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师说

　　有什么好谈的呢？景悦侧头看了看门外，小小一方院子，廊下有画眉啄羽，墙角有藤萝满架，夕阳斜过院墙，铺撒了一地光辉，她却只觉得冰冷苍凉。

　　她轻轻摇了摇头说不必了，“我会与他说清楚，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

　　她与她，纵使共同牵扯了一个薛宁，到底又有什么相干呢？可她也不是圣人，又怎么能在自己的心被一刀刀凌迟的时候，不动声色的与她喝茶闲谈呢？她轻轻呼出口气，自嘲一笑起了身，“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崔姑娘若则有闲，可来长乐走走。”

　　“悦悦，你那天应当见到我了……”崔宜人一把抓住她，目光中露出些许的哀求，“我所求不过是个安身之所，不是要你离开他。”

　　安身之所？是她误会么？景悦转过身来，却见她嘴角扯出一丝笑意，“个中情形，你大约也有所耳闻吧？”

　　她曾与临安侯世子尚邱明联姻，一年多前新帝登基之初，临安侯尚慧川即被指私通赤狄，两家家属连坐，凡十六岁以上男子皆被处斩，余者发配峈济塔，女子皆充奴妓。崔家祖籍海陵，彼时一事闹得鸡飞狗跳，景悦是知晓的，亦颇为同情她的遭遇，当下再提，不禁就软了肺腑。可到底横着一个薛宁，她心结难解，遂木着脸般说了句：“以后会好的。”

　　“悦悦，我是今上亲旨定罪的奴籍。”崔宜人摇头苦笑，“除非是死，一辈子不可能从良，我不想拖累他。所以悦悦……”她握着她的手，语气缓和，仿佛在叙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你喜欢她，薛宁心里也有你，一个长乐山庄，一个高门公子，你们才是大家乐见其成的一对，不要因我有了嫌隙……”

　　“你把他让给我么？”景悦看她一眼，微微扬起了下颌，“我不需要。”

　　“我离不开他。”崔宜人摇摇头，望望嘴唇紧抿的景悦，略微笑了笑，“悦悦，我不是圣人。那样卖笑为生的日子，我再也不想回去，薛宁是我唯剩的依靠，我不能不为自己打算……他必然不可能娶我，我也不能要他耽误终生，我与他说过，只是他……”崔宜人截口不言，顿了片刻，方继续道：“悦悦，我们是一起长起来的，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也一直喜欢他，你……能不能接受我？就算看在他的面子上？”

　　“他是这个意思么？”景悦定定注视着她，少顷，猛地脱开了她的手，“为了与你在一起，要我做你们的挡箭牌，他难于开口么？”

　　滑天下之大稽！她往后退了一步，见崔宜人紧步跟上，辩解说你误会了，只觉心里堵得难受，冷冷一笑拂开了她，“叫他自己来与我说。”

　　她转身就走，方至门口，却一眼看见秦先儿提着食篮哼着小曲儿自在的走进门来。

　　从秦先儿那里望去，见得门帘子打开，便以为是丫头出来，只笑嘻嘻道：“琉璃馆的水晶虾饺，爷知道姑娘爱吃，说今儿午后来不及陪姑娘，特意吩咐我晚上买了给姑娘送来……”

　　一抬瞧见里头景悦，登时惊得差点咬了舌头，却不想景悦只瞥了他一眼，就一言不发的摔帘子去了。

　　外头守着的丫头们不知何故，先匪夷所思的看了景悦一眼，又看向一脸呆怔的秦先儿，吃吃笑道：“你傻愣着做什么？”

　　“没……没什么……”秦先儿连忙回过头来，暗道惨已。果然他回去的路上，忽然从树后走出一个人伸手将他拦住，宛如幽灵，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战战兢兢唤了句：“景……景姑娘。”

　　景悦瞥他一眼，浑身充斥着冷冽的气息，“告诉他，明天辰时，我在临章台等他。”

　　临章台，太汐湖北，地方够大，够宽阔，约莫放得开手脚。秦先儿一个激灵，却不敢不应，慌忙答了个是。那边厢景悦无言站着，他悄悄抹了一把冷汗，头一回觉得，平日里柔柔弱弱的景姑娘，竟有这样大的气场。

　　景悦愣了一会儿负手离开，行至乌苏河边忽听有人唤她，她抬抬眸，竟是来时所坐的那辆马车的车夫，笑迎上来：“姑娘可算来了，公子爷叫我在这里等您，我还怕您今儿住下不回了呢！”

　　“他怎么走的？”

　　那车夫笑道：“自是走回去，这里人少，离城里也远，不好再雇车。”

