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师说

　　天气微热，婢女小心的理着袍角，薛宁有些不耐烦，挥退了她自整理袖口，才要出门，却见秦先儿跑进来附耳禀道：“爷，方才遇见景姑娘，她今儿得闲，午膳后在浮浪亭等您。”

　　薛宁蹙眉，踱开两步自语般道：“怎么这么巧？偏赶上我要出门，真个分*身乏术。”

　　秦先儿凑前一些笑道：“这还不容易，爷带着姑娘去赴宴不就得了？”

　　“混账东西！”薛宁瞪他一眼，当头赏他一个爆栗，捏着手腕道，“狗胆不小，竟编派到我头上来了？”

　　秦先儿“哎呦”一声，并不怵他，泼皮笑道：“爷，那怎么办？”

　　“还怎么办？”薛宁横他一眼，“去给她送个信，就说我今儿个有约在先，不及相陪，回头再去见她。”

　　秦先儿这边将将应下，却闻外边一个清脆的嗓音喊道：“薛宁！”

　　薛宁这方躲闪不及，一个茜色的身影已闯进门来，腰封紧束，发髻高挽，手上抓着一条蛇皮鞭子，反手一甩就将几上茶具哐当一声尽数扫落，怒气冲冲道：“你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早就想和我退婚？才一直不躲着不见我，又叫那老不死的秃驴来说什么咱们命格相克？我怎么不知命格相克？我早就去寻人合过八字，明明相合的很！你说！怎么就会相克！怎么就会！你说！你说！”

　　她说到急处满眼含泪，鞭子一通狂扫，桌椅器具叮叮咚咚倒了个满地，薛宁终究火上心头，一把拽住她的鞭子，厉声高喝：“晓云！”

　　李晓云断然怔住，他皱眉，放开手走到她身前，看着她的眼神仿似带了怜悯与痛惜，“晓云，我也不想，我也不知，我怎么会早就想和你退婚？你未免太伤我心。我连京城都没回去，如何指使谁来批我们的命格？这段时日我不见你，不过是因为我实在有事在身，顾及不到你。那命格是我母亲拿去宝潭寺兆惠大师所批，我听了消息也异常难过。八字相克，命格犯冲，非妻死，则夫亡。”他扶住她的肩膀，声音里带了说不尽的哀痛，“晓芸，许是我们真没有做夫妻的命。”

　　李晓云一瞬失了力般扑倒在地，泣不成声，“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晓云……”他蹲下身来，轻拍她的背，满含哀伤的安慰她，“你别难过，不做夫妻，我们还能做兄妹，以后你就是我妹子，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保护你。你放心，日后会有比我更好的人娶你当妻子……”

　　“鬼要去和你做兄妹！”李晓云一把会开他，旋即又是痛哭，“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老天为什么对我们这么残忍？”若为夫妇，必有一亡，这样的命格，莫说父母不同意，就连她自己也连赌一把的勇气都不敢有。

　　薛宁默然半晌，终是起身，望着屋外天空怅然叹道：“万般皆是命。”

　　命，命该如此。李晓云抹抹眼泪，那个人不属于她，这个人也不属于她，又一次这样难的割舍。她支身起来，也不顾旁人在场，一下子抱紧了他的腰，闷头在他怀里，虽知无望，却仍带着鼻音问他：“真的没法子破解么？”

　　薛宁虚揽住她，沉声道：“母亲亦向大师询问过破解之法，兆惠大师说，若要逆天改命，必定祸及父母亲族。阿瑶，我不能为一己私欲连累了别人。”

　　李晓云哽着嗓子说不出话来，抱着他哭了许久方万般不舍的放开他，失魂落魄踉踉跄跄的走出门去。

　　薛宁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微微叹息。倒是秦先儿，狗腿的跑到他身边笑道：“恭喜爷，解决了一大麻烦！您与景姑娘成事之日指日可待。”

　　薛宁狠狠瞪他一眼斥责他不准胡说，又叹了口气道：“是我对不住她。”

　　他呆了半晌，秦先儿试探着唤他：“爷……”

　　他嗯了一声，回过神来，收起满脸怅然之色，命他备马出门赴宴。

　　这宴原是郑时文专为他设的，总有十几人，凭着他们素日的喜好定在乌苏河畔的琉璃馆，包了宽敞凉爽的阁楼坐着，上可观天，下可观水，又有花满楼招的几个清倌儿作陪，歌舞笙箫，美酒佳肴，端得是人间极乐。

　　薛宁甫一进门就叫几人拉至席上坐下，只起哄说“迟了迟了，罚酒三杯。”立时便有薄纱覆面的红衣女子偎依过来，玉臂轻抬，递上一杯美酒。

　　他并不推迟，顺手将她搂在怀里就着她的手连干三杯，手指一挑，拽下她的面纱，笑道：“几日不见，娉婷这身姿……啧啧，愈发曼妙了。”

　　那女子在他胸前轻轻一推，巧笑嫣然，风情无限，“玲玲真真受宠若惊，难为薛爷您竟还记得我。”

　　“可不，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不是？”

　　对面郑时文只道：“娉婷，你可小心些，薛公子如今可是有身家的人了，莫惹恼了薛小夫人。”

