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劫

　　说是生死殿，其实不过是储藏记述众多鬼魂轮回生平的地方。因为工作量浩大，在众多鬼差屡屡抱怨频频罢工之后，阎王终是一拍脑袋决定抽出一万年神力来自行运作。
　　所以，当“吱呀”一声古朴庄严的大殿打开，光线将两人的影子勾勒入店内，与浓厚的书香气同时扑面而来的，是同样数量可观的厚重的灰尘。
　　尘土飞扬之下，两人想望而无语。
　　“哎哎哎！那两个鬼差！对！喊的就是你们！别跑呀，喂！本上神喊你们你们跑什么！”
　　当两人再次踏入窗明几净的生死殿后，唯有黑无常向那两个累死累活的鬼差报以同情的目光。
　　“地府的效率还挺高的嘛！”锦素如是感叹。
　　而黑无常给出的回应则是埋头干活。
　　承受了一万年神力的毛笔正在刷刷刷地写着，锦素闲来无事，便随意抽了本薄子席地而坐。
　　人生百态，当真比那些话本还要有趣。
　　如烟的微尘跳跃于光影之间，无论以哪种角度看去，入目所及皆是堆得高高的书塔，叠叠嶂嶂，称得上浩淼如烟四个字。
　　“凡世三千当真繁华如斯。”锦素如是感叹。
　　“这也是众多鬼差连连罢工的原因。”埋头查阅的黑无常如是说明。
　　“小黑，我的卷宗，也在这些之间喽？”纤纤素手抵在眉间，面上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黑无常闻言顺手拂过衣袖，触到两个硬物之后无声捏诀。“嗒”两本书着“锦素上神”与“景琛帝君”的薄子已然出现在了阎王爷的案上。一系列动作的完成在他人眼里不过一个拂去尘埃的光景，此时的锦素仙力尽失也未能察觉。黑无常抬眼看她，俊秀的面容上却没甚么表情“当然。”没有。
　　当得知这位仙力尽失，没了品阶却仍有很大靠山的神仙要在地府长住之后，没几日，阎王便被天后请上了九重天。无人知晓两人之间谈了什么，指示阎王回到地府后下令，任何人都不准在上神面前提及景琛帝君，否则就将你送到第十八重与那恶鬼当当近邻。按那薄子所书，帝君当是羽化了，但至今并未有什么天降异象，也没什么陨星而落，却又是不太清楚。
　　“是么？”可一站起来望见那不知何处到顶的书塔又是一忧“算了，暂且算个打法罢。”
　　这一走，才知看着不大的生死殿里面别有洞天。她已数不清走过多收书架，但一回头，自己与小黑之间的距离却不见变长，想必这造殿之人依然将叠嶂之术运用到极致。
　　且不说她如今仙力全无，就是修习仙术的那几年对这类术法也最是头疼，索性席地而坐，懒得再往前去了。哪知方一坐下，一本薄子便“啪”一声直至掉进她怀里。
　　“唔… … 算你与本上神有缘。”
　　景玄冥，晋国二皇子，少聪慧，颜色摄人，善骑射，以之闻于诸国。方十六，便随父兄征于各国，后被封为远征将军。善奇谋，巧用兵，攻无不克。因其军覆黑甲，世皆称其黑骑兵。敌闻黑骑兵至，士气顿泄，惶惶而败。
　　… …
　　后晋一统天下，号大同。冥于大同元年归京。世家大族皆欲以女许之，皆辞之。
　　大同二年封为端王，上许之留京。同年，上大婚。期间，冥未出府一步，日日饮酒，大醉。于大同二年除夕，落发于五方寺，号无悲。
　　… …
　　宣统五年，偶遇景琛帝君所化书生，公论佛理，相谈甚欢。
　　锦素漂亮的眉毛微微上挑，继续。
　　宣统六年，其侄景竹暄携其妹景竹曦至五方寺，景竹曦为上神锦素下凡历劫所历第三世。
　　“啪”书本自手间掉落，兀自震碎了一室的宁静。
　　“怎么了？”黑无常抬头。
　　“没事，坐久了，有些麻了。”锦素面不改色地拾起薄子，一只手却揉着自己的额角。
　　说来也奇怪，这九世历劫她还当真没什么记忆“竹曦？还当真有那么些熟悉。”本就应该是自己的记忆，却在这种情况下见到，这心境，还，当真有那么些微妙。
　　曦于寺中见冥与帝君与树下谈道，惊为天人。
　　锦素嘴角一抽，惊为... … 天人
　　… … 蛮夷攻打边境，帝君任军师，从军行。曦扮作一小卒，跟从、
　　锦素嘴角又一抽，原来，她也曾如此... ….年少轻狂？另一只揉着额角的手却不由加深了力道。
　　… …
　　冥后得帝君指点，悟得佛道，得万年寿、
　　… …
　　一行行墨迹清晰的字句，锦素觉得自己认得又不认得，一股钝痛渐渐传递至灵台深处，她不由用力压了压。
　　… …
　　寺中，冥遇第九世历劫的锦素上神与景琛帝君。锦素上神未能渡劫，魂归地府，景琛帝君羽化。
　　“啪”锦素只觉得自己灵台处一根弦登时崩塌，铺天盖地的黑暗重重逼来时，她唯记得四字“帝君羽化”。
　　张扬的面容此刻如同死水般沉寂，惟有眉间忽隐忽现的朱砂，妖艳如同忘川河畔的彼岸花。
　　一睁眼，入目的便是漆黑的房梁，身下并非是那些话本中柔弱小姐晕倒后醒来便是自己闺房中柔软的床榻，而是张藤制躺椅，她蜷缩在其中，脑袋里面太乱，她一时不知道今夕何夕。
　　就像她明明记得自己在天后的坤元殿度过了天上的万年，但细细一想，那浩荡宽阔的场景却与景琛帝君的无名居更是相符。她明明记得自己是在无岐山为凶兽所伤下凡历劫，但那一幕幕记忆却是三重天紫竹林的因果循环。
　　凡此种种，想她枉做神仙数万年还担了个上神的虚名，竟临头来被人全改了记忆。
