能玩就吃掉他”。
　　很多人扑上来对我表示崇拜，他们追问我，果果，你的唐僧呢？我当然知道我的唐僧在哪里，于是我打定了主义，要做一只妖精。我像她们一样，把裙子剪得短短的，留长了头发，换成了隐形眼镜。我也有大大的眼晴，长长的腿，可是张海每次看到我，都会皱起眉头说：“果果，你那成个什么样子？”
　　他难道没有发现，我和他身边的女生是一模一样的呀。可为什么他会向她微笑，却只会向我皱眉头：“快把裙子换回来！”
　　我已经剪短了所有的裙子，不肯给自己留下退路，我要做妖精，我不想当取经路上的一段小插曲，我不要做凡人女生林果果。
　　张海他一定不知道，妖精颠倒众生，身边围绕着众多牺牲品，白云飞，路林，卫家佳，从小一起玩到大的男孩子，他们忽然都想做唐僧，他们说我一夜之间化身为妖，美得让人心惊。我在他们中间笑得很开心，真的真的，初为妖精的那种感觉，被众多男生虽包围，忽然间就神魂颠倒要指点乾坤。
　　“对我好，那得让我看出来，光说有什么用？”
　　白云飞偷了家里的钱，买了一百朵玫瑰，送到我怀里，但我当着他的面把它们铺在脚下，用鞋子拼命踩。那天晚上白云飞东窗事发，被他父亲打得满大院乱跑。
　　我在做什么呢？我也不明白，我也不知道，张海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到底要什么？

　　八
　　张海终于忍无可忍来找我，很久没有听到人们连名带姓地一起叫：“林果果。”
　　你知道，那样听上去，总会有一种严厉的意味，张海以前说过：“果果，你让人不忍心。”现在他忍心了，他大声叫我林果果。
　　“你到底在干什么？看看你穿的那个样子，裙子还没有内裤长，我都替你脸红！”
　　可是张海他真的没发现？朱小路的裙子比我更要短。他站在她身边抬头挺胸，可没有一点点羞愧的意思。
　　“那，那不一样……”张海被我问得有些狼狈。
　　“有什么不一样？”我追问。
　　张海急了：“反正是不一样，你……你是妹妹……等你爸爸回来，当心他扒了你的皮！”
　　他用爸爸威胁我，远远不如那一句妹妹的杀伤力更巨大。我是妹妹，在哥哥的眼里，妹妹是天使不是妖精，她们永远长不大，肉肉的只供人喜爱。她们当然不会穿超短裙，也不会在男生里媚视烟行，她们不想唐僧跟悟空跟妖精的问题，她们的脑子里只装着“一块钱能换多少糖”这样单纯的念头。
　　我已经脱离了他的幻想，所以他生气了，暴跳如雷。
　　可是，张海，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他完全楞住了，真的是从来都没有想过的样子。
　　我喜欢他，才想去做妖精，才会剪短了裙子留长了发，只为让他的眼光在我身上停留一分钟，然而哪怕是一分钟，他也不肯去施舍。
　　“不要胡思乱想了……”他的手刚刚要摸到我头顶上，我已经跳开去，既然不可能，为什么要温柔，我叫林果果，哪会莫名奇妙地冒出来姓张的哥哥？
　　原来从始至终都是我错了，也许我只是高家那位普通的小姐，明明应该等待猪八戒，却阴差阳错地爱上了唐僧。又爬到莲花寺里修仙，吃尽苦头化身为妖精，可到最后却发现不过是她弄错了。
　　弄错了，多荒谬，唐僧一本正经地跟小姐说，其实我拿你当妹妹。
　　书上写过一个人一生中只有三次伤心的机会，我多奢侈，一年之间就把一生的爱恋都用光。你知不知道三次过后会怎么样？那是一本太邪恶的童话，它信誓旦旦地让我们相信，你会像人鱼公主一样，在长夜将尽，日光飞升的那一刻，化成王子身上的水。
　　所以我靠在栏杆上，悄无声息地等待着判决的来临。
　　也许到最后的最后，我终于幸运，可以成为张海中的一滴水。

《销 魂 殿》
十四郎的文，还需要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