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师说

　　对于筵席这种事，景悦可说是一无所知。她在长乐山庄十年，过得实实在在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生活，是以当李承墨看见她时，便不禁有些头大，思来想去，只叫她去布庄选几匹料子再选些衣裳样子送到老太太那里叫她挑一匹做衣裳，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叫妻子陪她同去。

　　其妻林氏，闺名梓清，林梓清祖父乃前任安国公林正宏，与李承墨已故的祖父私交甚好，两人便自幼被指腹为婚。后来李承墨拜入霂霖派学艺，师承沈世洵，五年后随师父回到长乐山庄，恰林梓清家道中落，被沈老太太接到身边，二人异地重逢，颇为感怀。后林梓清及笄，便由沈老太太做主嫁与他为妻，迄今已有四年，育有一女，年方三岁，名唤蓉蓉。

　　景悦原本还悬着心，怕挑来挑去挑不到老太太中意的，一听说林梓清同去便放下了心。这位嫂嫂在老太太身边呆了好些年，老太太的脾性喜好，她应当是拿捏的清的。

　　过了晌午，林梓清便带着蓉蓉过来，同景悦一起去了布庄。看了一下午布料，景悦方依着她的建议选出几匹，看看天色已是不早，便打道回府。

　　来的时候蓉蓉闹腾了一路，林梓清只顾着哄她；走的时候小丫头大概累了，走了几步便抓着母亲的衣襟睡着了。林梓清想将她递给丫鬟歇歇手，试了几回都扯不开她的手，又怕把她弄醒，只得作罢。不由朝景悦抱怨这孩子好生粘人，叫人半点不得闲。

　　景悦看着蓉蓉笑道：“小侄女这样讨人喜欢的小娃娃嫂嫂还嫌粘人，真是没天理，我倒巴不得她天天粘着我呢，可是她只认娘亲。”她生性算不上热情，却极喜欢小孩子，尤其蓉蓉这样活泼可爱的三两岁的女娃娃，一见面就忍不住抱在怀里，只蓉蓉有个小孩子的通病，就是一旦在母亲身边就谁都不给抱。

　　林梓清原本轻拍着蓉蓉，眉目间一片慈色，闻言便打趣道：“你快些嫁人，自然就有小孩子天天粘着你了。”

　　景悦没来由便想到了薛宁，心跳跟着加快了几分，而她心里却明白，薛宁本非良人，嘴里只含糊道：“还早，我才不。”

　　林梓清笑：“我与你一般大时，蓉蓉都已经出生了。你儿时年纪相仿的玩伴，不也大都娶妻的娶妻嫁人的嫁人了？前两日老太太还念叨，说是今年最要紧的有两件事儿，一件是给君桦娶亲，另一件就是给你找婆家。”

　　之于嫁人这件事，景悦及笄后也不是没提过，然她回回都以各种理由搪塞，众人见她年纪小，倒也不着急，便安安稳稳的过了两年，然如今她已十七岁，确如林梓清所说，与她相仿年纪的大都娶妻的娶妻嫁人的嫁人，这一回怕是……还能怎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倒不信她不同意还能逼婚成？只是，她空落落的一颗心，尽数扑在那个人身上，不知值也不值？景悦按按眉，状似忧愁的叹了口气，随即弯起嘴角：“君桦师兄的事才要紧。”

　　林梓清笑而不语，过了一会儿方道：“且听我一句话，日后老太太或者师父询问于你，你若是有属意的人选，万不要不好意思开口。嫁人是一辈子的事，这一辈子如意不如意，端看你嫁的人是不是你想嫁的。”

　　她这一席话全赖肺腑之言，她们一样无父无母孤苦无依寄居长乐，算是同病相怜。林梓清这么说，便是念及当初她自己的情形，来交待景悦一番，免得这性子比她还寡淡柔婉不爱说话的小师妹糊里糊涂便错失了良机。

　　景悦感念于她的掏心掏肺，认真点了点头道：“我晓得，谢谢嫂嫂。”

　　“本就是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

　　二人相视而笑，不由便亲密了几分，又说了几句闲话，转眼就到了长乐山庄。

　　一时林梓清带蓉蓉回去，景悦则去向李承墨交过差后回房，才走到太汐湖边，不想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我们谈谈。”李晓云扬着下巴，将手臂挡在她身前，带着三分倨傲说道。

　　她语气不善，景悦不由心里恼火，压着性子道：“你说。”

　　李晓云瞥瞥他，面上带了几分轻蔑，“你的帕子，怎会在薛宁手里？”

　　景悦抱起手臂，笑道：“是么，我怎么不晓得？”

　　“你不晓得？”李晓云嗤笑，“我与你同窗三年，倒不知道你也是个演戏的好手。他当着面我的面派人给你送回去，你不晓得？”