　　她一时微怔，心头划过一丝暖意，却又苦笑，从前她不屑他的心意，如今他不屑她的心意，果真因果循环，自有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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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辰时的太阳已经升了老高，悬在天边，阳光刺眼却不浓烈。

　　景悦一袭黑裙，站在临章台第一层最高处左侧一株树冠高大的古槐树的阴影下，面对着太汐湖，远远望见湖光水色间波光粼粼。

　　靛色的身影沿着湖边右侧的长廊走来，至临章台脚下看了看景悦，黑衣黑靴的女孩儿背手站在汉白玉铺成的台阶上，傲然卓绝。他顿了顿，拾级而上。

　　在他上至离她约莫有十几级台阶三丈远的时候，景悦叫了句“站住”。

　　薛宁停下，目光落在她腰间佩剑上，微微抬头，逆着光仍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能想得到她嘴角绷得紧紧的样子，他微微叹了口气，保持着看她的姿势。

　　“悦悦，”他开口，只觉嗓子里干涩难言，“你……见过她了？”

　　出乎意料的景悦平静的“嗯”了一声，仿佛又回复到以往温温婉婉的样子，她下了两级台阶，站定，“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薛宁点了点头：“你说。”

　　“你说过娶我，还算不算数？”

　　薛宁沉默许久，“只要你还肯。”他想他已经对不起她，不能再推开她，把她的颜面踩在地上，要推，也由她推开他。她那样傲气的女孩子，毕竟忍受不了他的所作所为。

　　景悦冷冷一笑：“那她呢？可是要我与她效仿娥皇女英，一起嫁给你？”

　　他再混账，也不至会有这般痴心妄想，可若否认，就等于否认了他娶她的承诺。薛宁答不上话来，只得任她说道：“薛宁，你可以把我待你的情意视而不见，可你不该，当做折辱我的筹码。”

　　他若否认，她可以只当他背信弃义，只当她比不过有情谊在先的崔宜人。至此分道扬镳，她便心伤而死，也绝不再牵扯他半分。可事到如今，他竟还继续打着他齐人之福的如意算盘，欺人太甚！

　　她按住剑柄，一步步走下来，直至与他站在同一级台阶上，拔剑直止他胸口，“我心头之恨难消，绝不手下留情，你也不必顾及，是死是伤我都不怨你。”

　　“悦悦——”薛宁一语甫落，已见她脚尖一点飞过来，只得侧身一闪，又叫一声“悦悦”，试图阻止她。

　　“少废话！拔剑！”景悦说着，手下不停，动作急而迅猛，薛宁此刻方感受到她的滔天怒意，汹涌澎湃，迫不得已，只得拔出剑来尽力与她周旋，一瞬已拆十数招。

　　“悦悦！你先停手，我打骂随你！刀剑无眼，你小心伤着！”

　　他说着，只守不攻，景悦怒极，一咬牙又加紧了攻势，“不想死就动手！不用你让！我说了是死是活都不关你事！”

　　汉白玉石阶上，一片刀光剑影。

　　临章台第二层上有议事处，经年不开，人迹罕至，今日却恰巧开了。议事中的诸人听到打斗声不由疑惑，顾及到主位上面色不善的主上，不敢名目张胆的朝外看，一个个却支起了耳朵。

　　沈世洵抿唇默了一会儿，方叫人去看看是什么人，叫他们停下，门口一个护卫领命而去，不多久回来复命，衣裳却被划开了一个口子，抹着冷汗道：“禀主上，是景姑娘和表少爷，打得凶得很，姑娘非拼个你死我活似的，属下不济，分不开他们，说主上叫停也不抵用。”

　　沈世洵闻言皱眉，隐有怒色，旁边徐陵瞧眼他的脸色，上前一步方要请命，却见他面色倏忽一沉拂袖而起，说一句“散了”即步出门去，徐陵忙紧跟而上。余人面面相觑，小心跟出门去。

　　景悦这边正打得眼热，远远只听薛宁喊道：“悦悦，你先停手！我说了打骂随你，再打下去小心真的惊动舅舅！”

　　景悦恨道：“打骂随我？不够！我要杀了你！管会惊动谁！”

　　“好！随你！”

　　是以沈世洵步下台阶正见薛宁双手抵剑用力一格，趁景悦无力招架之时连退几步，哐当把剑一丢，扬头站定，“你杀！”

　　“你以为我不敢么！”

　　“景悦，住手！”沈世洵惊怒，一声急喝未落，已见她把剑一抛，回手一握，用力往前掷去，那剑离弦的箭一般朝着薛宁的胸口飞去，那薛宁竟是躲也不躲。

《涅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