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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75
71-75
我沉着脸踏进一十六天的太焕遥极宫,拨开挡在前面的重重人群,一眼便瞄到了被众神仙围在中间碎成几片几片的收魔镜全全泡在一大滩鲜红里。
拉开挡在眼前的最后一位神仙,那一整地的血红刺得我双眼生疼。司命君与北北分别在我左右担忧的瞅着我,我望着地上玄衣血色,面色惨白惨白沾了许些血迹,脸庞瘦萧俊朗的人,觉着心里万分的难过,像是堵了些什么怎么也弄不掉的东西一样,很不舒服。深吸了一口气,我抬眼看了一圈周边的神仙,抬脚踏过那一整片的血,向着东边走去,身后留了一传短短的血色脚印。
我朝几位尊神淡淡的笑了笑,道“给几位尊神添了麻烦,还请尊神看在逝者已逝的面子上,不予计较。”
东焕君那双万年不动眼色的眸子闪了一闪,叹了一叹,才道,“逝者已逝,你,还请节哀罢。”停了一停,“先前本君几个不愿管闲事,今看来却是做的很是不对,是以、、、、、、”
我抬眼看他,语气淡淡,“既开始不管,现在他又死了,你们再管还有什么用处?这事既是我自己惹得,我便会自个儿去处理,不烦帝君帝姬大驾了。”
东焕帝君张了张口,终是没有说什么。只与其余三位尊神递了递眼色,看起来很是无奈。
我转过身,又顺了那血色的脚印,一步步踏回,终停在那个躺在那里无了半分气息的男子身边,蹲下身,裙角全然浸在他的血里,我看着他那张好看的脸,虽是惨白,虽是沾了许些血,却总归是好看的。我看着他的脸,觉着那些血在他脸上很是别扭,便在身上翻了一番,却是什么都没找到。忽的一蓝色的手帕递到我眼前,我抬眼冲司命君笑一笑,接过手帕,细细的将五真脸上的血污擦了一擦。
因了没有水,这么只擦一擦,便叫他原本惨白的脸便的红了些,很像昨个儿他那疑似害羞的红晕,我看着他被我擦的微红的脸,终是没有笑出来。
重重的叹了一叹,我起身,将手帕又扔给司命,道,“我觉着有些累,这帕子你自个儿洗吧。”
司命担忧的看我,我抬脚,又一步步的踏出太焕遥极宫,留了一路的血色脚印。
我出了一十六天,找了一处安静悠闲的地儿,好好的歇了一歇。
昨个儿我还在与他生气,还在怨他,还不愿搭理他,今个儿倒成了他不搭理我了。这事儿说来,便是一字一句的伤。我心里怨他冲动,即便念念来了,也是不愿搭理他。还没待到傍晚,联想便来将念念带了走了。
念念走后。一直没怎么出声儿的五真,忽的靠着我坐下来,伸手抱了我,我虽怨他却是没拒绝,今个儿想来,那大约是他最后的安慰了罢。他一直不说话,只是抱了我很安静的倚在身后不大高的石桌上。一直到了月亮爬上我水谣阁的窗户,他才忽的开了口,却只说一句话,那句他似乎很爱说的话,“挽挽,别闹。”
我听这话很是诧异,正要问,却忽的听他又重复了一遍,“挽挽,别闹。”
他的语气有些低沉,竟这么一直重复了许多遍,待他要重复第三十六遍时,我皱着眉打断他,“你怎么了,怎的总是在说这一句话。若是太累便去歇一歇,你脸色不大好。”
五真却是没理会我,还是在重复着那一句,“挽挽,别闹。”
我觉着他大约是受了什么刺激之类的,便也不再理会他,窝在他胸前渐渐的睡了过去。
现在想来,那一句一句的“挽挽,别闹”大约是含了他所有的不舍的。他早就打算自己一个进到那收魔镜里与魔魇斗上一斗,他也知道,凭他的修为是抵不过魔魇的,他是抱了必死的打算去的。这个自私的男子,他竟不曾想过,他若真的死了,我该怎么办,念念该怎么办?只是他却真的是没了气息了。
早上我醒来时胸口便觉得一阵撕心裂肺,抬眼便见北北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我笑着问她怎么那副表情。司命君却忽的冒出来,沉着脸问,“六公主,你昨个儿是不是与冥王殿下吵架了?”
