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团子圆滚滚

　　一轮硕大的圆月低低垂于静谧的夜，月华笼罩之下，几个人的身影依稀可辨。
　　明冷笑一声，收敛起那套戏弄对手般的作态，五官狰狞起来。只见他两手空空，一双本是修长优雅，保养得很好的手，瞬间变得枯槁发黑，指尖缠绕起血雾，血腥气冲天，呛得沈云梦差一点往后退。
　　沈云梦稳了稳身子，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你是魔？”
　　明虽满足于沈云梦的刨根问底，却并不打算回答这个在他看来浅薄得可笑的问题。夏虫不可语于冰，他对沈云梦的那点心思，也仅是取她之命，夺她之修为罢了。若沈云梦是男子，他倒可再一次夺舍，如此一来，那叫沈明妍的上仙必不忍出手伤她爱徒的身体。只可惜眼前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星君，真真切切是个女子。
　　夺舍女子的身体？想想都可笑！明不禁哼了一声，老头虽是帮他找到了这个仙人，却明显没有给他足够的优待，他只能杀她，尽不了一石二鸟的法子。
　　明那双缠满血雾的双手忽地向虚空一抓，风中似传来万鬼哭泣般的声声嚎叫。沈云梦眼见明双手令她厌恶的血色，耳听阵阵险恶的鬼啼，又嗅着令她分外不快的血腥气，心中开始躁动不安。
　　她亦知，越是这性命攸关的凶险战役，就越不能自乱阵脚。只是眼耳鼻三者的不适感逼得她并有太多战术上的思考，便长戟一出！
　　玄冰带着寒冷霜色划破带来万鬼啼哭声的夜风，魂魄的哀鸣似乎被风撕裂的声音止住了片刻，沈云梦趁着这个让明愣了一愣的空档，直取明的脖颈。
　　她看出明眼中嗜血的杀意。她不会留情，也绝不想留情。
　　你死我活，先下手为强。
　　明突然狡猾地一笑：你以为这便是结束？
　　在长戟袭来的一瞬，他双手变换了几个手势，一张由森森魇气织成的屏障从明的胸前交汇而出，逐渐扩大，包裹住他全身，紧接着又缠上了沈云梦的本命法器！
　　沈云梦感到一丝危险的气息，数十年的战斗经验让她心中警钟大作，下意识地收回长戟，但这玄冰的尖端已沾染上一层魇气。尽管这魇气十分浅淡，甚至微不可辨，但它在极短的时间之内顺着戟身蔓延爬行，途中又迅速地变深，似有吞没持戟人之势！
　　沈云梦瞪大了眼，如今并无万全之策，她没想到明还有这样一手，只得当机应变，对本命法器施上禁制，再往身外远远一丢，头也不回地喊道：“沈衣，别碰，替我看着！”
　　沈衣盯着差点飞到他脸上的玄冰，对还枕在他腿上动弹不得的沈明妍笑道：“云梦星君对属下自称‘我’字。”
　　沈明妍眨了眨左眼。
　　沈衣当然不会自恋到以为沈明妍在跟他抛媚眼。他看了一会儿沈明妍，又抬头，望着不远处沈云梦的背影，自问道：“虽是照顾主人，也只是把大腿借给她当枕头。不去帮星君，这样做真的对吗……”
　　“区区一只白色大鸟，你去帮她，没准扯了后腿！”
　　“谁在说话！”沈衣转头一看，先见到一张放大的脸——
　　一个白胡子老头面露威严，正在和他吹胡子瞪眼。
　　“你是何人？”沈衣回想，自己居然被一个老头子叫成大白鸟，心里有些不太舒爽，却见来者并非那老头子一人，还有一个中年女子，和……宁尘老祖？
　　“小子，你居然不认识本长老？”老头拢了拢胡子，满脸的“你求我我就考虑看看但我还是不告诉你我是谁因为你居然不认识这么有名的我这是对你的惩罚”的表情。
