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竹乘风

　　又是在那个山脚下，又是那熟悉的背影，我恍惚觉得自己身处梦境，却又清晰地听到“叶枰”这个名字从我嘴巴说出。前面那人果然停住脚步，接下来转身、微笑、山崩、石块，最后我挣扎着睁开双眼，苏秦恰在此时推门而入。
　　“你醒了。”他这句话像是问句又不是。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胡乱点了下头：“哦。”
　　苏秦把手中的托盘搁在桌子上：“早饭。”
　　他说话语调冰冷，有气无力，简短，似乎不带有任何情感。苏筱死后他便一直这个样子，整个苏家也都是死气沉沉。苏秦每天算好时间给我送饭，然后便长时间呆在房里不出来。我很担心他，便找了件事给他做。
　　“那个，我师父的故居…”我一边说着，一边夹了一筷子小菜往嘴里送，其实我也没多大胃口。
　　苏秦低着头，不知在看何处：“找到了，我带你去？”
　　我看着他憔悴的样子，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去。”前几天我才得知，我师父槐晋原是南城人，甚至与苏秦的父亲苏周是旧友，我便托苏秦去打听一下师父曾经的居所，想去看一看。
　　“对了，叶枰是谁？”苏秦突然问道。
　　我执筷的手停在半空中：“什么？”
　　苏秦终于抬起头：“似乎是你做梦时喊叫的名字。”
　　“好像有点印象，我一直以来都做一个奇怪的梦，醒来便忆不起梦的内容，这个名字大概也是这梦中的罢，现实里我并不认识名叫‘叶枰’的人。不过既然你提醒，我便记下了，以后多留意些。”
　　即便“叶枰”这个名字始终在我脑中挥散不去，我仍是努力先将其放在一边，只专注于眼前的事。师父的故居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已经破落不堪，成了蛛虫寄居的天下。屋子里空荡荡的，家具摆设似乎都已被人洗劫一空，只有一个少了半边门的柜子孤零零地立在墙角。我伸手去敞那唯一的半边门，扬起一片灰尘，使我不得不掩住口鼻。
　　就在这时，我透过那浮动的尘埃看到柜子角落里摆着一卷画，我将画卷取出展开，这似乎是一副美人图，只是画的上半部分被人扯了去，无法知晓画中之人的模样。画一角的落款是师父的名字，可我实在无法想象师父画美人图的样子。
　　突然，我感到怀里有什么东西在隐隐发热，我伸手一摸，原来是神兵。自从那次事件后，神兵就回到了我的手上，只是我一直未能发现神兵有何不寻常。现在神兵躺在我的手里，迅速由温热变得发烫，令我忍不住松了手。
　　就在神兵落地的一瞬，外面突然狂风大作，门外的沙土和门里的尘土都被卷了起来，我自然而然地闭上了眼睛。