我想了下,昨个儿吵架倒算不上,只是没怎么理他罢了。便道,“没有吵架。”
司命脸色缓了一缓,道,“六公主,冥王殿下大约是昨夜进了收魔镜、、、、、、、、、、”
我愣了下,进了收魔镜?迅速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回头问,“在哪?”
“太焕遥极宫。”
一十六天的太焕遥极宫本是住了为帝君级的尊神的,前些年羽化归去,太焕遥极宫便空了下来,只用作宴请讲经的场合。五真却是在昨夜带了收魔镜去了这没人的太焕遥极宫。但凡他去的地儿有几个有修为的神仙,哪怕在神女宫的某处进了收魔镜,也不至于最后连半点气息也不再的。可他去的却偏偏就是只有三五个扫地的小仙童与小仙娥的太焕遥极宫。
司命说,一个名唤蕞纺的小仙娥早上去打扫时最先见了那一地的碎片与全身是血冥王殿下,吓得大叫了几声,恰好被今晨要回三十五天的北洛帝姬与南平帝姬听得,便进来瞧了一瞧,这才、、、、、、、那小仙娥现在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出来。
我向来不懂得该怎么去表达自己的情感,即便五真没了半点气息的躺在那里了,我也是不知道我到底是该痛哭流涕的抱着他冰冷的身子大哭一场,还忍下那些撕心裂肺的痛,淡淡的看一看他便好。待到真到了太焕遥极宫,真见了那一片血红的场面,我便真体会到了一种情感,大约就是,悲到深处不觉伤悲了。
我找的这一处歇息的地儿,很是安静,在一十三天虚明宫的后院里,虚名宫里住了位仙子,很是神秘,常人一般不会到这边来。我自得逍遥的在她家后院找了棵高一些的树,爬上去,睡了一觉。
魔魇如今大约又是在荒芜山的,我此刻却也顾及不了那么些了,什么魔魇什么魔神什么六界混沌的,干我何事?玉清境的尊神做错了什么?什么闲事,做神仙的逍遥自在,管那么多干嘛?还白白搭进了那么重要的人。往后这些事儿,老娘我不管了,六界混沌,我便也混沌,同生同死,想那么多作甚!
迷迷糊糊很久很久罢,我也记不大得,灵台自打从太焕遥极宫出来便不大清明。故而我也不知这会子眼前这位比北洛南平还要轻灵上好几分的仙子究竟是我在梦里还是真的。那仙子眼色很冷,我忽的打了个寒战,灵台有了些清明,忽的睁了睁眼,原来这仙子竟是真的站在我眼前的。又想起此地大约是一十三天,惊了一惊,想必眼前这位便是这虚明宫的主人了。
我打起精神,勉勉强强的跟她问了个好,正要走,却忽的听得她道,“你是七月?”
什么七月八月,我笑笑,“不认识,没听过。”
仙子看了我一会道,“我是黎烟公主,离悬战神是我表兄。”
离悬战神,我呸!我呵呵的笑笑,骂道“什么战神,不过是个祸害六界的魔物!”
黎烟公主皱了眉,眼色冷冷,道,“七月,当年的事儿我也听说了,可十八万年过去了,我表兄在怎么不济,你也不必如此说道。”
我眯眼看她,笑道,“那么敢问公主可知道昨个儿发生的事儿?”不待她答,我又道,“公主可有心上人?”
黎烟公主眼里闪过些不自然,我又道,“心上人失而复得,那是多好的事儿。可是,公主试过心上人回来又死去么?我不过骂他两句罢了,骂又怎样、、、、、、”我心气忽的涌上来,“骂了又怎样,我还要叫他永世不得超生呢,我还要叫他魂飞魄散呢,我还要叫他灰飞烟灭呢,你能怎样?杀了我?呵呵,你有这个本事儿么?呵呵、、、、、”
黎烟公主眼里闪着震惊,许久,她才道,“是表兄又做了什么错事了么?”
