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伤

　　据传神农氏尝尽百草，始有医药。又曾跋山涉水，历经艰险寻找解毒良方，以救天伤之命，终因误食“断肠草”身中剧毒而亡。

　　神农一世于黎民苍生功不可没，轮回几世功德圆满后遁入天界位列神班，尊号神农帝君。他在神界掌管着所有奇珍妙药，神花异草，研制各类治病救人的方法和药物。

　　众人熙熙，唯其泊兮。遗世独立，云淡风轻。千年孤寂，亦不曾动摇其心智。

　　是岁，天道轮回，妖魔横出。人间生灵涂炭，哀号遍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万物生生灭灭皆属自然，神界本不该妄加干涉。但见一众妖魔势力日增，大有吞天盖地不可控制之势。于是天帝之子玄嚣亲自请缨带领众神将铲除祸首。

　　这是百般周旋、旷古绝今的一战，电石火光之间惊天地泣鬼神，天地皆失色，整整七七四十九天电闪雷鸣不断，冰雹雨雪从世界的尽头席卷而来，太白山上的火山岩浆崩裂，大荒境内被无休无止的黑暗笼罩着，似乎已至末日。

　　最后天神玄嚣以一招“覆水难收”打散了魔尊的真身与魂魄，并将其真元封印在灵气丰沛的终南山。神族虽一战功成，但玄嚣却遭受重创，身形俱损。

　　神农帝君用素女脉诀护住了玄嚣的心脉，可他气息日益微弱，只能靠吸收皓月精华才得以苟延残喘。天帝见此一时乱了心智，心急如焚，命神农帝君在七日之内速速斟酌出医治良方。

　　东夷境内有青丘之地，四季分明，草木繁茂，有奇松怪石神花仙草，自然天成。在那幽深的山林间隐匿着的生命更是深受福泽，乖巧灵动。

　　高高的山崖边上，一只通体晶莹的雪狐正用爪子在地上勾勒着什么，动作拙朴娇憨，地上凹凸不平的痕迹却渐渐显现出一个人形来，虽看不真切脸孔，却衣袂飘飞，宛若仙灵。

　　“啾啾——啾，你又再等他了么？”一只浑身羽毛如翠玉般碧绿的青鸟蹲踞在狐狸上方的枝丫上，竟开口道出人语。

　　狐狸收回爪子身形一顿，瞬间化作一个白衣少女，她缓步移至崖边，远眺着北面遥遥相望的烈山，若有所思。她微仰起头，是一张魅惑众生的脸，纯净有如世间最清澈的溪流，却灵动着万千光华，迷离的眸底蓄满了愁思。一阵风过，随风舞动的裙裾，如烟雾般飘散开去，纤若无骨的身子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被吹落山崖。

　　当然这只是一种错觉。她生长于青丘，羲和大帝故里，吸收天地之灵气，是一只已有千年道行的狐妖。这里本就是九尾狐族老巢，凭她的灵力，一般妖魔鬼怪根本不敢近身。

　　但那又如何？她是妖。而他，是神。

　　“整整一千年了……”她喃喃地开口，像在对谁说话，声音轻柔而飘渺，眼神却飘忽到很远的地方。

　　在它刚出生的第二年，当它还是只不谙世事的小狐狸，在山林间欢快地奔走，不慎被乱棘勾住了腿脚，动弹不得。当远处饿狼声渐近，当它挣扎得血肉模糊却无济于事，绝望地听天由命时，一双温柔的手将它从杂乱的荆棘中解救出，雪白的绢布细心地包扎好它的伤口。

　　它怯生生地打量着眼前人，他的衣着质朴无华，尘露不沾，就算再没见识的村妇都能一眼看出他气质的高贵出尘，是被褐怀玉之人。他的脸清俊柔和，下颚勾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坚毅却不刚硬，淡漠寂清的眉眼隐隐透露着怜悯众生的慈悲，看得小狐狸无端地就心疼得厉害。

　　“小家伙，”他说，将毛茸茸的一团抱在胸前，“下次别再这么调皮了。”说着揉了揉它的颈脖，它吃痒，偎在他的怀里抖得花枝乱颤。他笑了，嘴角微微扬起的那一瞬，眼中的光彩，令日月都失辉，小狐狸看呆了，久久没有愣过神来，以至于后来怎么走回狐狸洞的都记不清楚。

