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长夜未央
【第一夜】
乌云蔽月。早就没了斜倚熏笼坐到明的心情的未央宫女主人正在卸下发髻上的繁饰。
“皇后——！”侍婢惊慌失措地破门而入，“皇后！陛下要山陵崩了！”
厚厚的宫粉挡不住风霜之色，满脸坚毅的老妇人惊讶过后是喜悦，喜悦过后是一闪而逝的意味阑珊。贴心的宫娥早就在她的眼神下帮她梳发换衣，汉高后吕雉哭喊一声“陛下啊——”就率众飞奔往宣室。
满含悲戚之色，吕皇后焦急得仿佛连唯一的爱子刘盈、受尽苦楚的长女鲁元都没看见，直直地扑向斩白蛇起义，终成九五之尊的夫君榻前。听罢遗言，稳定朝政。
回到后宫，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冷眼瞥向脚下跪着的众多美人，尤其是身着亵衣、发髻散乱的戚夫人。含笑拍拍鲁元的手，指向跪在前排、瑟瑟发抖的二八舞姬：“上喜爱之，令殉。”
眼刀夹带寒锋，目不转睛的却是在几位大力宫娥手中挣扎怒骂不休的戚夫人。髡发，囚于永巷舂米。另，急召赵王刘如意。
逼我避退之辱，谗言建议鲁元和亲匈奴之辱，妄图以如意代替阿盈太子位之辱，我一笔一笔，全都记在心里。阿戚，那个负心刘季已经不在，谁会怜你翘袖折腰舞？
我吕雉嫁与刘季时只有刘季一半大，曾为刘季生儿育女、事姑舅作羹汤，曾因刘季在沛县狱中饱受虐打，曾因刘季囚居楚营两年半、几乎和公公一起为项羽烹煮、刘季却要“分一杯羹”、曾为刘季缢韩信、剁彭越、除英布。
你在刘季身边夜夜笙歌时，可想到色衰爱弛的我有多怨恨？你在榻前求刘季改立如意，可看到我跪谢周昌的辛酸？你可知我容得了婢生子刘肥，容得了薄姬子刘恒，为何独独容不下你戚氏与妾生子刘如意？
万幸上苍垂悯，我熬过了负心刘家子，现在，轮到我们算账了。
长夜未央。
【第二夜】
如帝王的冕服一般颜色的夜空，零零散散点缀着几颗星子。
素锦常服，鸦黑的长发卸簪环、无钗钿。不到双十年纪的佳人面色凝重，双手笼在袖中，轻抬螓首，一泓秋水望向那满地萧索。
宫娥察言观色，上前道：“太后，北宫到了。”
佳人恍若未闻，只是凝重的表情化为浅浅的、笼烟芍药那样明丽的笑容，玉颊浮出两点梨涡，脸色却更加苍白一些。
身后两排名为送行实为监视的虎贲或许没听到，或许假作没听到，那一缕细细的清音，轻易地卷进北宫萧瑟的西风，风过了无痕。
“大母，阿母，你们立阿嫣入主未央时，定想不到昔日阿嫣的婢女阿窦，今日竟逼迫阿嫣避居北宫罢？”
汉文后窦氏的传话者催促着：“张太后，请居于北宫。”
张太后笑容转冷，凤舃踏上台阶，莲步款款，不曾回首，只有回音飘来，令听闻传话者转达的窦皇后脸色稍有一僵。
“你问阿窦，昔日阿窦在我未央宫，可敢如你般高声喧哗？”
外公是皇帝，舅舅是皇帝，夫君是皇帝。母亲是鲁元长公主，父亲是赵王，未嫁前本身是赵国翁主。这般身世，她是真正的天之骄女。
宫娥推开门，她直接长跪于北宫低劣的榻上。不知道想的是大母吕后，阿母鲁元，夫君惠帝，还是养子阿恭。
长夜未央。
【第三夜】
日薄西山，终于金乌坠地。望舒探出美好的身形，撒下一地银辉。
窗上映出单薄瘦削的剪影，未央宫的女主人终于等来了意料之中的废后诏书。
薄皇后一言不发，毫无反抗地承受了注定灰暗的命运。等到了陛下多少年来，终于又一次只对她说的话。
婆母窦太后不喜欢她。她是高祖薄姬的族女，薄姬为代王太后时，为薄皇太后时，为薄太皇太后时，始终喜欢为难窦太后。一旦薄太皇太后不在了，窦太后报复回来是理所当然的。