我没搭理她,招来云,想了一会子,道,“我要去做我方才说的事儿了,你要不要跟去看看?呵呵。”
我踏上云却是没有去荒芜山,只先回了趟神女宫,换了身衣服。我这身行头沾了许些血迹,看着有些渗人,即决定要去狠狠的打一架了,那便就认认真真的去打架。再者,五真死了。我的年轻人他没了半点气息,我不敢那么长久的看着那具冷冰冰的身体,我怕会忍不住作出什么错事来,我也不能长久的为他悲伤,我怕我会忍不住随着他去了,这样就没人给他报仇了,这样念念就会成了孤儿了。我也不能再见到念念,他们眉眼那么像,我怕会忍不住落一些泪,这一些泪大约就足以叫我的眼睛坏掉了。我不能想起一切有关他的事儿,我只要想了,便会作践自己。
五真曾经给过我一面镜子。我从在到得一十六天以先看过那么镜子。里头的五真很是温柔的看着我,他大约知道自己是不会活着回来的,却只说了,“挽挽,别哭。莫要悲伤。这重生来,我们虽自交好,却没什么名分,你又冷清,大约还是没大很爱我,如此也好些。我若不回,便找个人嫁了罢。叫念念去冥界承了我的位子,你便也没甚可拖累的。”到这里停了停,眼里的温柔足以叫人哭泣,忽的他笑了,就那么笑了,他说,“挽挽,我走了,你该怎么办?挽挽。挽挽,别闹,好好的活着。”
他什么都为我打算好了,他死了,我不能跟去殉情,须得找个合适的神仙嫁了,念念去承了他的界主之位便也不会作我的拖油瓶愣了。瞧一瞧罢,他打算的多圆满。我又冷清,又冷情,又没很爱他,又不能悲伤。我还能怎样,睡上一睡,起来什么事儿都不在管了,平平静静的做个好神仙直到羽化归去罢了。
我虽回了神女宫却是没有多留,找了先前的一件白衣套上,又插了枝白玉梨花的簪子,一身素服,便是为五真守孝了。
当我这一身素服的晃到荒芜山上时,那里已有许些神仙在候着了,我蹲在云上仔细的瞧了一瞧,领头的竟是二哥哥。见我一路晃下来,二哥哥便朝我招招手,道,“小妹,你昨个儿去了哪里了?”
我将一头散了的头发往脑后箍了箍,笑道,“去了一处安静的地儿睡了一会子,觉着累。”
二哥哥颇为担忧的看我,道,“小妹,我知你与五真情深,只是、、、、、、、”
“谁与他情深?”我笑的花枝乱颤,斜着眼看二哥哥,“谁与他情深了?姑娘我生来冷清又冷情,跟谁都算不得情深。唔,魔魇呢,躲哪去了?”
二哥哥怔了一怔,无奈的看我,道,“帝君帝姬他们正在后面僵持着,哎,小妹,你慢点、、、、、、、小妹、、、、、、”
我没耐性听二哥哥说完那些定是会煽情的话,只听了魔魇在后山,便使了个诀瞬间移到后山。
荒芜山的后山,此刻是很平静的。我抬眼,见着几位尊神盘膝坐在地上,旁边坐了位很是刚毅的男子,仔细想了会,大约是战神陌倾罢,哦不,已经是玄空神帝了。玄空神帝那边坐了位法相庄严、目善眉慈的光头和尚,若是无意外,那便是传说中的佛陀了。看这架势,今日大约是要将魔魇打到魂飞魄散,永世永生大约都不会再在六界之内出现了。
我在心里暗自笑了下,这些个面上仁义道德的尊神尊佛,也不过只会在事情无法挽回时,出来站一站,表示他们的身份罢了。早先干甚去了,早先不管闲事,现今又来凑热闹。我觉着这尤其的好笑。
我悠悠的晃到几位尊神面前,眯着眼看他们,西荞君先睁了眼,见是我,竟愣了愣,道,“神姬回来了么?”
