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师说

　　天刚蒙蒙亮，院里已一片剑影狂乱。

　　景悦握着剑，发了狠一般毫无章法的乱舞一气，末了气急败坏的一甩手，抱膝坐在地上。

　　空气里带了些潮湿的凉意，她也不觉阴冷。

　　云敛暗暗叹息一声，拿了衣裳走过去披在她身上，轻抚她道：“别着急，一开始练得不是很好么？怎么越往后越心急了？”

　　“这样难，我处处都参悟不透，怎么可能三个月内学会？”

　　云敛顿了顿，试探着道：“你有领悟不了的地方便去寻庄主请教，做什么自己在这里越绕越晕？”

　　景悦垂眼，拿袖子抹抹额上细汗，手一撑地站起来，返身走向屋里：“我去换衣裳。”

　　云敛望着她的背影微微摇头，也不过由她去了。不多久便见她出来，面色已然平静，一边走一边道：“中午我不回来，不用留饭。”

　　“今儿怎么走这样早？早饭还没吃……”

　　“我不饿，一会子饿了便在那边吃。昨儿我不舒服早来了些，师兄给我的活还没做完，过去赶上。”云敛还欲说些什么，她已走出门去。

　　长乐山庄内修朴颐园，是为沈氏一族居处，四阁十二堂等行政机构及余人住处俱在园外。出了园子来到南阁，天已大亮。偌大的南阁还静悄悄的，只几个洒扫的下人来来往往。景悦推门进了一间屋子，坐下来却对着墙壁发呆。

　　这堵墙后面是北阁飞鹰堂银鹰卫队训练校场的一角。银鹰卫队以铁血之名著称，乃长乐最精锐的一支队伍。而在景悦看来，他们同普通的哨兵侍卫是没有半分区别的，能令她发呆只是因为这堵墙后每天都可以听到一个声音，薛宁的声音。

　　有时听到一句，有时听到两句，有时听到他和别人完整的一段对话，有一次，就在昨天，也听到李瑶过来找他。而他就在这一堵墙后，最近时与她隔着也许不超过一尺的距离。

　　景悦咬咬嘴唇，移开目光，不禁苦笑。

　　说不想他，说了百次千次，也还是牵肠挂肚。便是在这样手忙脚乱的时候，一想起来也还是没完没了。

　　人说相思病，怎么她就没得个相思病，一病死了倒也干净。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李承墨推门进来的时候，却见她已收了心神，正端坐着认认真真的看他拿给她的卷宗。

　　“看了多少了？怎么样？”李承墨在她对面坐下来，问道。

　　“看完了。”景悦抬头，有些明了又有些疑惑的道，“原来情报是这样收集来的，可是，收集这些东西过来有什么用呢？”

　　李承墨道：“长乐能在江湖屹立不倒这么多年，靠的就是居安思危，未雨绸缪。”

　　“未雨绸缪？”景悦托腮，“可是，值得单单辟出一个百影堂，花费这样多的人力、财力和物力，去收集这样一些对于一些也许可能的事也许有用也许没用的资料吗？”

　　李承墨笑笑，他初入百影堂，也是这般想法，甚至比她更为疑惑，不明白师父为何亲自执掌这样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百影堂，而后方才明白，无论是对于一个人来说还是对于一个门派来说，都是唯有你手里掌握足够多的弱点，你才能拥有足够的震慑力，你的地位才能更为稳固不可动摇。当然，这些弱点，也要看你能不能掌握得起。

　　而关于这些，李承墨觉得景悦现在还过于单纯，不好直接讲给她，便道：“你在百影堂呆上些时日，到时候自然就明白了。”见她疑惑更甚，便一笑道，“先不说了，眼下有件事交给你做。”

　　景悦疑虑顿消，坐直身子问：“什么事？”

　　李承墨丢给她一个令牌：“今日城东新搬来一个杨家，我给你十个人，三天时间，去把这家人调查清楚，如何？”

　　“杨家……”景悦敛眸，抿抿嘴唇：“要是查不清怎么办？”

　　李承墨轻叩桌面，含笑道：“师父平日里交给你的任务，你做不好时是怎么办的？”

　　景悦有一瞬默然，眯眯眼道：“师父都是说‘下次注意’、‘下次好好做’、‘下次……’”

　　念及当日书房里的情形，李承墨如何看不出她这是又同师父别扭上了，不过不像往常一般撅着嘴生气，而是学会了掩饰。他本欲劝两句，想了想还是没点破，只道：“好了，师父舍不得罚你，我这里能帮着你却不能惯着，有问题就来问我，做不好的话同别人一样，带着你十个手下一起去飞鹰堂呆上三天。”