夫君汉景帝刘启不喜欢她。她是薄太皇太后强塞给陛下的皇后，陛下更中意的是爽朗率直的跋扈栗姬，也许还有生了四个儿子的小王氏和主动让女儿和亲匈奴的大王氏。
无子。薄皇后根基不稳的最大原因。
有许多无眠的夜里，她也曾经想过，若是她有个孩子，哪怕是惠帝刘盈那样的孩子也好，是不是就能好过许多？
她不知道，也没人告诉她。
栗姬拒婚馆陶女堂邑翁主，大王氏的刘彘小小年纪却要“金屋藏娇”。想要取笑栗姬，却不知道自己这位华夏历史上第一位废后有什么地方可以取笑栗姬。
罢了，罢了。以后的日子还那么长，她的一生却已经结束了。
长夜未央。
【第四夜】
汉帝重阿娇，贮之黄金屋。
废后陈氏已经学会沉静。在这冷清无人气的长门宫，在她的嫁妆之一的长门宫。蓦地想起年少时，刘彘当着王太后王娡、馆陶大长公主刘嫖，对着她许下的诺言。
“若得阿娇以为妇，当铸金屋以贮之。”
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
最初的时候，确实是这样的。堂邑翁主陈娇嫁为太子妇，王夫人新晋位皇后，未央宫实际上的女主人还是她的外祖母窦太后。太子刘彻对她关怀备至，他们之间没有第三个人。
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
刘彻初登基时还捧着她，敬着她。王太后出身低，并未对陈皇后掌宫权有些许闲言碎语。外祖母处处护持，这一朵娇艳的红莲在未央宫肆无忌惮地绽放。直到“美哉秀发”的卫子夫生下刘彻的第一个孩子，卫长公主。
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
是几时她和刘彻生分到无话可说了？一个韩嫣不算什么，他们之间又出现了卫子夫，出现了李氏、王氏、邢氏，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卑微的妾生子。
仿佛又一位薄皇后。窦太皇太后崩，无子的她被一纸诏书废黜，罢居长门。二十年，宫车辘辘往来，从未在此驻足。母亲馆陶千金买来司马相如一纸《长门赋》，真不知，卓文君对司马相如的一往情深，可值千金？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
年少时的金屋崩塌，许下的诺言在彼此心中荒芜。盛极一时的堂邑侯府没落，陈氏后继无人。阿母有董偃，堂邑侯有姬妾。阿娇独居长门，日复一日憔悴。
昔日芙蓉花，翻作断肠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外公是皇帝，舅舅是皇帝，夫君是皇帝。母亲是馆陶大长公主，父亲是堂邑侯，未嫁前本身是堂邑翁主。这般身世，又是一位天之骄女。
昔日芙蓉花，翻作断肠草。
容貌昳丽的堂邑翁主阿娇——陈皇后——废后陈氏，罢居长门二十年，扯起一抹笑，在长门宫绽放一朵血染的盛世红莲。
“生男无喜，剩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可是这霸了天下的卫子夫啊，我为皇后，随心所欲，恣意张扬；你为皇后，谨小慎微，战战兢兢。总有一天，一味谦卑恭顺的你，终将成为华丽的皇后宝座上，沉默的一道影。纵使我身死，阿彻心底记得最清楚的依然是我。
今天他负了我，明日总会有新鲜美人，使他负了你。
红莲燃尽一个长夜，然后新的轮回再度开始。
长夜未央。
-fin-
插入书签
插入书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