我哼了声,笑道,“本仙不是什么神姬,没有诸位这么大的能耐。本仙不过三十三中天一个小小的公主罢了。哪里敢叫帝君称的神姬?”
我这一张口,原本闭了眼打坐的几位,便一齐睁了眼。不过我是没那么多功夫理会他们的,我只想知道魔魇在哪一处,好将他解决了,回去找个好神仙嫁了,恩,五真的遗愿嘛,他在时我总是与他闹别扭,他不在了我总得叫他心安的不是。
旁边的佛陀张了张口,我知道像佛陀这么修为法相颇深的,讲起话来定是要许久都不能停下的,是以一见他张口,我便忙抢着道,“还烦各位尊神告知魔魇下落。”
东焕帝君叹了一叹,却也是不看佛陀,只往对面山头那边一指,我顺着望过去,原是躲在那里养伤的,那日五真虽没能活着,可万年的修为却也不是说说罢了的,既便伤不了多重,却也不会太轻。
我道了声谢,便不再理会他们,独自捏了云诀奔了过去。
待我到得那山,却见方才那几位已然全全过来正在等我,我皱了眉,怀疑了一遍自个儿的修为,我虽记得十八万年前那事,却全然没了十八万年前那样高深的修为,单凭我这三千来年的小修为,大约结局会比五真更惨,不过也没大有什么关系,五真遗言将事事都说的很清明,却单单忘了说不叫我给他报仇的事儿,即他没说,我便是非要给他将这仇给报了的。若是报仇报到殉了情,大约就不算违了五真的遗愿罢。
我这么想着,从几位尊神身旁飘过,不想浪费时间。却又很不幸的被叫住。叫住我的是先前没见过的玄空神帝,他道,“师妹,你可好?”
我不得不转过身,又说了一遍,“回神帝,小仙不是什么神姬,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天仙,承不起您老这一声师妹。小仙现今有些要紧的事儿要去做,还烦请神帝莫要再拦。”
说话这会子,我已然瞥见了就在前面将自己包在魔罩里的魔魇。
将要再走,却又被拦了下来。这回竟是佛陀他老人家,我虽怕佛陀讲话,但他此番这么直直的将我拦住,我却也不好在无视他了。
佛陀开了口,却并未讲太多的话,想来我是估量错了些。佛陀只递了两样东西给我,那两样东西,我觉着甚是熟悉,其中一支银簪子,与我别在腰间的那根儿分外相像。正疑惑,却听佛陀道,“这簪便是玄银妙心境了。你那里大约还有另一根罢,合起来才是真正的乾坤境,可颠倒乾坤日月,可锁住妖皇魔王。只有你那一半,只是锁了罢,有了这一半却是叫他在境中消失,永生永世会回不得六界之内。”
我捏着那簪子转了两圈,原是如此啊,怪不得魔魇又会出来呢。五真那时若是知道有此宝物,大约也不会白白送了命了。
另一件却是一把长剑,与我的解忧很不同,解忧通体黄色发亮,此剑却是银白通体暗淡些,只隐约流了几处光,显出几个字形来。我眯眼看了一会,终是看清那几个字:待君裴回。
我心里暗自惊了惊,这剑便是当年那位算作我师父的司战尊神的法器了,只是师父已不再,这法器大约也是没了法力,又怎的抵挡的住魔魇?想来或许是还不及我的解忧的,正欲还给佛陀,一旁的玄空神帝却道,“此剑注了师父一半法力,师父是自然羽化而非战死,此剑法力犹存,比得一般的法器好的多了。”
