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师说

　　除了她性子上来，与沈庄主赌气出走一事，景悦打小是听话惯了的，因见陆莞正色说走，虽心里不大愿意，一寻思也随了她去。

　　一时两人到清沅阁，云敛见她一副落汤鸡的模样只吓了一跳，急急忙忙的伺候她换衣裳，又取了药箱过来预备给她换药。

　　“我来。”陆莞一抬下巴打发了她，自挨在景悦身边坐下来，一面小心的拆她小臂上的纱布，一面开了话匣子，闲聊似的问：“你将将，是跑去观天崖了吧？”

　　人常说，先主母的弟子陆姑娘，心有七窍，冰雪玲珑，景悦是领教过的。她小时候为数不多在学堂犯得几次错逃得几次学，能瞒下师父和师兄，唯独瞒不过她这位莞师姐。

　　她点了点头。

　　“说说你和薛宁？”陆莞瞧她一笑，似有似无的带了几分揶揄与探寻，“几时上心的？”

　　“我认识他不久的时候……”景悦绕了绕衣襟上的穗子，慢吞吞的回想着往事，那些以往总小心珍藏的心事，此刻说来，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启齿，反而有一种倾吐的畅快，“此前他与李晓云的婚事搁置，是因我……而前几日我与他动手，是因崔宜人……”她轻轻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莞姐，临章台的事，绝大部分的错是在我身上，不必他全揽下来，替我担着，我不想欠他什么。”话说得不甚明白，却足够够陆莞消化透了，定睛看着她惭愧的眼神，只伸手捋了捋她的头发：“你以为师叔不晓得么？”

　　她望她一笑，低头给她上药，手上轻柔而细致，“你们这点小九九，能瞒得过谁？”她敛目轻笑，混不经意似的道：“这事薛宁担就担了，罚也罚定也定了，没必要节外生枝。你是女儿家，与他不一样。”

　　“可……”景悦欲要分辩，却被她一言打断，“没有可是。”

　　“这事儿你有错，去向师叔认错是一回事，可你今儿这个架势闯过去，不是要闹得人尽皆知？”陆菀手上一顿，抬眸掠了她一眼，“你想想薛宁和李家姑娘议亲的当口，你和他有这些纠缠，不是要叫别个嚼舌根，说师叔教徒无方么？倘若李家为此来讨说法，虽然你自己不在乎，可有没有想过，到时师叔的脸面往哪里搁？”

　　眼见得景悦羞愧低头，连连我了几次说不出话来，不禁温温笑道：“我这不是怪你。俗话说有花堪折直须折，但凡他薛宁没成亲，你做什么都不过分，撇开其他的，我还得给咱们小悦悦的敢作敢为叫声好样的。可咱们既处在世俗当中，就不能全然不在乎世俗的眼光。”她说着就握住了景悦的手，“是以呢，你是女儿家，师叔一心要护着你，你既不该枉费了他的心意，也不该平白再给他添麻烦。”

　　一番话，说得景悦又是赧颜，又是发笑，不自禁就着了她的道，蹙眉问她：“我果然不该去找师父么？”

　　陆菀说自然，“不过一个观天崖，男儿大丈夫的，叫那臭小子受几天苦也没什么，你说是不是？”

　　薛宁与师父，景悦在心里衡量了一会儿，幽幽吐出一口气来。

　　她垂眸抚了抚胳膊上的纱布，放下袖子，托腮看向了外头的雨幕。

　　陆菀只以为她是在担心薛宁，便一笑问怎么，不料景悦顿了顿，却问她：“菀姐，你晓得他们两个的事么？”

　　他们两个，自是说得薛宁与崔宜人了。陆菀与薛宁脾性相投，倒比沈君桦同他的关系还要好些，从前薛宁为着哄崔宜人开心，没少向她讨主意，及至崔宜人转嫁他人，也是她陪了薛宁喝酒，再到前些日子他再见崔宜人，也还把景悦的事隐下，找她聊过天。是以他们之间的纠缠，陆菀从来清清楚楚，可当下被她痴心的小师妹问到，一时却不知怎么答她才好，思索了片刻，方道：“薛宁是个什么性子，你平日大约见得尽是他吊儿郎当的一面。不晓得他这个人，但凡认准了什么，就算十匹马也拉不回头。他待宜人，是少时的执念，也是历经变故以后不变的初心。这不同李晓云一般，悦悦，当断则断，你该放弃他了。”

　　“我知道……”景悦抠了抠手指甲，抿唇道：“我见过宜人，她同我说，她是罪籍，薛宁的身份摆在那里，注定她没法堂堂正正嫁给他。菀姐，他是会为着她不娶了么？”

　　陆菀摇头一笑，但道：“他若不走仕途，宜人是什么身份都不打紧，而今，他是有这个打算了。”

　　果然如此，既如此，何必要惹那一场误会呢？他痛痛快快的与她分开，她难道还会为他去寻死觅活？不会，她再放不下也不会。景悦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自嘲的笑了：“我明白了。”