　　“……”沈衣竟然无言以对。一个不留神，这三人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沈衣感到恶寒。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宁无尘和他找来的两名上仙。他同天玄老君讲明在开颜峰得知的诸多事宜，谁知老君拖延症发作，本是要火速去通知各个仙门仙山，天玄老君却硬生生地把十万火急之事变成了串门和友好会面唠家常。宁无尘跟在天玄老君身边，心里那叫一个急，也难怪沈明妍不愿等老君调度指令，私自跑来会对方。
　　宁无尘跟着天玄老君，老君也感到自己的行动实在有点慢，就委托宁无尘去找人。宁无尘用最快的速度找了熟识的两名上仙，本要到开颜峰问一问沈明妍，是否和他一起去叫人，谁知等他赶到开颜峰，见峰上除了那些外门弟子，便只有龙时龙韵二人在。
　　“其他人呢？”宁无尘大惊失色。
　　“追主人去了。”龙韵打了个哈欠，搂紧龙时，人形火炉的热度刚刚好。
　　“！”宁无尘顾不得让龙韵改一改手脚都扒在龙时身上的恶习，又带着他那两名上仙，顺着龙时指引的方向，追去鬼哭坡。
　　悄悄赶到时，谁也没发现他们三人。宁无尘见沈云梦正和那个疑似是明的人打得难舍难分，忍不住围观了起来，直到和他一道的两个上仙之一的均长老出言嫌弃沈衣，沈衣和沈明妍才发现宁无尘来了。
　　宁无尘带着均长老和回心仙人等人出现了，假模假样地责怪了几声：“明妍妹子，你擅自行动，如今受了伤，现在知道错了？”
　　沈明妍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张开，没说出一个字。

　　“抱歉啊，主人被那威力巨大的法宝震得内伤说不出话了。”沈衣替沈明妍答道，“主人是不会认错的，这点老祖大可放心。”
　　“我很放心。”宁无尘笑了笑，对回心仙人和均长老使了个眼色，三人一同上去，在沈云梦身旁结了个阵法，欲直接捉拿住明。
　　“他可是明？”宁无尘向沈云梦确认这件事。
　　沈云梦肩负的压力减小，喘了口气，反问道：“老祖几日前口若悬河，原来也不是无所不知的？”她向不远处望了一眼，见魅儿要返回到明身边，阿初却出手不让魅儿到别处去，场面一时变成了她二人边打边往沈云梦这边过来。
　　沈云梦不觉莞尔。猫崽子有的时候也有些小腹黑，不过她不讨厌。
　　但明的心情却没有刚才好了。他本夺取了主动权，即将赢得这征服大业上的第一步棋，谁知宁无尘突然就出现了，还带了两个他再也熟悉不过的上仙。
　　是打，是留？
　　由不得明选择，眼下宁无尘、回心、均三人布下针对他一人的严密阵法，又有沈云梦在前阻拦……
　　也许，沈云梦是一个突破口？
　　明的眼神闪了闪，宁无尘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伤了沈云梦然后逃走。”
　　回心仙人接道：“没门！”她对小辈存着几分怜惜，此番明伤了沈明妍，又要取沈云梦性命，这让她着实看不下去，就配合着宁无尘布起阵法。只是均长老……回心仙人往均长老那里看了一看，纳罕道：老头子今天这么配合，是怎么了？
　　均长老对回心仙人瞪了瞪眼：“回心，你以为如此重要的时刻，本长老会那么不讲理？”
　　回心仙人温婉无比地笑了笑，心里却道，说明您老平时都很不讲理。
　　他们三人加入战斗，形势变得明朗，原本明的优势不复存在，就算他叫来魅儿和小翠，也被宁无尘和沈云梦压制。眼见他和魅儿和小翠要坠入宁无尘的阵法成为狼狈的猎物，明一万个不甘心，大喊了一声：“两位夫人！”
　　闻言，小翠抿唇，拈花一笑——不，她拈的不是花，却是她自己淬了毒的细羽化成的暗器。这漫天翠羽虽是极其轻细的翠鸟羽毛，在小翠的发力下，却如同沉重的疾风骤雨打在众人的身上。危机关头，几人纷纷化出屏障自保，阵法却是松动了——
　　与此同时，魅儿趁机放出魇气迷惑离她最近的几人，魇气不同于她眼眸中的魅法，使用时间极短，又十分耗费法力，她只有在迷惑沈伽时用上过一次。然而，此次明的一声“夫人”，却正喊在魅儿心上，她咬了咬薄唇，心道不能输给小翠的暗器！