我睨眼端详了会子这剑,笑了笑,便不再多留,直直的往前面过去。
魔魇大约是很怕自己养伤时被人偷袭的,筑了这魔罩厚的不可思议。若是往常我却是没有半点法子打开他的魔罩,逼得他出来战上一战的。只是今个儿恰巧我方才将将从佛陀那里得了这待君裴回的宝器,这宝器注了司战尊神一半的法力,这些个法力自是比我这前后三千来年的修为加起来要厉害的多。
我便举了那把银白色的剑直直的朝着他过去,拼上一半的修为借着剑上的法力狠狠的向着那魔罩砍过去,只听得嗡嗡的几声迅速在周边扩开来,我也觉着双手虎口那处被震得生疼。却是顾不得那么多,这一剑下去,那魔罩便碎了,我没叫魔魇反应便拼了剩下那一千八百年的修为,又直直的砍了下去,却被魔魇躲过,砍下去的那处,轰隆隆的裂开一道深渊来,一时间荒芜山天旋地转的动了几下。
我见他躲开,心里愤懑了下,手上却依旧迅速的与他过着招,这回与他过的这些招,全然是凭着这待君裴回剑上的那许些法力了,我将才将三千年修为齐齐祭出,却是偏了一偏。
我耍着跟亦风叔叔学来的那些快的叫人眼花的剑法,一剑一剑的刺到魔魇身上,我自己却也因没了仙罩护体,挨了好几道魔光后,用剑支撑着勉强的站着。忽然的,我笑了笑,低头看着这满身素服被染的血红,我觉着我穿这白衣也是不错的。
魔魇被刺到的地儿倒是不大多,但却因了是被尊神神器所伤,便也是一身的窟窿。我望着他笑笑,抬手摸了摸脸上的血。摸出那对簪子,像十八万年前那般,将簪子抛上半空,那银簪便在半空生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似是要将所有的人都吸引到那黑兮兮的漩涡里一样。
我站在那漩涡下面,举起那支佛陀给的簪子,上下忽的现出了一只火红的凤凰与一条银白的飞龙绕着那漩涡冲成的气柱游走。
我念了几个诀,魔魇便又开始尖叫,震得我耳朵略有些疼。我却是顾不得那么多了,便要成了,只需在坚持一会,便成了。莫挽夕,你得撑住。你须得撑住。
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大与魔魇的叫声,隐约间我似乎听到了几声凤鸣龙啸,眼前一晃,银簪差点脱手,我全身冷汗,用力的捏着这银簪,只要把魔魇再次锁进去,搭上我一的性命又如何?我只管着将他再锁进去就好了。
似是有什么东西自我头顶盘旋而下,是一股很奇怪的力量,我觉着有些头晕,脚下也晃了晃,再也没稳住身形,直直的倒了下去,倒下那瞬,我望了眼头顶,那道黑兮兮的漩涡正在慢慢的闭合,我没看到魔魇的影子,许是被关进去了罢,那便好了,那就好,那就好了。
真真,我这算是于你将仇报了罢,可是你不在了。
这一切,恩怨情爱,若是能如这漩涡般,统统消失了,会怎样。
真真,若是没有遇到你,我该去爱谁?你不在了,我去爱谁?