　　景悦只觉心下漏跳一拍，随即笑笑：“师兄忒也公私分明了点儿。”

　　李承墨笑道：“百影堂里我是堂主，出了百影堂才是你师兄。”

　　“是，堂主，属下先行告退。”景悦拱拱手，退出门去。

　　手中玉石牌子已被暖的温热，景悦摊开手心，转头望望墙外的天空，风有点紧，入眼的只是一片灰蒙蒙迷茫的颜色，要下雨了。飞鹰堂，薛宁，她蓦地握紧掌心，慢慢走下台阶，一步一步，平静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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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阴大半日，雨终于下了下来。丝丝缕缕，缠绵不尽。

　　沈老太太叫人放下窗户，方转头对对面的沈世洵道：“前两日闲说，罗家老太太跟我提到了悦悦，想来替自家孙儿求亲。罗睿这孩子老实，自小又同悦悦认识，我瞧着倒是不错，你要是看着也行，便趁早定下来。

　　沈世洵顿了顿，道：“怕是不成，悦悦对他没那份心思。”

　　沈老太太不由挑眉，“你怎就知道悦悦是对她没那份心思，不是女儿家害臊，不好意思表现出来？我听常英说，悦悦素日里同他也是要好的，看那日宴上，两个孩子也像是互相有意思的。再者，他们家咱们又是知根知底的，以后悦悦嫁过去也能放心，再好不过。”

　　沈世洵皱眉不语。

　　“你觉着哪里不好？悦悦及笄都两年了，也该定门亲事了。”沈老太太身子不由朝他探近两分，语重心长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梓清比悦悦只大两岁，蓉蓉都三岁了；小菀出嫁也这些年了；若不是君桦忒不着调，也早娶媳妇儿了。”

　　沈世洵望望窗外雨幕，微微摇头：“等我问问她的意愿再说，暂时不必考虑。”

　　“也好。”沈老太太见劝说无用，便也作罢。恰底下人抱了换过一身新衣裳的蓉妞进来，沈老太太便乐得去逗孩子了。

　　方才林梓清带着蓉蓉过来，沈老太太见了孩子欢喜，叫丫鬟取了各色瓜点，林梓清坐了一会儿告辞，蓉蓉贪吃不愿意走，沈老太太便留下了她。刚刚弄脏了衣裳，才叫丫鬟抱去换了一身新的过来。

　　沈世洵瞧着她穿件粉绿的绸缎夹袄，裹得还圆滚滚的，头上用同色头绳扎着两个小小的团子，生得玉雪可爱，不由得心里喜欢，见一双大眼睛正扑闪扑闪的盯着他腰间的玉葫芦看，便是一笑，低头解下来递给她。

　　“谢谢师公。”小女孩儿给了个大大的笑脸，奶声奶气的道谢，霎是惹人喜爱。

　　“喜欢就好。”沈世洵笑着摸摸她的脑袋。

　　沈老太太见状只道：“你既喜欢孩子，何不自个儿去生个。我这把年纪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抱上曾孙。”

　　沈世洵端起杯子喝茶，淡笑道：“您要抱曾孙，不是有君桦么？”

　　沈老太太被他气得瞪眼，半晌叹道：“阿玹去了有十来年了，你倒是要一辈子不娶妻么？她若留下个一子半女的还好，可……那柳家那姑娘等你等了十年，我听人说她，性子倒也像极了阿玹，样貌也是极好的，你娶了她，也算是个慰藉。你若不想再娶，便把向晚扶正了也成，总不能就这么一直当个鳏夫下去吧？如今你这般情境，若是阿玹泉下有知，如何能安心得了？”

　　沈世洵不接她话，只起身道：“我想起还有些事要办，您好生歇着，我先告辞了。”

　　说罢不待应允便径自出了门，沈老太太在后头气得砸拐杖，指着他对旁边的婆子道：“瞧瞧，瞧瞧，都十年多了，我这里稍微一提，他还是立马走人！这不孝子孙，不孝啊！”

　　那婆子笑道：“老太太莫急，庄主这是还没遇着可心的人儿，若是哪一日遇上可心的，您就是拦着他也要娶进门来呢！”

　　沈老太太道：“三十多的人了，你瞧他还一点意思没有，我能不急么？可心的人儿？向晚陪着他这些年，除了出身不好了点儿，样貌人品都没得挑，他也没觉着可心。他要是遇见可心的，别说我拦着，不管是哪家的，就是那姑娘貌比无盐人似夜叉，只要不是十恶不赦之辈，不是有夫之妇，老婆子也舍了一张脸给他求娶回来。唉，却不知我这痴心孙儿还有没有动心的一日。冤孽啊冤孽……”

《涅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