　　魇气攻得很快，在魅儿附近的，并非沈云梦和宁无尘那三人，而是追着撤回的魅儿和小翠前来的阿初和孔阙。沈云梦心下一紧，连忙往阿初那里看去，催动法决，为阿初加上双份的屏障。
　　在这时，谁也没有料想到的事发生了。
　　一个弹指，是很短很短的时间。
　　而这极短的时间内，可以发生很多叫人或抱憾终身，或难以置信，或痛心疾首之事。
　　明从阵法的松动处挣出。
　　明同魅儿和小翠一起迷了众人的心神。
　　明的手上浮现愈发深重的血雾。
　　那血雾附着的一只手，直至一个人的胸前。
　　而后，穿过了那人的胸，抓住了那人的心脏，并直接捏碎，抽手之时，带出了一堆碎末
　　那是沈云梦的血肉。

　　所有人都愣住了。
　　“沈……”阿初傻傻地发问，“我是不是中了梦魇之花，不然怎么会……”几乎是同时，她爆发出一声称得上惨叫的尖细长啸，或许对猫妖来说，“啸”这个字并不合适她。
　　沈云梦破碎的心脏被明带离身体。
　　阿初跑了过去。
　　只有几步路，却有一生那么长。
　　沈云梦向后踉跄了几下，仰头倒在了阿初的怀里。
　　她疼得厉害，握住阿初的手腕，又不敢握得太紧，怕也将阿初弄疼了。
　　沈云梦现在发现了，疼痛的滋味不太好受，她从前拎阿初的后颈，把阿初扔出去，揪阿初的脸，应该都是很疼的，阿初怎么不向她抱怨呢？
　　笨猫。
　　阿初腿软地坐在了地上，沈云梦枕着她的腿，向上凝望，瞧见一张梨花带雨的容颜。
　　有什么东西，无法克制地从身体向外跑。沈云梦觉得自己变得轻盈却又沉重，努力克制着那种失真的感觉。
　　再给她一点时间，让她想起想要想起的事，说完想要说完的话。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沈云梦望着那张俏丽的脸，透过阿初人类的形态，她好像又看见了那只小小的团子，并非是之前的那时，而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阿初抬手虚掩住了沈云梦的唇，不让她再说话。沈云梦是仙人，即便被抓碎了心，也是不死的，但阿初隐隐有种感觉，她将要……失去她了。
　　阿初低声道：“我为你跳舞，治疗，可好？”她欲起身，却被沈云梦的小指勾住了衣角。
　　“你还……没有……回答……”沈云梦断断续续地追问。
　　“这个名字是你为我取的。”阿初感到自己的眼眶一阵湿热，声音也跟着抖起来，此时不是最好的时机，但若此时不说，她不知道还有何时能说，“阿初对云梦，一见钟情。”
　　放佛记忆中斑驳生锈的钥匙打开了那道紧闭的大门，纷繁的思绪涌入沈云梦的脑海，那样陌生，却熟悉。
　　沈明妍在不远处，倚靠着沈衣，面上露出了惨淡的神情。对于命中注定，她无能为力。

　　天地悠悠，岁月荏苒，沈云梦“遗忘”的诸多前尘中，有一件事便是她救下了一只银灰色的虎斑幼崽，还为那猫崽子取了个名。
　　在她还是一个普通人的时候，她跟在沈明妍身后，有时唤她师父，有时又唤她姐姐——沈家人每一代都可能出一名甚至几名拥有修仙体质的人，便约定俗成，又上一名修仙的沈姓族人带领下一个人入修仙之门。
　　沈云梦与沈明妍是同一辈，沈明妍是沈家长姐，她却是小妹。沈家人将沈云梦的手交到沈明妍手中，目中纷纷含了泪。
　　沈明妍一声叹息，将沈云梦对沈家的记忆，全数抹除。
　　沈明妍有幸得沈云梦为徒，沈云梦亦有幸拜沈明妍为师。既是姐妹，又是师徒，这无疑是世间最牢固的羁绊了。
　　沈云梦随沈明妍游历明夷大世界，降妖伏魔也有她的一份。
　　某日二人得知附近一名厉害的妖修喜好捕捉童男童女，但行踪诡秘，十分狡猾。沈云梦便自告奋勇，假装失去知觉被妖修捉了回去。