真真,真真。
【反魂树】
三十三中天四季如春夏,无秋无冬,每日里最美的时辰,大约便是卯日星君出门上班与傍晚与夜游仙君交班的时候了。辰时日光懒懒的散下来,也不是晃眼,只觉着光线都是软软的,自是好的。只是像我这般喜爱夜游的,便是觉得那傍晚时,被夕阳染得通红的云锦才是最有看头的。
我这几日呆在屋里不大敢出来,不为别的,只因我那惦记了许久我婚事的娘亲,日日都来上一回,每每过来便是要劝我嫁人的。我自己是无所谓的,那些婚嫁之事我也没大有兴趣了,只是她这来的时辰是越来越长,隔得时辰却是越来越短,每回说的话也是越来越叫人觉得心里过不去,是以便总是躲着。虽说是没大有用的,不过能避一时便就避上一时罢,指不定哪天我就能想开了呢。
每回送了娘亲回去,我便独自转到院子里,看着被封在反魂树下的月白衣裳的年轻人发呆。却也只是发呆罢了,有时或许还会傻笑,但那毕竟是偶尔。我多希望有一天他会突然的睁开那双淡漠的眼,冲我笑一笑,说一声,“挽挽,别闹。”明明先前我就是那么讨厌听到这话的。却不知为何,在他走后却总还是怀念的不得了。这大约便是那时在忘川时夜秋所说过的,得不到的星星总是最好的,已失去的也总是最爱的。大概便是这样了,我牵了牵嘴角,夜秋还真是个乌鸦嘴,这都叫他说中了。
我不晓得这般将他封在反魂树下,究竟能不能像先前救那些凡人那般将他救活。有一丝希望便不要放弃,哪怕实现时早已白发苍苍。当然,我们做神仙的,有这么个好处,不老不死,除了战死,便是羽化了。既不曾有人跟我说这样是无效的,那我便是要试上一试的,我虽有十八万年的记忆,可这身子却实实在在的是将将三千六百二十一岁的,这在神仙界便是顶年轻的了,甚至连我那亲儿子都比我老得多了。
自那日败了魔魇,如今已有三百来年了。三百年前,我不敢去看冷冰冰躺在太焕遥极宫的他,不想去面对这一切,便自己去了一十三天,却遇上了十几万年前的一位故人,大约是唤作黎烟公主的,这三百年来我记性不大好,大约就是这么个名了。遇上这个公主,大约是与她说了什么话罢,我竟头脑一热,便跑去与魔魇决斗了,亏得有佛陀的另一只银簪与司战尊神的待君裴回,若不是借了这二宝器,凭我这区区几千年的小修为,怕是早就去与他做伴了。我常想,那时我怎的就活下来了,怎的就没与他一同去了,或者我们真的会六界外某个地儿重逢呢?不过这些也便只是想一想,我记得他的话,好好的,别闹。
他的身子是冰冷的,我一直不敢碰,三百年前是夜北北同着司命央着南界大帝给我带回院子封在反魂树下的。他本是冥界之主,他与司命一掌生一管死,却偏偏他自己也死了,冥界的那些人自是不敢来取走他们君上的元魂的,以往若是遇到这种界主战死的情况,便是要冥主亲自来收过去的,可这次的实在是很棘手,他自己战死了,该有谁来收?四海八荒的谁都不愿也不敢出来说道。本是欲叫天君我父皇收过去还给他的那位还被关在天牢的父亲的,谁知南界大帝先父皇一步将他带来我这里。四海八荒的也不好说什么了,总归南界大帝也是德高望重颇具威名的,由大帝来收与我父皇来,是一样的。
南界大帝与司命君将他送来时,我还在睡着。啊,忘了说,我自那日大战后,便是睡了大约三十来年的,娘亲还渡了些修为给我,我才得以保下命来。
我只记得我睁开眼时,眼前是没一个人的,连平日里在水谣阁里站着的小仙娥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动了动有些迟缓的身子,慢慢的从床上爬起来,慢悠悠的踱着步子出去,将迈出寝室一步,便听得“啪”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了一般,我抬眼,却是先前我以为找不到的小仙娥手中的茶杯忽的落了地。小仙娥见着我,眼睛眨巴了几下,忽的捂住嘴飞快的跑了出去,我看的目瞪口呆,当我记起叫她先不要出去大喊时,我这小院里已开始热闹了。我愣愣的望着眼前的这群人,很是不明白,难道他们是一直留在三十三中天的么,怎的就这么一会子,便一齐都到了?
还未待我反应,夜北北便扑上来搂着我的脖子哭了起来。我有些无奈的拍拍她的背,开口时竟带了些叹息,“北北,先起来。”
夜北北却没有放开我,只是一个劲儿的哭着,却也不说话。她先前那么活泼的一个人,如今竟然这般哭了,我被她吓着了,忙问,“怎么了,亟修呢?欺负你了?”