　　陆菀瞧了瞧她倏忽黯下的神色，微微叹息一声，抬臂拍了拍的她肩膀，“世上的两情相悦，可遇而不可求。即便两情相悦了，也未必能相守到老，你且放眼去看，没几人有这个福分。可没福分有没福分的福气，薛宁于你来说，不是良配，就像我一样，嫁个合适的人，也没什么不好。”

　　“菀姐……”景悦不自禁唤了她一句，陆菀便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道：“你看，是不是世上多的是求而不得的人？”她放下手往窗口踱了几步，看向外头潺潺的雨幕，“悦悦，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几十年，得行乐处且行乐，少一点执着才能活得自在。”

　　果然自在么？景悦望着她悠远的目光有些不信，却没有问出声来。自在也好，不自在也罢，总是她要慢慢的，慢慢的放下他了。

　　暴雨哗啦啦的下了一夜，翌日一早，风停雨驻，山石草木都被雨水冲刷的焕然一新，绿意枝头，残花满径，出得门来，扑面即是一股混着青草气息的泥土的芬芳。

　　陆菀昨夜留在清沅阁未归，与景悦说了半宿的话，等到一觉醒来，天色已经不早。这厢更衣洗漱，只云敛过来伺候，四下就没寻见景悦身影，便道：“你们姑娘就去斜山堂了？”

　　“您怎么知道？”云敛一讶，取了胰子递给她，一面笑，“也不知要做什么，起床就去了。”

　　陆菀笑笑不语。

　　昨晚上一场大雨，也不知因何一大早的斜山堂就有客来，景悦坐在书房里头磨了许久的脚尖儿，才听得外头师父送人出来的声音。

　　她坐在窗口，便百无聊赖的托腮朝窗户外头打量过去，透过丛丛森翠的竹影，但见滴水檐下，陶叔打开帘子，一个黑塔似的人影同师父一道走出门来。这人腰间佩刀，约莫四十岁上下，满脸络腮胡子，生得十分粗犷。

　　嗬！景悦好奇的打量着，不料其人耳聪目明，一下就发现了这边动静，当即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物什似的哈哈大笑，毫不避讳的道：“外头都传沈大庄主恐怕是圣僧转世，不近女色，没想到……”他朝窗边一扫，呵呵笑了两声，“您老人家原来是金屋藏娇，捂得严实啊！”

　　老不休！景悦刷得变脸，当下就要夺门出去与他理论，却就见一直跟在旁边的陶叔上前半步，递了个要笑不笑的眼神儿给他：“袁大当家，那位是我们庄主的小徒儿……”

　　“……徒……徒儿？”袁良虎不是个会看眼色的，可到这份儿上，也知道自己失礼失大了，当下啪啪打了两下嘴巴，朝沈世洵拱手赔礼，“我这张臭嘴，见天喷粪。还请庄主大人有大量，不要同我计较。”

　　景悦一向觉得，像她师父这般斯文儒雅的君子，是不合与眼前这个粗鄙的袁大当家搭腔的，没料到这等粗鄙之语听在耳朵里，师父他半点面色未改，只施施然一转眸，招手唤她出来见礼。

　　景悦不情不愿的蹭出门来，闻这大汉率先道出一句“小师妹”，险些惊掉了眼珠子，举了一半的手就生生顿在了半空中，愕然的望了望自家师父。

　　沈世洵从容道：“袁大当家是你何师伯的外门弟子。

　　“大当家的……”景悦干笑，酸着牙根儿拱了拱手，“幸会幸会。”

　　“都是一家人，师妹甭客套！”袁良虎蒲扇似的大手一挥，哈哈大笑，转眼就朝沈世洵道：“要不是辈分不对，真想朝庄主讨了这女娃去给我儿子做媳妇儿！”

　　沈庄主笑而不语，景悦亦陪笑，内里只气了个七窍生烟，心道：“就你这熊样，也配讨人做儿媳妇！”

　　一时陶叔带人去安置歇息，心里犹是气不打一处来，直等沈庄主那厢叫了她两声，才咋然回过神儿来。

　　“袁当家背上是开花儿了？”沈世洵朝袁良虎去的方向瞧了一眼，“你看得这么入神？”

　　景悦心道，我在想天下怎么有这样粗鄙又不自知的人，又不欲叫师父知道她这么刻薄，便道：“我在想，他年纪看着比何师伯还大，怎么倒成了师伯的弟子？而且，我看他腰间带的是刀，想也不是修习剑法之人，怎么又拜了师伯为师呢？”

　　沈世洵不以为奇道：“你师伯从前与他打了个赌，他输给了你师伯，就依约拜他做了师父。”说着别有意味的看了她一眼，“难得他说到做到，当真事你师伯如师，事事马首是瞻，鞍妥帖周致。”

　　君子重诺，这人倒是值得敬佩，怪道师父另眼相待了。果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景悦脸红了红，不禁又回看了一眼，没话找话：“这回是师伯叫他来的么？”

　　她等了有一会儿，恍惚都以为是师父没听见或是不愿意搭理她，才听他微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沈世洵敛目，漫漫一打量她，“怎么这么早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