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师说

　　天阴了大半日，掌灯时分终于落了雪，细如盐粒的雪珠子漫漫散散的洒下来，飘了满山满院。

　　风里裹挟着水汽，湿淋淋的刺骨，斜山堂的管事老陶一壁指挥着丫头们摆饭，一壁就把那常年不关的窗子合了半扇，略微挡住了些寒意。眼见得布置好了，方到书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庄主，晚膳备好了。”

　　方格纹雕花门吱嘎一声从内打开，踏出一双青缎皂靴。陶管事后退半步，等他出来方上前伺候，一一揭下碗碟上的盖子，布好碗筷，又添了饭摆在他面前。待做好这一切。却不像往常一般退下，只不着痕迹的瞥了身侧的人一眼，搓搓双手，欲言又止。

　　沈世洵看他一眼，端起碗来，“有话就说。”

　　陶管事踌躇半晌，试探着道：“外头下雪了，天冷的很，姑娘跪了大半天，恐怕受不住了……”

　　执著的手一顿，随即将一筷子白菘夹进碗里，方头也不抬的道：“她受不住了，你是想替她去跪？”

　　陶管事随侍多年，深谙他的脾气，立即不敢多言，悄悄退了下去。

　　沈世洵又吃两口饭，便将碗筷一搁，起身走回了书房。

　　陶管事但望一眼，便趁着召人进来收拾的空档，匆匆走了出去。

　　门口李承墨冒着风雪，正等的心焦，见他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就迎了上去，“如何？”

　　“庄主这会儿还气着，什么都听不进去……”

　　“我去见师父。”李承墨说着便要往里头闯，只叫陶管事手忙脚乱的拦住，“大爷，大爷，且慢。庄主早说了不准您再去求情，你这会儿进去岂不正触了忌讳，惹得他怒上加怒？临了还不是都应在姑娘身上？”

　　“那还怎么办？”李承墨一甩袖子，“这跪了快一天了，景悦那身子骨，不说还伤着就是好好的，哪里还撑得起？”

　　陶管事亦觉难办，只压着心绪劝他：“大爷还是莫急，依我说，庄主素来疼爱景姑娘，必也舍不得叫她久跪。不过这回一时叫她气着，要给她立立规矩。您放心，用不了多久就会叫她起来了……”

　　正说着，便有人来唤他进去，陶管事一罕，急忙去了，不一会儿再出来已面上带笑：“我说什么？这冰天雪地的，庄主哪里舍得！”

　　一跪大半日，景悦是一瘸一拐的从斜山堂走回去的，待到清沅阁，只连一路送她过来的大师兄也不管，闪身便进了内室，扑在床上蒙头哭起来。

　　她跪在斜山堂一事并没几人知道，清沅阁管事丫头云敛因她出走一事被罚，余下几个小丫鬟是不当事的，见状只是面面相觑。

　　她这个样子，李承墨不好多说，也不便多呆多呆，只吩咐底下煮碗姜汤与她驱寒便退了出来。

　　这厢丫头煮好姜汤叫她，她却不理，直哭到昏昏睡去，第二日一醒便传来了师父叫她闭门思过的命令。

　　景悦抓着棉被愣了片刻，但叫人出去。丫鬟不敢多言，敛衽退出门来，就见她掀开被子赤着脚跑下床来，哐当一声关上房门，实实在在的闭门思过起来。

　　如是五六天，除了一日三餐，连门也不曾开过。便是她风寒的厉害，请来了大夫诊治，她也不许进门。

　　她初时闹脾气，没人敢去嚼舌根，也只好小心翼翼伺候着，而后眼见风寒越来越严重，众人便没了主意，但也知这事儿不能叫庄主知晓，想来想去，只得去寻李承墨求救。

　　是以李承墨再来清沅阁，推门进去，就见景悦满脸通红的躺在床上，探一探前额，竟是滚烫如火。一时又是生气又是担忧，忙叫大夫进来诊脉。景悦早没气力争辩，待煎了药盯着她服下，好半晌才恢复一些。

　　李承墨忍不住气急骂她：“你还敢闹上脾气了你！幸而你屋里的丫头懂事，若有个没眼色的叫师父知道，你是不是还想再去跪个一天两天？”

　　景悦瞥他一眼，把头一偏，“跪死正好。”

　　“你说什么？”李承墨拔高了声音。

　　景悦扁扁嘴，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便抽抽嗒嗒的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拿袖子抹眼泪。

　　她自七岁即跟在师父身边，年纪小，又乖巧听话，最得师父疼爱。师父面上虽待他们一般严厉，私下里对她却甚是宽容，是以从小到大莫说训责，便是重话她也没听过几句，因养就了一副娇滴滴的性子。

　　如今被罚跪了大半天，李承墨晓得她心里委屈得慌，不由叹了口气，抬手拍拍她的肩膀：“好了，师父也是心疼你才被你气坏了，你不想想你没消息这些时日他有多担心，能不狠狠罚你一顿叫你长长记性么？别个儿谁管你是死是活？”顿了顿，故意道：“要我说师父罚得还是轻的，换做我非得把你吊起来拿鞭子抽上一顿不可！”

　　一番话说下来，景悦似没听见一般，仍哭个不停，李承墨又劝了几句，却还是无用。他事务缠身，无暇多呆，只得先行离开，才走一步，就叫景悦叫住，满眼噙眼的问他：“你被罚过没有？”

