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泊身

　　隋恭帝杨侑躬亲政事，淡然女色，一生只册封了一后两妃，育子女八人。宫中尔虞我诈，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皇子夭折实是不可避免之哀事。侥幸活到成年的只有大皇子杨瑛、二皇子杨琰和六皇子杨琮。

　　大皇子为皇后所生，性情敦实憨厚，太傅每每赞他大智若愚，其实不过是个最胸无城府的人。六皇子为容妃所生，年纪虽然较两位哥哥小些，可是最为阴狠歹毒，又是一个贪财好色的主儿。

　　二皇子较其他人又稍稍不同些。早年间杨琰的生母顺妃因生性温婉妩媚最得皇帝宠爱，岂料杨琰的叔舅仰仗皇宠结党营私，惹得圣怒。事情败露，顺妃受到牵连被打入冷宫，不上两年就去世了。杨琰自小就被交由皇后抚养，杨瑛与他虽然不是一母所生，对他却比待胞弟更好一些，时时处处呵护照料，几个兄弟中，他二人感情最为亲厚。

　　年少时几位皇子相伴宫中，彼此间还有几分兄弟之情，弱冠之后分府出宫。为了皇权帝位各自拢络心腹大臣，就是杨瑛与杨琰间的关系也不似从前。一点点的被疏远着，杨琰渐渐也开始明白大哥并不信任自己，在大哥的心中皇位远比自己这个兄弟重要。

　　又一次去太子府求见，管家面色尴尬地拦着他：“殿下，太子爷今日身体不适，您还是改日再来吧。”

　　回到自己府邸，轰出随侍婢女。杨琰怒气冲天的扫落了书房桌上的摆设。血红的珊瑚笔挂摔碎在金砖上，清脆的炸裂声刺耳的好听。地上毛笔七零八落，墨砚打湿了地毯，珊瑚碎片像被摧残过的花瓣残散在四处。

　　杨琰弯腰拾起脚边的一块碎片握在手心。这个笔挂是当年父皇赏给大哥的，父皇很少赏赐东西给他们兄弟，无论谁得了一件都是百般珍藏着。当时自己已经同大哥一起住了好些时日，也是两人投缘，眉眼之间便能读懂彼此心思，这个笔挂不愧是宝贝，制作巧夺天工，杨琰忍不住眼馋的多看了几眼。

　　“喜欢吗？”记得当时大哥温和地笑着这么问自己，当年自己也太不成样子了些，连句话都不好意思说，就是一个劲儿的点头，没想到大哥居然就把笔挂塞进了自己的怀里。“小心些拿着，送给你。”

　　“谢谢哥——”杨瑛忙捂住了杨琰的嘴：“嘘，小声些，这事儿别让父皇知道。”

　　当时贴在自己嘴唇上手掌的温暖自己没有忘记过，这些年这个笔挂杨琰从没让自己以外的人碰过。可是如今——可是如今那样的大哥却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在大哥身边那一群无事生非的门人的离间下，最近自己更是想见他一面都难。

　　思绪飘忽手上就不自觉的用上了力气，慢慢展开刺痛的掌心，割伤处溢出的血洗得珊瑚越发的艳色逼人。拉下发带勒住伤口，依靠窗前面对满园春意盎然，自己心中却如寒霜过境一般。我本一心打算辅佐你，对权力争斗没有兴趣，但如果只有让你匍匐在地才能与你团圆的话，那这个皇位我绝不会让给你。

　　目光低垂，杨琰长叹一声：“大哥，日后的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儿子们出宫居住也都有几年了，宫中只有皇后、容妃陪在隋恭帝杨侑的身边。夜深人寂之时，杨侑不止一次思虑百年之后自己应该将皇位交到哪个儿子手中。

　　大儿子虽然恭孝仁德，可是太过温和宽厚，若无贤臣护持则易被谗佞蒙蔽。六儿子，咳，就是个不争气的东西，背地里做的那些个事情自己已经略有耳闻，毕竟血浓于水，况且现在又无真凭实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了。

　　这两个已经很是头疼了，可一想到二儿子，头越发的疼了。杨侑一直捉摸不透这个儿子，每次自己出题考核几个儿子的功课，无论文才武略，二儿子总是很恰好的比大儿子差一点点。虽然没有什么十分出众，但每一件事都还能让自己满意。琰儿把真正的心思藏得太深，几番试探都探不出他真正的实力，将国家交给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放得下心。

　　想到头疼就先放放吧，好在现在自己身体还算强健，这个皇位也还坐得住。这些苦煞人的事情暂且的不去想它。

　　杨琰既然下了决心，当然会有所行动。以前是他不肯结交党派，所以大臣们都不敢巴结他，现如今他主动显露出些意思，朝中仍处于中立地位的臣子不少马上就投向了这个靠山，毕竟现在看来大皇子迂腐、六皇子奸诈，貌似中正的二皇子似乎是个相对好些的选择。