　　当真可笑之极！
　　黑无常看到她眉间一点朱砂痣心里先是“咯噔”了一下，不一会儿见她又是迷茫又是发笑的表情，又“咯噔”了一下。这边还没有沉下去，那边便一拍藤椅，潇潇洒洒地往外走。他连忙追上。
　　“你去哪儿？”
　　“阎王殿。”
　　黑无常脚下一顿，他觉得，自己也许要被阎王拍到十八重地狱与那恶鬼寒暄寒暄了。

　　“阎王爷，你那生死殿甚得我心。”黑无常方欲近殿，便感受到浓厚的火药味在殿里乱窜。他只好把踏在半空的脚收了回去，缩到一旁，认认真真地听起了壁角。
　　“如此看来，上神可是在本王的地府找到了个好去处。”阎王悠哉地打着太极。
　　几番来往，锦素竟是套不出半点话来。锦素没了那耐心，一本薄子飞至阎王面前，页面翻飞，恰好停在“帝君羽化”那一夜。
　　“还请阎王能给我个解释。”
　　“上神历劫之事，本王并不清楚。”
　　“那敢问我与帝君的薄子何在？”
　　“生死殿。”
　　“生死殿何处？”
　　“本王不知。”
　　“那是谁改了我的记忆？”
　　“本王不知。”
　　“景琛在何处？”
　　“帝君已然羽化。”
　　“休得骗我！”锦素将手中茶盏重重放回桌面，指尖因太过用力而泛白，目光却倔强。
　　殿内一时弥漫着一股难言的难堪。
　　锦素几近执拗地看向阎王，似乎如此下一秒便能从他嘴里获得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在那里？”沙哑如铜锣的声音倒是把自己吓了一跳。
　　景琛他，怎么会羽化呢？
　　别开玩笑了！她才不会傻到相信呢！指甲抠进肉里，疼痛让她清醒。
　　锦素长吸一口气，心口疼的发紧，她弄不明白为什么骗她景琛死了，景琛从未丢下过她！遑论生死！如果景琛死了，那她怎么会在这儿呢？她应该在同一刻死去。脑袋疼得厉害，她强撑着站起来，仿佛有无形的重物狠狠地压着她，让她动作缓慢如老妪，“我最后问一遍，他在那里！”赤目欲裂，声音却倔强如初。
　　阎王终是长叹一声“天命如此，上神既然不相信本王所言，又何苦再问。”语气中带着怜悯。
　　去你整个地府的怜悯！锦素想把整个茶盏都丢到他脸上，事实上她也这么做了。茶盏碎裂在他脚下，些许茶水污了他的衣袍，但阎王并未在意，眼中仍带着高高在上地悲悯。他呆在地府数十万年，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他已然麻木。
　　锦素顿悟，所谓仙者，不过是高高在上的可怜着罢了。
　　她生来仙胎，不懂那些修仙者的执念，在她眼里，凡人百年不过须臾一瞬，但正因其短暂，才显动人。何苦用一瞬的繁华似锦换永久的虚无。在那望不见尽头的时光里，惟有那人的陪伴，让她有勇气与漫长的时间对峙。
　　如今景琛已死，换来的不过是同僚嘴里的一句“天命如此”。
　　天命如此？哈！锦素不由笑了开来，朱砂似血又似妖。
　　锦素一步步向外走去，步伐缓慢却带着不可阻挡的韧劲。殿前的黑无常刚想上前，却被他一个眼神钉在了原地。
　　那是一个怎样的眼神，滔天的恨意夹杂着毁天灭地的绝望，像一滩晕不开的墨凝在她的瞳仁里，明明在笑，但无法抑制的绝望还是从心底的最深处一丝丝，一缕缕蔓延开来。
　　做神仙又如何呢？漫长的生命又如何呢？拥有的一切不过是空虚之中浩荡的虚无和无处诉说的荒凉，在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如今，时光于她没有任何意义。
　　她踏出殿门，外头刺目的阳光让她眼疼却流不出眼泪。一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微眯眼，一人逆光向这边走来，古朴的青色长袍，手持六节竹骨扇。是司命。
　　司命向她靠近，但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厌恶，厌恶这世间种种，包括此刻如同废物一般的自己。有人在她心上开了一个洞，汩汩地流着血。在她明白那人离开的同时她早已以另一种方式死去。
　　锦素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凄厉，凤鸣尖锐。司命欲靠近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弹开，锦素转向他，面容带着诡异的艳色，她的视线模糊，她眼中的地府是浸润在一片血色中的地府。血泪从她眼中滴落，影影绰绰，像极了忘川河畔的彼岸花。
　　“滚。”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是说道。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你早已是我深入骨髓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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