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师说

　　却说景悦与薛宁离了白鹭洲，不过沿河漫步而行，见得小二在门前招揽，就随意择了一家名叫东来居的酒楼进去。待用过饭方想起此行目的，便寻着河岸去找风筝摊子，不防见河里无端端多了许多挂着彩灯的游船画舫来来往往，和着琴声曲声，荡着碧波清水悠悠前行。尔然可见一两个罗衫轻衣妙龄女子，面覆薄纱，倚窗望水。朝前望望，却许多店家业已张灯结彩，很是喜庆。

　　景悦不禁微微诧异，转头去看薛宁：“怎么这么多灯船，门前好多挂彩灯的，难道有灯会？不会呀，今儿四月二十八，既不是花灯节也不是七夕，我没听说过平常日子里有灯会的。”

　　薛宁看一眼河中画舫，笑道：“不是灯会，若我没猜错，应该是要……选花魁。”

　　景悦只觉新鲜，“选花魁？在这里？我怎么没听说过？可好看？”

　　无怪她觉得新鲜，她去倚红楼，并非是贪玩好奇，不过是盛泽林迫不得已要去谈生意，权宜之下才带了她，不想热闹没瞧上，平白还惹了一桩官司。她叹了口气，总是如今是在长乐的地界，不提也罢。

　　薛宁但笑：“头几年经过这里恰碰上花满楼选花魁，那花满楼前，桥上桥下全是人，乌苏河被挤得水泄不通，凤管鸾笙，莺歌燕舞，灯红酒绿，倒比花灯节还热闹许多。至于你没听过，这原不是按习俗来的，或有这一年，却不一定有下一年。再说这种事，你没听过也不稀奇。”

　　景悦初时听得颇为入神，听至后来被他轻视，便不悦的睨他一眼，方道：“这又是什么楼选花魁？居然这样多的船。”

　　“走，我带你打听打听。”薛宁拉了她，来至一小摊贩面前问道：“小哥儿，今儿晚上可是有哪家楼子要选花魁的？”

　　不想这小贩是个爱说话的，一听他问，便眉飞色舞喋喋不休的说开了：“可不是哪家了！是咱们赫城有名的富家大少爷常庆涵砸了三万两银子，要从乌苏河大小十二家青楼里选出一位花魁。这参选的呀，都是各大妓院花榜上前三甲的头牌姑娘。通共三十六位，个个如花似玉美若天仙不说，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还样样精通，端的是些才貌双全的美人儿。要我说真个儿能大饱眼福了，我这便要收了摊子赶过去，晚了恐怕就没位置了，男女老少都等着看热闹呢！这位爷，您也赶快带着姑娘过去瞧瞧吧！机会难得，不用花银子又有美人儿瞧，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儿了！”

　　薛宁敷衍般笑着点头道谢，似无动于衷，只回眸去看景悦，挑眉问道：“可想去瞧？”

　　“美若天仙？”景悦撇撇嘴，撕扯着手帕转过身子，小声道，“我看是夸夸其谈！玉夫人那样漂亮，还没有人说美若天仙呢。”既而皱一皱眉，又眼巴巴的望着他，“不是说比灯会还热闹么，我想去瞧瞧。”

　　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悄悄打鼓，要是叫师父知晓她再去凑这种热闹……她呼了一口气，逛一逛乌苏河总是没关系的吧。再看一眼薛宁，就下定了决心，倘为了他，即便被师父骂上一顿，也没什么妨碍了。

　　“想去瞧瞧？”薛宁作惊讶状，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好悦悦，你就不怕我被那群妖精勾去了魂儿么？”

　　“你敢！”景悦瞪他一眼，陡然抬高了声音，一下子又低沉下去，背过身道：“你果然敢，就索性告诉我，我绝不纠缠你。”

　　薛宁早便习惯了她温婉面皮下刚硬的本性，勾勾嘴角一刮她的鼻尖，便松开她负手踱开，又回头看她一眼，“夜不归宿，你行么？”

　　“所以，你帮我想想法子？”此话一出，薛宁算是真的被惊到，她竟是真有胆子，景悦见状一转身扭过头去，边走边道：“算了，我自己想。”

　　薛宁犹自讶异，跟上她道：“你……”夜不归宿不奇怪，奇怪的是夜不归宿的是最是乖巧听话家风严谨的景悦。然细想之下，似乎也并不奇怪，景悦似乎一开始就带了很多面纱，冷漠的，温婉的，尖锐的……剥开一层，就是一个模样，总不晓得剥开以后还会不会有下一层，会不会有下一个模样。

　　眼见得景悦在那厢愁眉苦思，便摇头一笑，一把拉住她道：“走吧，我帮你。”

　　薛宁在长乐不过呆了三年，狐朋狗友却有一箩筐。不过片刻，就捡罗出一个有妹子的，亲自登门，请之邀约景悦，派人往长乐送信给她大师兄，言与之一见如故，请允她留宿一宿。为防着有人过来，直等到长乐那厢派人过来回了信儿才走。