　　杨琰也有自己的选择，为了皇位不择手段是肯定的，他既要走正路也要走邪路，但与两位兄弟不同的是——他不会在自己的身边留下蠢货。

　　杨琰求贤若渴，每有人前来投诚，他都要亲自测试一番。几月下来真是交结了几位俊才，心中欢畅。这日忙毕公事回府，管家宗福凑到跟前，不用猜也知道是什么事，杨琰活动了一下筋骨，喝了一口鲜奶泡的人参茶，问道：“今天是什么人？”

　　宗福弓着腰答道：“回主子的话，来拜见的是江南富商墨林镜，他已经来府里等了两个多时辰了。您是今天见他还是让他明天再来？”

　　杨琰一边往卧室走一边说：“你带他去客厅，按着老规矩布置好，等我换过衣服就去见他。”

　　宗福退下去准备，先命人在客厅正中间横垂一挂珠帘，将东西隔做两半，东半边设下一桌酒席，高点明烛，西半边另备一桌酒席却是不点灯的。宗福去书房中将等得有些不耐的墨林镜邀到厅中，于东半边的席前坐下。

　　不多时，换上便服的杨琰在西边席前落座，墨林镜透过垂帘隐约的看到人影晃动。这是一个子母局，杨琰看得清墨林镜的音容相貌形态举止，墨林镜却看不得他。

　　透过朱挂杨琰细细观察。对面坐着的是位少年公子，头戴束发嵌宝白玉冠，上身穿银红色窄领箭袖袍，外罩细纱淡紫长衫；面如美玉，白中透润，；目似朗星，两眉斜飞入鬓，齿白唇红，气度风流，若似乎胸藏二百，学富五车。

　　略出几个小题，墨林镜不只是对答如流，且能推陈出新，目光之长远令人讶然拜服。杨琰略略点点头，似乎是个难得的人才。

　　走出朱帘，杨琰在墨林镜身旁落座。墨林镜起身要跪：“草民不敢。”

　　杨琰扶住他：“墨公子客气，请坐。”

　　举杯交盏相谈甚欢，正事却是不能耽误。杨琰贵为二皇子不缺这么一个酒客，墨林镜放着偌大的生意不管，白白的在这里等了两个时辰也绝不是为了混吃一席酒宴。彼此心思清楚用不着遮遮掩掩，杨琰道：“墨公子，俗话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今有一事还需公子解惑。”

　　墨林镜恭敬答道：“殿下请讲。”

　　把玩着手中翡翠杯，注视着他的神态，杨琰问道：“据我所知，太子和六皇子都拉拢你许久，但派去的人数次都被你婉拒而归。你今日为何主动向我投诚？”

　　终于问到了这个问题，墨林镜放下杯箸，敛容答道：“忠心那种东西墨某没有。我不过是一介商人，追求的永远是利益。说句不当讲的话，相较于大皇子杨瑛的软弱无能、六皇子杨琮的贪财好色，墨林镜只是单纯地觉得二皇子您为人干练果断更适合成为皇上。国家安泰，百姓衣食富足，商人自然就会有利可图。”

　　杨琰淡淡勾笑：“亏你有胆量说出这样的话，来投奔我的人无不是极言对我的忠心，直言没有‘忠心’二字的，你是第一个。不过，既然你是图利，那我是不是要担心你为利叛主——毕竟没有人想养一只会咬自己的狗。”

　　墨林镜举杯小呷一口，缓声道：“我本是族中旁支侧室生子，用了五年的时间凭实力得到了族长的地位，那年我十五岁，又三年，扩大家族势力成为江南首富。如果说这个过程中我学到了什么，那就是永远不要为了眼前的蝇头小利放弃长期的打算。”

　　“既然不是为了表忠心，那归顺我的目的呢？”

　　“自然是了为利。登上皇位前您若是需要金钱尽可从墨家钱庄取用。有需要墨某之处，我也会尽全力去做。只求在您登基之后，墨家名下产业的税金能够比其他商户减免一层。”

　　这个要求倒是新奇，杨琰指节轻叩桌面，沉吟道：“你要知道，我除了一句承诺，不能给你其他。”

　　墨林镜起身抱拳以谢：“承诺足以，留下书面证据反而麻烦。墨某相信殿下是然诺之人。”

　　酒盅翻扣，杨琰也站了起来，微微蹙眉，这人是哪里来的自信不会受骗？“最是无情帝王家，你不怕我骗你？”

　　昂然挺立，尽管墨林镜有所压制，周身还是散发出一股王者气势，不惊不惧谈笑风生地回道：“商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我若真是个容易被骗的，自然活不到今日，墨家也活不到今日。商人高买低卖，机关巧利皆在高低之间，百货百物关系着百姓的衣食住行，至于民——为一国之基础，民之不民则国之不国。”

　　眼内敛起寒光，杨琰微有不悦地说：“你这是在威胁我？”

　　“墨某不敢。殿下既是然诺之人自然不必担心这些。”

　　气氛微微有些僵持，忽的，杨琰大笑起来：“好，我就答应你。归我门下就要听我调派，这点墨公子应该明了的。为了你做事方便，我赐个助力给你，少些时候他就会拿着我的信物到你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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