　　李承墨忍着没笑，佯作无奈：“你当我也像你似的好命，十年了才被罚这一回。”

　　景悦抿唇，只道他以往受罚也是家常便饭，心里不觉好受了一些，一时脾气也闹够了，便安分下来，老老实实的呆在院里。

　　这一呆就是一个多月，从年前呆到了年后，仿佛被人遗忘了一般。就连大师兄，听说因为来了一趟而被师父斥责了一顿，清沅阁自此便更是没了外人。门前的石阶，恐怕都要长了青苔。

　　这一天太阳很好，她百无聊赖，便拿了本书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思绪不觉就飘了老远。

　　直至被丫鬟袖涵一句“姑娘”拉回神思，她呆了呆，回头问她是什么事，袖涵只将一方紫色罗帕递给她，目色躲闪的道：“方才薛大爷差人送来的，说是当日不慎拿了去，忘了还给姑娘。”

　　当是那日他救她时不小心拿去的，竟不想还留着还她……景悦心中狠狠一颤，面对小丫头的狐疑却不动声色，只接下帕子，挥手叫她下去。

　　握着拿手帕呆了半晌，方拿起来放在鼻端嗅了嗅，幽幽一股沉水香的味道，与他身上的一样，只消闻过一次便忘不了。这味道，在记忆里已经存在了好多年吧。

　　她笑了笑，慢腾腾摩挲了帕子上的粉颜如醉的西府海棠，深深吸了口气，他是连与她告别的情分也没有的人啊。

　　眼前的光线忽然暗了暗，一双平头皂靴映入眼底，往上是藏青色的袍角与氅衣的衣角，色织提花云纹面料，沉重而厚实。

　　她顿了顿，默然起身，垂眼唤了声“师父”。风将氅衣微微吹开，沈世洵抬手压了压衣襟，漫漫扫了她一眼：“进来吧。”

　　说罢自走进房里，景悦跟进来，搁下书亲自倒茶奉茶，礼数周到而沉默。

　　沈世洵往圈椅上坐了，却将她放下的《谷梁传》拿起来翻了两翻，问道：“几时看起这样的书了？不是最不爱看史书么？”

　　景悦垂眸：“随便拿了一本，没在意拿的是什么。”一壁说，一壁将茶奉至他面前：“师父请用。”

　　沈世洵点点头，接过茶杯抿了一口，又问：“伤好了没有？”

　　景悦不由咬唇，只道：“已经好了。”

　　“你来，我瞧瞧。”他搁了茶杯，示意她坐下。

　　景悦乖乖的坐过去，挽起袖口把手放在桌上。沈世洵将手搭在她腕上，凝神片刻后松手：“气血两亏，一会子叫周大夫过来，开个调理的方子，务必注意将养。”

　　“嗯。”景悦默默起身，侍立在侧。

　　沈世洵抬眼看她：“怎么沾上的雪里红？”

　　“经七里山时，我去开来武馆，不小心……”景悦绞着衣角微微抬眼，却见师父只看她不语，似已晓得缘由，只待她原原本本交代下来。

　　她默了片刻，鼓足勇气方道：“我……我一时好奇，去了……去了倚红楼，后来与一拨人发生了争执，不小心着了他们的道……”

　　一番话说罢，早已面红耳赤，又羞愧又忐忑，沈世洵却未有异色，只又问她：“这些日子同谁在一处？伤你的又是什么人？”

　　景悦吞吞吐吐道：“没有同谁一处，只我自己……”

　　平白中毒又解了毒，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也说服不了。感觉到师父看过来，景悦只觉得如芒在背，一无隐遁。半晌，就在她嘴里尝到血腥味的时候，终于听他开口问：“果然么？”

　　语气平淡而没有什么情绪，景悦却不敢再说谎，抿唇跪了下去：“弟子知错……”

　　“知错！”沈世洵点头一笑，眸中却殊无笑意，冷冷看着她道：“你当真知错，却到此刻还还不说实话么？”

　　“秦楼楚馆，勾栏瓦肆，赌场酒楼，天狼堡、明月楼、振远镖局，……”他径自将她的行迹一一罗列出来，克制着胸口翻滚的怒意，问她：“悦悦，你这一遭荒唐不要紧。你可知，若非叫薛宁遇见你，我如今见着的只怕已是你的尸首？”

　　景悦喏喏叫了声“师父”。

　　“你与谁在一处，做了什么，怎么中得毒，怎么受得伤……”沈世洵看眼她，轻轻吐了口气，“你自己心里清楚，个中利害不必我多说，你也当分得清。今日你既还好好的站在这里，此事便作翻篇，可你记着，再有下次，我定不轻饶于你！”

　　“我……”景悦不想这样容易就过关，一时松了口气，又满心愧悔，遂低了头，小声道：“我一定谨记师父的话，再不敢……胡作非为。”

　　再不敢！若不是切切实实发生了这一回，沈世洵绝不会想到她竟敢做这些混账事。倘不是承墨一直从中斡旋……他按了按眉心，只道：“明日去找你大师兄，老太太寿辰将至，你去帮着他准备寿宴。”

　　“寿……宴？”景悦下意识的一愕。

《涅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