　　之后它一年一年健康地成长着，像是受到了神灵的庇佑，再也没有受过伤。

　　而每一年他都会在一个特殊的时节从北面御风而来，身边跟着一个仙童，在这里收集虫草，采集矿石，汲取灵露。神情专注，旁若无物。他应该知道有一团白色的小东西，总是在不远处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是神，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所以，前几日他像往年一样来到这里，才会突然想到跟她说话，就好像她一直在听着似的。他说，“小狐狸，我又来了，我这次来是想取一样东西，不知你同不同意？”

　　小狐狸欣喜若狂，虽然她前几日刚满千岁，已经从它变成了她，可化作人形与他对话，但她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她慌乱无措，只是轻轻地叫唤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依旧用狐狸的姿态倾听。

　　可他却沉默着半晌没有说出一个字，临走前只说出一句：“也许我不会再来了。”

　　小狐狸着急了，赶紧追了上去。但任它怎么追赶怎及得上神仙腾云驾雾的速度，一眨眼便没了踪影。这些年来，她早已将他的一切打听的一清二楚。他是大名鼎鼎的神农帝君，居住在北面三百里外的烈山之上，专心研究各类病痛顽疾的救治良方。青鸟带来最新关于他的消息是，近日为医治天帝之子玄嚣而身心俱疲。她只是只小妖，不敢奢望什么，但或许她可以帮到他什么。

　　她明显可以感到他有难言之隐。追至水穷处，正暗暗担心，眼前却隐约出现一个背影，走近看正是神农帝君的座下琅轩童子。

　　她随即化作人形，微微俯礼道：“仙童可有话交待？”

　　童子转过身来，惊诧的张嘴顿住：“想不到你竟生的这般美丽……”发现自己的失礼，又敛神正色道，“不过，妖就是妖，留着也是迷惑众生，危害人间！”

　　“是吗？他也是这么说的吗？”她眼神中的燃起的希冀，瞬间又覆灭。

　　“他”看着她明灭不定的脸，童子突然明白了什么，轻蔑地笑了一下，“妖孽，你僭越了。”他想起群仙宴上，那些偷看帝君的小仙娥神情也是这般丰富、滑稽。“废话少说，你可知帝君为救天神玄嚣正在炼制神药衍心丹。玄嚣是天帝的爱子，又是拯救苍生的大功臣，若是救不了他，帝君必遭责难。”

　　“有所耳闻，那丹药炼得怎么样了？”她因过于关切，语速也有点急促。

　　“各种珍奇药材都已备齐，却独独缺少一味药引，”童子说着犀利地看了她一眼，眼神似乎可以杀死她——“狐尾。”

　　她的身子瞬间如遭雷击，晶亮的瞳孔变得浑浊，无比的悲戚在心底蔓延开来：他说，小狐狸，我来取一样东西，不知你同意不同意……原来他想取的竟然是她的性命！

　　狐尾是狐族灵力汇聚所在，每过一百年狐狸的尾巴因灵力增长而一分为二，直到千年长出九尾便可化作人形。若是用狐尾做药引，又有谁比得上她这只千年狐妖的尾巴呢？

　　他想要的拿走便可，置她于死地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他为什么又离开了呢？

　　“你留在这里是要取我性命吗？”她想，即使死也只想死在他的手上，就当把命还给他罢了，他竟然都吝于动手吗？她悲戚地笑了笑，除非她自愿，否则绝不会束手就擒，不知不觉看向童子的眼神也变得狠厉。

　　“哼，我倒是想，可帝君非要说什么众生平等，妖也有生存的权利，一只畜生的命怎么能跟天神相提并论呢？救活天神自然是福泽苍生，留下妖孽只会祸害人间。这么简单的道理，帝君竟然参不透。你放心，我是为帝君不平，但也绝不会忤逆他的意思，我只想让你知道你受到了怎样的恩宠。帝君此番必遭责罚，你若想再见到他也是难了，好自为之吧……”仙童没说完便消失在林间，而他的话音还在林间穿梭。

　　风更急了，刮得她的衣衫猎猎作响，站在崖边的她一下被拉回了思绪。那些都是三天前的事了。“必遭责罚”直到现在她的耳边都一直回荡着这四个字。而明日便是天帝规定的期限日，神农帝君他又将如何应对呢？

　　“花无尽的时间，做无谓的事情，众人应笑我，千年的等待又有何意义？”她幽幽地说着，并不乞求一个回答，“也罢。”一个翻身，像蹁跹的蝴蝶般随风落下山崖。

　　青鸟紧跟着她的身影飞落，惊呼道：“小狐狸，你想干吗？”