　　景悦心下一顿，有些微疼痛，面上却笑意愈甚，只道：“我晓得，那又怎样？”

　　李晓云冷哼一声，“还真是厚颜无耻。当初我哥哥不过对你些许无礼，你就拔剑相向，与他厮打了两个时辰，闹得我哥哥最后被逐出百影堂，我当你是有多自重自爱，原来是看人来的。他早便告诉我是救你时不小心拿去忘了给你的，你倒好，端把些风流韵事往自己身上扯，是没有婆家急得么？”

　　景悦气得咬牙，事关薛宁，她心里本就乱得厉害，被李瑶这么一说，更是心乱如麻，只指着她骂道：“你滚！”

　　李晓云抬手，轻轻拨开她的手指，笑道：“是我说错话了。不过景悦，我和薛宁就快定亲了，为了大家好，你以后还是离他远一点吧。”

　　景悦浑身一僵，只觉如同五雷轰顶，脑袋嗡嗡作响，乱作一团，霎时间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一般没有半点力气。她极力的攥紧拳头以求稳住自己，却发现双手都在无力的颤抖，使不上一分力气。而心里又忽然有了一分清明，勉强定住心神开口，声音也还是发飘：“你放心，他这种朝三暮四的人，我还不至于放在眼里，想来正配你这样疑神疑鬼的。也不对，他日后要是纳个妾收个丫头的，不晓得你受不受得了，不要气死了才好。”

　　“你！”李晓云怒极，袖子一甩，“不劳你操心！你放心，便纳妾也纳不到你头上！”说到这里便不由笑起来，“说来，你要是愿意给我下跪敬茶，我倒也能勉为其难的收了你，只不知，他要不要你。”

　　景悦冷笑一声，“青天白日的，你倒做起梦来了！我的事也轮得到你指手画脚？还是多操心操心自个儿，想想日后年老色衰留不住你那多情夫君怎么办！”

　　她几乎不曾与女孩子有过争执，这一番抢白算是说到了及至，不欲多言，抬脚便走，只留李晓云气得跺脚，冲着她的背影大喊：“你便是想留也还没得留！”

　　心口钝钝地疼，是啊，她便是想留也还没得留。她想哭，却没有泪水，心里闷得厉害，也还不至于痛的撕心裂肺，也许她对他的喜欢也不过如此，只是一个不小心，一个不小心的错误而已。

　　她十一岁那年，长乐山庄私塾请来了闻名天下的学究孟奇良做夫子，她久慕孟先生盛名，便跑去找师父告诉他她想去学堂。师父当时笑着揉揉她的发顶问她：“这是嫌弃师父了？”

　　她当时倒是巧言善辩，只说：“我从来都觉得天底下数师父最有文采，怎么会嫌弃呢？我只是听说孟先生才绝天下，想瞧瞧他是不是名副其实罢了，说不好他远远比不上您呢！”

　　沈世洵自是晓得她心里的小九九，却也没揭穿，但笑道：“孟先生的学问是好的，你素来喜爱读书，便去学堂好好跟他学阵子。”

　　这一去，便是三年。当时薛宁父亲率军西征，他便随母亲住在长乐，一住也是三年，便也在学堂里混了三年。

　　她去的头一天，薛宁便纠了十来个人打架，看别人打得头破血流，他只在下头吊儿郎当的翘着二郎腿吆五喝六的指挥着他们血拼。后来孟夫子一出现，他倒是从桌上一跳而起呵斥他们好好的别乱来，最后所有打架的孩子都被叫过去打手心，独他一个全身而退，转身去冲他身后的女孩儿挑眉，后来景悦晓得，那女孩子名叫崔宜人。

　　常英当时指着他告诉她，“那是欣姑姑的儿子，活脱脱一混世魔王。”

　　景悦当时看着他想，敢做不敢当，这人真真讨厌。

　　后来，薛宁拿着书问她句读文义，请她帮忙修改文章，偶尔闲话一两句，景悦心里的厌恶，不知几时便没了踪影。再后来，崔宜人回了家，他们也稍微熟悉了一些，薛宁便更经常出现在她身边，亲昵的唤她“悦悦”，半是无赖半是玩笑的问她，“做我媳妇儿好不好？”那时她脸皮薄，转头不去搭理她，心里却悄悄开出一朵花来。再后来的后来，薛宁就渐渐从她的身边消失。

　　那时她方晓得，戏文里唱不尽的相思，原来是恁般滋味。那样情窦初开的年纪，就那般糊里糊涂的将心系在了一个人身上，一系就是六年。三年后他们分别，她整整三年没见过他一面，再见是他救她于危难，她欢喜的彻夜难眠，然英雄救美，相许终生，这样的戏份，与她却终究是有缘无分。

　　忘了他，忘了他。她忍不住覆住脸，一遍遍的告诉自己。

《涅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