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师说

　　沈云欣居的仍是未嫁时的霓虹小筑，离沈老太太的寄心斋不过百步。沈老太太乃官家小姐出身，其人却有那么一些叛逆不羁，因自来对于别家看重的针凿女红不屑一顾，却也不觉得舞刀弄枪是女儿家做得来的。是以沈云欣作为子孙两辈儿里唯一一个女孩儿，从小过得便是娇生惯养的生活，从未碰过刀剑枪戟，不过学些诗书礼仪琴棋书画一类修身养性的东西，深受世家生活的影响。因其生性温婉，比之沈老太太年轻之时，却少了那么几分刚强魄力。嫁与夫君薛长庚后，先后只得两子，长子薛恒因先天不足夭折于五岁之时，便只余薛宁一个独子，夫妻二人对其珍视程度，不得而知。俗话说“慈母多败儿”，如此一来，便将薛宁惯得有些蛮横骄纵为所欲为。

　　是以沈云欣从儿子嘴里听到“我不想娶晓云了”一句时，并未有多惊讶，只挥挥手叫丫鬟出去，搁下手里的棋谱正色道：“你说什么？这桩事可是你当初点了头的，如今已经遣媒提亲，李家也已然应允，待族中你诸位叔伯议定下聘，将亲事定下，便只等你父亲班师回朝就择日成婚，你如何到这时候又变了卦？”

　　薛宁在她对面坐下来，伸手拈了两粒棋子把玩，颇有几分吊儿郎当油盐不进的味道：“原不知道她这样气量狭小，吃醋善妒，还莽撞无知，我如何同她过活一辈子？也只是提亲，不是正合八字么，遣个人，只说一声我们八字不合，作罢了就是。”

　　沈云欣饶是好脾性，也被他气得不轻，指着他气结：“你……你好容易才收收心，如何……你这是又惹上了谁？”

　　薛宁但笑，一语双关：“偏是我招惹谁不成？”见母亲并未领悟其中含义，便又道：“我就是不耐烦她而已。不说我，就说说您，您喜欢她不成？说长相，有的是比她漂亮的；说脾性，骄纵无礼只是其一；说才情，我尚还知道个‘紧气’、‘提子’，她怕是连‘执黑先行’都不知道，诗文什么的更是不通的很；成日里也就会打打杀杀，还是个半吊子。这样的媳妇儿，娶回家来伴着您，您不觉得乏味？也不过是我父亲说的，我被迫才应了，谁曾想她这样烦。您放心，您儿媳妇自然少不了，我自然也不去招惹那些贫民小户的带回家去丢人，以后自然带来个才情脾性身家样貌比李晓云好千儿百倍的给您，您请好便是。”

　　沈云欣耳根子软，被薛宁一番话说下来，自是动摇，这李晓云她原也不怎么入眼，不过是当初那姑娘常常缠着薛宁，又被丈夫瞧见叫取了人家，没想儿子竟没什么意见。她收心不易，她自然便无二话。如今薛宁这么一说，她虽觉得太过儿戏，心里却并不是十分反对的，只碍于情理上有些过不去。遂只叹了口气，也不表明态度。

　　薛宁一听，便知火候差不多了，也不再说什么，只道：“昨儿我去见外祖母，她老人家还想留我住些时日，我也还想在长乐多呆一段儿，就不随您回去了。”说罢把棋子一撂，也不等母亲答话，自出了门去，只留沈云欣不知是气是叹。

　　却说薛宁是个惯会哄女孩子开心的，又是个胆大的，出门想起景悦必会惦记着李晓云一事，当下就换了行头，悄悄潜入了清沅阁。景悦见他欢喜，自是不必多说，再谈及李晓云，又是百般动容。