　　一青一白两个身影平稳地落到地面，她稳住气息，说：“青鸟，我想再见一见他，我这辈子还没出过青丘呢，帮我带路好吗？要快点。”瞬即化作狐形。

　　她的语气如此坚定，不容置疑。青鸟只是叹了口气，一声不吭地在前面领路。

　　一个在天上飞，一个在地上跑，披星戴月，漏夜兼程。一路上纵使有再好的风景，在小狐狸的眼中都化作了尘沙。

　　待赶到烈山五德殿的时候，已是五更，四周一片漆黑，唯有药香扑鼻，她就着微弱的月光，拖着疲惫的身子轻缓移步。忽觉有阵阵箫声绕梁，她按捺住狂跳的心，聆听着箫声传来的方向，慢慢接近，一直来到了后院，箫声愈显悠扬。

　　那斜靠在廊边酸枝木勾带上身形飘逸的弄萧人正是她日夜思念的人儿，影影绰绰，恍恍惚惚，像一幅画在眼前铺展开来，月光穿过牡桂树枝丫投射在他的身上清凉渗人。

　　他的箫声既不显悲怆，也不显欢欣，却有一种孤独的张力如藤蔓般伸入她的心里。

　　这种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地化作人形，愿随箫声翩翩，却只敢在远处静静观望。

　　青鸟幽幽地飞进了丛林。

　　时间差不多了，她转身离开。摸索着找到了炼丹房，一路上都空无一人，那股熟悉的药味再次萦绕鼻端，丹房内巨大的炎炉正突突地冒着白烟。她虔诚地掀开了顶盖，滚烫的热气喷薄而出，灼到脸上火烧般疼痛。不能再犹豫，不能思考太多。她闭上眼睛飞身跃入，炉盖应声合拢，钻心蚀骨的疼，脑海中最后浮现的一抹身影和着这疼痛很快就消失了。整个丹房再次悄无声息，只剩下一块雪白的绢布被遗落在炉外。

　　片刻后，丹房内出现一个仙童，他把早已准备好的其他药材一一投入炉内，一边摇着头笑说，“痴儿，真是痴儿……”

　　晨曦微露的时候，已然大功告成。他兴奋地看着出炉的衍心丹，小心翼翼地用锦盒装好。他们的帝君总是很少展露笑颜，总是有无尽的事情需要忙碌和操心。这次总算帮他做了点什么。而此时的神农帝君正在泽兰苑沐浴更衣。

　　“帝君，您看，这是什么？”神农一打开门，就看到琅轩童子献宝似的捧着个锦盒。

　　“哦？是什么？”他伸出手去缓缓地打开了锦盒，平静无波的脸上微微皱起了眉头。

　　童子见色立刻解释道：“帝君不要生气，我没有对那只狐狸做什么，是她昨天半夜自己跳进了炎炉里。”

　　他闻言闭上了眼睛，似有无限悲痛流过清癯的脸孔，随后又没了痕迹，睁开眼淡然道：“退下”。

　　琅轩童子不敢相信，一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帝君，刚才居然流露出那样痛苦的表情，竟是为了那只畜生吗？

　　“帝君，这衍心丹？”

　　“给我吧。”

　　童子交出锦盒悻悻地退下了，本以为这是不让他为难的最好结果，却还是惹他生气了。不管怎样，能帮助帝君度过一劫就好。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当天帝向神农索药的时候，他竟然不肯交出。

　　为此，天帝治他个见死不救的罪名，将其贬落凡间接受惩戒，并且每生每世都要遭受顽疾缠身之苦。

　　那时候他已经想好把衍心丹深埋在青丘的天台山上。当他第一眼看到这颗丹药的时候。

　　他是看着它长大的，动物有了灵识便和人无异了。纵使罪犯也有被原谅的一天，而它只是一只无害的小妖，凭什么就该牺牲。当他来到青丘，再次看到它那希冀的眼神，他觉得自己真的过分了，根本就不该动那狐尾的念头。是他医治无能甘愿被贬，只是所受之苦亦不能偿还小狐狸的款款深情了。

　　数百年过去了，天台山的天池边一方不受尘世干扰的净土之上生长出一颗孤零零的狐尾草，其通体晶莹流光溢彩，质如琉璃，竟微微发出光芒，其妍丽令众花皆成了陪衬。春华秋实，风疾起，狐尾草晃动了几下脱离了地面，随风飞向未知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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