　　如是当晚，景悦就如愿以偿的和薛宁留在了乌苏河，在花满楼高高搭起的看台对面桥上拥挤的人群里寻了个半席之地等着开场。

　　此时桥西画舫排了长长一溜，船上五颜六色的彩灯已尽数点亮，灯影桨声里乐声飘飘。第一艘船已经靠岸，那红毯从岸边直铺到看台，隐见船中姑娘们或抱琵琶或或挑彩灯，只等时辰一到，便簇拥着深藏船里的佳人登台献艺，竞选花魁。

　　薛宁扫了眼看台两边的贵客席，忽而一笑：“瞧见个熟人，跟我来。”

　　“哎——”景悦拒绝不及，已被他拉走，好容易才挤过这人山人海，来到看台底下，薛宁远远招呼一声“时文”，那席上右首一个贵公子模样的人便应声回头，面上一诧，连忙起身迎下来，笑着道：“竟是薛兄，好久不见。薛兄几时来赫城的？也不招呼小弟一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薛宁拍拍他的肩膀，“年前来的，早想去府上拜访，一直还没寻着机会。”

　　那公子连连道好，只又问他：“薛兄是来做什么？今儿选花魁是小弟表兄做东办的，若无要事，不防留作一观，小弟顺道请薛兄喝几杯酒叙叙旧。”

　　薛宁垂眸看眼景悦，笑道：“倒无要事，不过喝酒就免了，留下看看倒是不错。我便是陪你嫂子来瞧瞧热闹，改日再邀你出来痛饮。

　　公子哥儿方往薛宁身边一瞧，才见他身边依着个粉衫女子，连忙一揖到地，“见过嫂嫂，小弟眼拙，没瞧见嫂子大驾在此，嫂嫂恕罪。”

　　景悦被他叫的双颊滚烫，暗暗在薛宁背后一砸，小声嗔道：“说什么呢！”倒叫薛宁伸手一搂，大大方方揽在怀里，“你嫂嫂脸皮薄，你快起来吧。”

　　公子哥儿方才起身，再看景悦两眼，不由大为惊诧，“嫂嫂竟是……景姑娘？”

　　被他认出来景悦只觉惊讶不已，却听薛宁道：“你竟忘了不成？时文也在我们学堂里呆了些日子。”

　　景悦茫然的看着他，薛宁扶额，倒是那时文笑道：“嫂嫂不记得我？我是郑时文呀。”

　　“是你！”景悦恍然了悟，方才想起来学堂一群捣蛋鬼里面却有过这么一号人，难怪方才觉得他有些面熟。熟人相见，她倒也没觉太尴尬，只是温温和和的一笑。

　　郑时文只赞：“薛兄真是好福气，娶得嫂嫂这样漂亮温和的娘子。”

　　薛宁看着景悦，笑得有些捉侠，后者白他一眼，狠狠一咬牙齿。郑时文不懂他们之间的活动，见天上烟花四起，看台上百多盏台花灯齐亮，忙邀他们道：“这就要开场了，薛兄，嫂嫂，还请上座。”

　　薛宁微笑：“有劳贤弟。”

　　待景悦入席，薛宁对着她耳语几句，自同郑时文一起过去同几位看客寒暄几句，方才回来陪她，便见第二条船上的美人已在一众年轻姑娘的簇拥下登台，盈盈一拜，揭下面纱，伴着那乐声翩翩起舞。

　　景悦懒洋洋的托腮看着，眼见下头人声鼎沸，只是摇头，“倒是个美人儿，不过，也就是个美人儿，白辜负了这良辰美景，却是这样无聊，热闹是热闹，还不如花灯节好玩。”

　　薛宁看看那台上女子，笑道：“这种热闹，偏是男人爱看，你一个女孩子家，自是觉得无趣。”

　　景悦闻言猛然直起身子，看他道：“你爱看？”

　　薛宁点头，却道：“爱看你。”逗得景悦不知是气是笑，方道，“看你玩了一天也累了，既觉着无聊，就回客栈歇着吧。”

　　经他这么一说，景悦还真就觉得乏了，不由困意上头，点点头道：“好，那咱们回去吧。”

　　“我去告个别。”薛宁起身离开，待他回来，却见景悦正盯着场中发呆，便也瞥了一眼，问她道：“看什么呢？”不想景悦竟被吓得一颤，慌忙回过头来。

　　“怎么了？”

　　“没什么。”景悦摇摇头，按下心神，状似无意般拉住他的胳膊边走边道，“冷不丁的听你一说话下着了。”

　　“胆小鬼！方才看什么看得那样入神？”

　　景悦抿唇，望见他满眸笑意的看着她，心里说不出来什么滋味，好在心绪已平，只是笑道：“瞧见个弹琵琶的姑娘，长得像个故人，不过，不可能吧，应该是看错了。”

　　“许是吧。”薛宁不疑有他。

《涅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