　　如是你来我往，二人情谊愈趋密切。只因薛李两家的亲事将将停议，景悦又被成日拘在百影堂，二人不能时时见面，是为一大愁事。

　　直到四月上，常英茶会的帖子送到清沅阁，景悦翻看两遭，本要搁下，心念一转，却拿帖子去寻了大师兄。

　　李承墨将帖子压了一晚上，询问过师父的意思，第二天才允她去参加宴会。景悦喜不自胜，立时就把帖子一丢，悄悄的知会了薛宁。

　　常英的茶会定在四月二十八，这一天等了好久才到。景悦一早起身，趁着众人都还没醒，压了张字条便骑马出了门，直奔赫城城郊的四清茶馆。

　　路上行人寥寥，两边麦田青青，面上凉风细细，耳畔鸟鸣啾啾。

　　眼见得四清茶馆的招牌已近，一匹白马在路边悠闲的啃着青草，马的主人坐在茶棚里，款款饮着清茶。

　　景悦不禁便笑了，打马疾行。

　　薛宁起身，将她接下马来，望望她鼻尖细汗道：“这样急做什么？时辰还早呢，我早上睡不着，才早了些来。”

　　景悦摸摸鼻子，“一会儿云敛起来我就得带人出来了，我还怎么见你。”

　　薛宁一边拉了她的手一边便去捏她鼻尖，颇带些怨意的道：“我看你能瞒到几时！”被景悦打了一下，才放了手携她坐下，执壶倒水给她喝，温温笑道：“我记得你以前向来与常英要好，怎么舍得放了她的鸽子来同我逍遥？”

　　他是嬉皮笑脸惯了的，原不过是哄景悦几句好话，却不想提及凤宜，就叫她变了脸色，白了眼他道：“我才不和她好。”

　　女儿家的心思，向来难以捉摸。薛宁是识趣的人，也不追问，一笑就换了话题：“今日天气好，去放风筝如何？”

　　十七八岁的少年男女，多的是小儿女情怀，景悦立时眼前一亮，点头说好，既而就一簇眉毛：“你有风筝么？”

　　“秦先儿——”薛宁说话就要小厮去买，只叫景悦拦住，兴致勃勃道：“不要他去，我要自己进城去挑。”

　　长乐临近的海陵城，乃是自古以来的鱼米之乡，繁华富庶之地。

　　景悦数月不出长乐山庄，这一出门，只像是鸟儿离了笼子，四处欢腾。这里胭脂水粉摊子要瞧一瞧，那里面具泥人摊子要看一看，一眼瞥见街头杂耍，更是把买风筝亦是抛诸脑后，拉着薛宁就挤进了人群里。

　　海陵有长河，名曰乌苏，横穿东西。其风光秀美，水清如镜，又沿河两岸多得是些酒楼茶肆，戏园教坊，最是繁华不过。

　　而这乌苏河畔的白鹭洲，乃是来往行人最多的一处，向是些走江湖卖艺的人聚集之处。今次在这里占了场子表演的是一对父女模样的人，当中数十把菜刀架成了一座刀山，老汉敲锣吆喝，姑娘却就脱了鞋子，在纵人屏气凝神之下踩上了刀刃。虽对习武之人来说，这样的把戏算不得什么新鲜花样儿，景悦却觉得精彩绝伦，看到高兴处，不禁就去荷包里掏银叶子，幸而被薛宁拦住，同路边小贩换了百多文铜钱，哄着她说丢起来过瘾。

　　一袋子铜钱撒完，景悦方才尽了兴，满头是汗的从人群里挤出来。却不知怎么就蹭了一鼻子灰，薛宁看着她笑了个够，才伸手给她擦脸。景悦握拳砸他，心里只想这要是一辈子该多好。

　　不意回眸，笑意就僵在了嘴角。薛宁发现有异，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但见不远处霍东升正定定瞧着这边，带着些微讶异。

　　景悦看他一眼，却连招呼也没打，只回头对薛宁道：“走吧，我们去吃饭。”

　　“好。”薛宁微笑，朝霍东升微微点头示意，便拉着景悦转身离去。

　　“少爷……”身边小厮悄悄唤他一句，霍东升回神：“走吧。”

　　“爷，不是要去玉鸣轩给夫人挑个簪子么？哎，爷……”小厮提醒着，见主子不理，大步走得极快，只好闭了嘴小跑跟了上去。

《涅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