　　“姑娘，姑娘？这幅画我真的不卖。”我听到似乎有人在跟我说话，缓缓睁开眼来，门外阳光明媚，一点儿不像是刮大风的日子。我低下头，手里仍拿着那幅美人图，可它竟然变得完整了！画中的女子笑脸盈盈，栩栩如生。
　　“真的不卖！”突然有人将画从我手中夺去。我抬头，对上一个书生气呼呼的脸。他小心翼翼地将画卷好，走到桌案旁，收拾起那里堆成小山的画卷。这时我才注意到整个房间都大不一样了，有几样简单的家具塞满这狭小的屋子，陈设略显简陋，但却干净整洁。
　　书生的脸埋在乱七八糟的画卷中，头也不抬地对我说道：“除了那幅画，这些你随便挑，价钱都好说，反正本来也不值几个钱。”
　　我现在可谓是一头雾水：“请问你是…”
　　“不过以后就不好说了，”书生似乎没有要听我说话的意思，自顾自地接着说，“我就要进京赶考了，一旦考中，我槐晋的画可就值大钱了。”
　　“且慢，你说你叫什么？”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
　　书生抬起头，也是一脸惊诧：“槐晋啊。你不是慕名而来的么？我看你不像是本地人，也是听说了我们南城三少的名声吧。”自称槐晋的书生说罢，低头笑了笑。
　　方才是依稀觉得这张脸有点面熟，可这年轻人怎会是师父槐晋呢？这里也在我睁眼闭眼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到底出了何事？等等，神兵又哪去了？
　　我一脸茫然地四处张望，试图寻找消失的神兵，槐晋见此，冷冷地对我说：“不买画就请姑娘离开罢。”
　　我看了看他，发觉自己的行为在他看来确实有些唐突古怪，也不好意思多言，便退出了屋子。
　　我站在外面愣神的时候，槐晋从屋中出来，怀里还抱着一卷画。我满脑子疑问，也无处可去，只好悄悄跟在这个槐晋身后，随着他来到一处青楼。
　　“不是吧，我师父那样严肃的人，竟也会来这种烟花之地？”我跟着他进门上楼，躲在走廊拐角处偷听他与鸨母的对话。
　　“请让我再见佩兰一面吧，我就要进京赶考了，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我听到槐晋苦苦哀求的声音。
　　而鸨母的语气却很是坚决：“不行，佩兰说她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你死了这条心吧！”
　　槐晋仍然不愿放弃：“求您了，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她了，我只想跟她说几句话，把这幅画给她。”
　　“你快走吧，再不走我就叫人了！”
　　“求您了！”
　　“来人呐，把这个闹事儿的给我拖出去！”几个彪形大汉突然出现，将槐晋连拖带拽地架了出去。挣扎间，那幅画从槐晋的手中滑落。我趁人不注意，捡起了那卷画，然后推开那位佩兰姑娘的房门，转身迅速将门合上。
　　“你！”房内的人儿一脸惊愕地看着我，我也被她吓了一跳，因为坐在那儿的竟是一个孕妇。
　　赶在她张口喊人前，我将那幅画展开拍在她面前的桌上：“我是槐晋的朋友，他得知你不愿见他，派我来询问原因。”我盯着她，猜她会否发现我的谎言，而事实证明，这的确是个太过聪慧的女子。
　　佩兰摇了摇头：“不，你不是，他并无你这样的友人，也不会派人来，如若他想见我，他定会亲自来。”
　　“他来了啊，刚刚就在门外，可你为何不见他？”
　　佩兰微笑：“我听见了，是我吩咐鸨母不许他见我的。”
　　“到底是为何？”我有些急于弄清楚这一切，口气略失礼节。
　　佩兰看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犹豫。终于，她舒了一口气，开口道：“罢了，虽然我与你并不相识，也不晓得你究竟是槐晋的什么人，但你若真想知道，我就讲个简短的故事给你。两年前的一天，槐晋因为怀才不遇，遭人冷落，来到这里寻欢买醉，那是我们第一次相见。早闻南城三少风流倜傥，那日一见更是如此，便一见倾心。后来，他便经常来见我，去年秋天，我突然发现自己怀了孕，而那时槐晋突然告诉我，他准备参加科考。我知道自己和孩子会成为他仕途的阻碍，所以从那时开始，我便对他避而不见，也没有告诉他我已有身孕的事。”
　　听完佩兰的讲述，我总算明白了。既然这是佩兰的选择，我便不能插手此事。可我仍是无法想象，一心向仕的槐晋是如何走上修道之路的。
　　见我愣神，佩兰戳了戳我，对我说：“小女子离佩兰，还未请教姑娘名姓？”
　　我突然发觉“槐”姓甚少，若不加遮掩的告诉佩兰，怕她会多心，于是决定隐去姓氏：“在下子衿，天桥山道士，与槐公子算是有过一面之缘，所以误打误撞闯入此地，失礼了。”
　　离佩兰看着我，突然叹了口气：“话说回来，槐晋每过几日便会来此这么一闹，他如若见不到我，定不会就此罢休，我怕还会为此耽搁了他赶考的行程。我必须想个办法，让他彻底死心。”她说罢，看了看桌上躺着的那幅画，上面的女子与她一模一样，只是眼前这个眉头紧锁，一脸愁容。突然，离佩兰从我手底抽出那幅画，将画卷一把扯成两半。
　　我一脸惊讶：“你这是作甚？！”
　　离佩兰将撕成两半的画递给我：“烦请你把这个交给槐晋，我想他看到这画，自然会明白的。”

　　我在拥挤的街市中穿行，隐隐觉得背后有人在盯着我，可我转头过去，只看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突然，有一个黑衣男子与我擦肩而过，他行动十分迅速，很是可疑。我伸手摸了摸身后的布袋，那两截画竟然不见了，定是那可疑男子，于是我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我追至一处拐角，进去后发现那竟是一死胡同。正懊恼自己将人跟丢时，突然有一东西从天而降，砸在我头上。我低头一看，原来是我那半截画。我再抬起头，只见那黑衣男子正坐在胡同的墙头上，嬉皮笑脸地看着我。
　　我还未质问他的无礼行径，他倒先开口了：“见姑娘你器宇不凡，以为你身上带的是什么名画呢，没想到竟是我槐老弟的大作，还断成了两半。”
　　我捡起地上的半截画：“无论名贵与否，偷人东西便是不对的，快还我那一半来！”
　　男子从怀中抽出那半截画，在手里一上一下地丢着：“如果是槐老弟的画，那也不应算是偷，毕竟都是好兄弟嘛。不过，这画怎么会在你手中？”
　　我向他做了自我介绍，说明了事情的经过，不过有所隐略，接着问他：“你是何人？听你一口一个槐老弟的，你与槐晋相识？”
　　那男子从墙边一跃而下，看他的腿脚身手，应该轻功了得，“在下程翼，无名游侠，南城三少之一，与槐晋自然是相识。”我忍俊不禁，又是南城三少，他可知二十年后，他们这花名会被另外三个年轻人取用。
　　程翼在我身边来回踱步：“你一个荒山道士，为何管着红尘俗事？不如将此事交予我，毕竟我也是槐老弟的哥们儿，这事我来说也委婉些。”
　　“诀别之事，何来委婉之说？”我不解。
　　程翼笑道：“这画就只给他一半，告诉他，离姑娘待他考取功名，荣归故里，让他带着些许盼头安心离开，岂不是更好？”
　　我点点头：“不愧是程茗子，即便年纪轻轻，也懂那人情世故。”
　　程翼皱皱眉头：“程茗子？为何这么叫我？”
　　我一时哑然，愣在那里。我已渐渐明朗自己身在过去，所见之人，都是前辈们的年轻模样，师父是如此，这程翼亦是如此。只是我一时糊涂，竟忘了此时的程翼还未有那“程茗子”的名号，这么称呼他实数突兀。
　　程翼见我尴尬无语，笑着自打圆场：“罢了罢了，这名号听上去也不错，以后我就用此化名了，哈哈哈哈！”程翼爽朗的笑声回荡在这小胡同里，似真似幻，让我越发迷惘于自己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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