　　妖修的住处还有一些幸存的孩子，沈云梦被随手丢在靠近窗口的角落里，听到身后传来细软的叫声。她回头，看见自己的后背伏着一只瘦小的虎斑猫，正在低声地“咪咪”叫着。
　　沈云梦趁那魔修没注意，把手放到背后，摸了摸蜷缩着的小猫的耳朵，破皮流血的手指又在猫的额前点了点。
　　按说沈云梦那时只是一名凡人少女，不可能有点化鸟兽灵识的力量。一只饥寒交迫的幼兽在这屋子角落，尚不论能否充饥，更不用说得到点拨。
　　但命运偏生那么凑巧，就在沈云梦的指尖触到那幼猫的额间时，幼小柔软的生物产生了一丝灵识。
　　而伴随着那抹灵识而生的，不是雏鸟心理，不是怯懦者对更强者的依靠，而是特别的情感。
　　阿初与沈云梦的缘，由此结下了。
　　沈明妍一路跟随妖修，随后赶到，与妖修缠斗。沈云梦带着孩子们，怀中抱着猫崽子，借机逃了出去。
　　那时的沈云梦并没有与惊慌的孩子们过多交流，却和奶喵说了话。
　　“你可真小。”
　　“咪——”
　　“你这么小，很可爱。可你没有名字吧？”
　　“叽？”
　　“你是我初次抱上的兽类，唤你阿初，可好？”
　　“咪！”
　　“阿初！”
　　后来沈明妍打完妖修，找回沈云梦，见小小的沈云梦怀抱着比她更小的幼猫，而且执意要带走。沈明妍见那脏兮兮的小东西被爱徒这么宝贝，心里有些吃味，便哄着沈云梦说仙妖殊途，若沈云梦想得道成仙，不能受尘缘牵绊。沈明妍本来只是这么一说，但多年没有生病的沈云梦在那天夜里突然发起了烧。
　　尽管知道不可能与这小小的猫有关，沈明妍还是迁怒于阿初，直接将沈云梦带走，封住了沈云梦的那一小段记忆。
　　幼猫看着那名少女被女子带走，自己离开了那个同样幼小却温暖的怀抱，心中只有一个念想，又或许可以称之为欲♀望，便是要找到她，找到她。
　　然后，经历了漫长的岁月，终于——找到了。
　　沈明妍却不知是阿初找到了沈云梦，阿初就是沈云梦还是凡人时遇到的那只猫。
　　尽管沈云梦因为记忆的封印真的渐渐淡忘了那样一件事，忘了那只猫，也忘了自己口中唤过的名，阿初却记得，那一缕尘缘未断绝。

　　在阿初将前尘往事说出口之时，沈云梦感到了一阵悸动，也想起了曾经被压制而尘封已久的过往。
　　父亲，母亲，兄弟，姐妹。还有……阿初。
　　真奇怪，心口一直在流血，心都已经碎了，为何还会感到心悸。
　　原来，原来……
　　她们二人的宿命早已注定，回心仙人说的那喜人的小小伴星并不亚于沈明妍的红鸾星动。
　　而她的那颗主星司命，杀伐。原来阿初一直这般弱小皆是因她，若主星黯淡消灭，伴星将会燃起，阿初的修为和力量，不会再与从前一般，也算好事一件吧？
　　沈云梦费力地牵动唇角，扯出一个微不可辨的弧度，随即感觉视线模糊了，阿初的眼泪滴落在她的眼中。
　　是灼热的，像要把沈云梦的眸子烧坏似的。
　　沈云梦终于醒悟，她所怀有的，所渴求的，所眷念的，究竟为何物。
　　然而，迟了吗？
　　至少她已醒悟，不算是最迟。
　　只是阿初呀，不要再哭了。
　　微笑才适合你。
　　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仔细想想，自己想要说的，也许同样也在怀抱之人的心里。
　　身体里的某样事物，像被什么所牵引拉扯一般，强行拽离，再也无法抵抗。
　　沈云梦躺在阿初怀里，尽管痛楚难忍，却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平静地说了三字：“我不悔……”
　　沈云梦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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