夜北北这才放开我,揉了揉她那双哭的红红的眼,“小夕,我以为你不会醒来了。”
我望了眼天,忽的想起五真,觉着心口一抽,笑了笑,“你看,我这不是醒了么。”
夜北北正欲再说些什么,便听得一个淡淡的声音插了进来,“娘亲。”
我愣了愣,却转过头不去看他,面上淡淡,往院里扫了一圈儿,便瞧得了司命君,冲他笑笑算是打过招呼,正欲过去给站在中央的父皇娘亲行个礼。司命君却开了口,“六公主,殿下的身子,小神托我家君上给封在您那棵树下了。”说着手往众人挡了的那颗树下一指,我顺着望过去,心里忽的沉了一下。收回目光,我朝司命君点头,“辛苦了。”
顿时小院子安静了下来。
念念见我并未理他,便又喊了声“娘亲。”
我终于还是转过脸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却又叫我愣在那里了。我不晓得这三十来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记性虽不大好却也是记得当年我睡下之前,念念还是个小孩子的模样,一脸的冷漠,这个跟他那死去的爹爹是一样的。而今站在我眼前的,却好像是另一个五真,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身形,除了他身上那件银紫色的衣裳,他爹爹是从不曾穿这样颜色的衣服的。
我闭了闭眼,终于还是笑了笑,恩了一声,还是走向父皇娘亲那边。那边站了我的家人,大哥二哥哥、我的五个姐姐,两个妹妹。
自始至终,直到所有人都离开,我也没再看念念一眼。我知道,我是在害怕。明明知道他已经不在了,却还在坚持着。
我不知道是谁劝了念念离开的,只是在他们全都离开后。我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很久,终于还是,踱到反魂树下。
只是静静的躺在那里,不知是谁给他簪了根白玉的簪子,一头乌黑的头发分了两层,一层牢牢的挽在脑后,一层静静的散下来。闭了眼的。没了往日的那些淡漠,月白的衣裳映着惨白的脸,不知为何我竟觉到了些温暖。
手伸过那层结界,扶在他脸上,是冷的,比那日在太焕遥极宫时更凉一些。收回手,叹了一叹,抬手重新置了层结界。伸出另一只手在空中挽了朵花,反魂树周边的灵气便又汹涌了几层。
站在那里想了一下,我不再停留,出了水谣阁,踏着云上了三十五天。
从前我是没来过三十五天的,三十三天之上的,父皇娘亲是不叫上来的。是以当我一路上了三十五天,来到清微宫门前时,我被这一片荒芜给惊了一惊。我以为那几位尊神给自己选的地儿会是仙气缭绕,万物滋生的繁富之地,却是从来不曾想过,竟是这样荒芜的地方,沿途竟连一株小小的植物都不曾见过。清微宫前没什么守门的神仙,我静了静心,自己上前,抬手敲了敲清微宫紧闭的宫门。
不大一会儿,清微宫门便开了,开门的是个小仙童,大约才几百年的修为。
望了眼清微宫里面,我不禁怀疑了一下方才在宫外看见的那荒芜的景象是不是这几位尊神设的障眼法。宫内这一派繁华啊,我望了眼天,问眼前的小仙童,“帝君帝姬可在家?”