　　旁边绛袍男子不由奇道：“薛兄竟有了夫人了？怎不支会愚弟一声？竟错过薛兄大喜的日子，该死该死。”

　　娉婷一旋身离了他怀里，端坐在案前撩袖斟酒，白瓷杯，青玉镯，十指纤纤，蔻丹似血，媚眼如丝，只是轻笑：“薛爷，当真娶了夫人？”

　　薛宁一把拽住她拉进怀里，本欲否认，不意却对上场中拨弦弄柱的琵琶女一双如水的眸子，那女子与他的视线一撞，似是微微一怔，既而漠然离开。他心中已是大震，不禁便推开了怀中女子。

　　“薛爷——”那女子娇嗔。

　　他飞快的静下心来，端杯微笑，似看着众人道：“不忙，喜宴还没办，到时候自然请诸位喝酒。”又望望娉婷，清雅中带几分风流，“我家小娘子醋性大，娉婷，咱们今天便以礼相待。”

　　一语甫落，当下便有人大笑，“阿宁，你这是浪子回头不成！”

　　又有人道：“薛兄，你不是还没成亲，就先怕上老婆了吧！”

　　薛宁不以为忤，晃晃盏中清酒，仍是含笑，“她以真心待我，我自真心以待。”瞥眼水袖绯衣的琵琶女，似乎意有所指，“遇着这么一个人，是福气。”

　　他饮下一杯酒，似有感慨，“倾情相待，其乐无极。不像有些薄情寡性的女人，你奉上一颗真心，她只会践踏，踩的你撕心裂肺，她在一旁倒笑得欢畅。徒留你空自嗟叹，伤情啊伤情……”

　　他素来自诩情场高手，众人俱以为他是玩笑，当下大笑，没人注意到，靡靡乐音中有了一丝不和谐的起伏，转瞬即逝。

　　薛宁执箸敲杯，不以为意，忽一停手，瞥向那群乐妓，“有曲无舞，岂不失兴？”

　　来人皆是为他赴宴，自是以他为首，郑时文一听他话音，忙向娉婷招手，示意她献舞助兴。

　　娉婷轻拢批帛，婉转起身，却叫薛宁拽住指尖，“爷见惯了你跳舞，今儿想换换口味，你就好生作陪。”

　　娉婷自懂他意思，也不过半是玩笑的说了句“爷是嫌弃娉婷了？”就坐了回去。

　　郑时文略为为难，平日里招舞姬，却从来都是娉婷，如今他要看新鲜的，却去哪里寻？扫过一圈诸位席边陪坐的女子，正要问谁愿意献艺助兴，就见薛宁伸手一指，指向了一个弹琵琶的绯衣女子，“那丫头身段不错，应该是个会跳的，就她吧。”

　　郑时文忙问：“丫头，你可会舞？若跳得好，爷重重有赏！”

　　那琵琶女被点了名，抬眸淡淡一扫，抱琴起身，敛衽一拜，“扫各位兴，小女子愚钝。”

　　“既如此，斟酒总该会吧？”薛宁一笑，执起酒壶。

　　一句话，只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女子身上，只见她眉目清淡，肤色白皙，也不过勉强算是清秀，独身段尚算玲珑有致。一时疑惑，大名鼎鼎的薛二爷竟看上了这清汤寡水一般的女子不成？

　　女子放下琵琶行至他桌边，薛宁眼锋一扫，娉婷识趣的让开，她便在她的位置跪坐下来，执壶斟酒。

　　郑时文衣袖一挥，示意大家继续高乐。

　　薛宁垂眸看看酒杯，仍带着淡淡的笑意，望她道：“不懂规矩么？”

　　那琵琶女唇角竟似划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捧杯端至他面前，“请用。”

　　薛宁低头，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半酒，手一推送到她唇边。她抬眸一笑，带着些凉薄的味道，仰脖干尽。

　　薛宁面带讥笑，自拿过酒壶与她斟酒，一边斟一边道：“这棱角竟还没磨平，是单对我呢？还是对其他人也是？”

　　“岂敢！”她讽刺一笑，一杯接着一杯灌酒。他倒，她就喝。

　　“薛兄，许久不见，别只顾和崔姑娘喝酒，也照顾照顾咱们兄弟呀！”薛宁斜对座微有些胖的公子站起身笑道，“来来，咱们敬薛兄一杯！”

　　薛宁朗笑：“是我的错，我与诸位赔罪。这一杯，我敬各位兄长贤弟！”

　　饮尽一杯酒，绛袍男子只道：“我听闻祝兄与崔姑娘颇有交情，这是心疼了不成？祝兄大可放心，不过叫姑娘喝几杯酒，薛兄岂会为难她？”

　　胖公子面上一红，也不知是臊的还是喝酒喝的，不及说话，便听琵琶女转着酒杯轻笑，声如碎玉，平添两分媚色，“是啊，不过灌几杯酒，哪里能把我灌死。”

　　绛袍男子一张脸霎时变得和衣裳一样红艳，恼不是，不恼不是。

　　“这是喝醉了？”薛宁抚了抚她的头发，三千青丝，并不柔顺，微微有些毛糙，刺得手心微痒。

　　那琵琶女瞥他一眼，不答，他便扶她起身，告辞道，“我先送她去休息。”

《涅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