没想到小仙童竟是认得我的,开口时声音却是轻轻的,“回六公主,东君在午睡,南姬吩咐要轻声些。三位尊神候您已久了,请跟小仙来罢。”
我听了愣了下,笑笑便跟了那小仙童进了清微宫。
清微宫内与别处是很不同的,算不得很大的地儿,却装饰的漂亮,仙气腾腾的,一派祥瑞和睦的模样。也没有三十三中天其他地方那般庄严虚伪,在这儿,不管是小仙娥还是执宫的上神,都是笑意盈盈的,没有那么些等阶的束缚,好像小到一只飞虫大到坐骑神兽都是在同一品阶上那般。我看着不远处一位小仙娥正揪着执宫上神的发丝笑的一脸明媚,心里便暗自叹了一回,尊神住的地儿却是不一般呢。
南北西三位尊神是在清微宫将进去偏左的一个厅里等我的。自我进去,三位尊神便淡淡的笑着。到现在这会子,东焕君都起了过来了,他们依旧是淡淡的笑着,却是不说话。
我在喝了第一十二杯清茶后,终于还是忍不住,起了身,向着尊神道,“小仙这次前来叨扰,却是为了问一件事儿。”
东焕君忽的恩了一声,又轻轻的咳了咳,道,“是为了冥主罢。”看了我一眼,又道,“佛陀走前说了一句话。”
“不可说?”我忙问,佛陀对人说的最多的便是这一句,若是他这回也是说了这一句,那便是说五真还是有救的了,即便救的法子可能会麻烦了些,只是也没甚太大的关系了。
北洛帝姬忽的扑哧一声笑了,开口时连声音里也是笑意,“佛陀会说的可不止这一句。”正了正音色,“恩,那老头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皱着眉想了下,又抬眼看我,“本尊觉得差不多了。”
我愣愣的瞧着眼前言笑晏晏一点没有尊神样子的北洛帝姬,又看看一脸无辜同样没有尊神样子的西荞帝君,再看看自方才起便不大高兴的瞪着东焕君同样没有尊神样子的南平帝姬,最后望了下依旧淡淡笑着终于还算有些尊神样子的东焕帝君。忽的有些很想流泪的冲动,我听见自己那颤抖着的声音,一字一句的从口里传出,“他还会回来的,是吗,他还会回来。”
东焕君浅浅的笑着点了头,道,“回去等着罢,或许会的。”
或许会的,或许,或许,那又怎样,总归是有希望的啊,佛陀那老爷子不也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么。那还担心什么呢?
只是我也不曾想过,这么一等,便是三百年。
三百年里,每日里我娘亲便会来催我去嫁人。我与她说,五真会回来的,我须得等啊。每每这般,娘亲便幽幽的叹息,“老六啊,娘亲知你二人情深,只是这日子一日一日的过啊,你看卯日星君每日里早出晚归的,即便有时是会与夜游君多聊上两句,却从来也没停过的。有些东西,尤其是情爱,你也不小了,你须得懂得,没有什么失去的会再回来的。你与他,先前已经有过一次那样的幸运了,老六,不是每回你都能得着这般的幸运啊。也不是每回这样的幸运都会来找你的啊。那回来找你,大约是为了你为六界平了一个魔神。这回呢,你自己都说若是没有那两件法器,你只怕也已经是灰飞烟灭了,你又怎么还敢奢望着那幸运还是会落到你身上?不若趁早在四海八荒的找一找那些年轻有为的,嫁了吧。”
我听了这话,便沉默着,目光穿过窗外的小池子落在反魂树下那个白影上,久久的不能收回。真真,即便是没人相信,你也会回来的吧。
娘亲见我不说话只是望着窗外,每回便是恨铁不成钢的叹一叹,然后,沉默着起身离开。
这话我听了近三百年,娘亲也讲了近三百年。只是我从未想过,她会真的叫我去嫁人。我那时只是很单纯的以为,她那不过是想不叫我难过,只是想叫我能出去走走,不要常常的呆在院子里望着没有气息的五真发呆罢了。
只是当她将一本厚厚的神仙谱仍在我眼前时,我才惊觉,她是真的想叫我嫁人了。
我悠闲的坐在反魂树下的石桌旁,皱着眉翻着眼前的神仙谱,这上面载了四海八荒几乎全部的年轻有为的神仙,像北海的太子了、承峄山的神君了、甚至连司命君都被载在里头,我一边心惊胆战的翻着一边将他们暗自里同五真做着对比,最后,终于将册子往娘亲面前一推,甚是忧愁的摇了摇头。
娘亲眉一挑,“一个也看不上?”
我点头,“娘亲,好歹我也是您亲生的罢,怎的就净找了这些歪瓜裂枣的来。”
娘亲忙翻了两页,抬头看我,“老六你是不是没仔细看啊,你看这成峄神君不错吧,长得也好些,又有作为的。还有这西海的、是那个龙筱水的哥哥罢,也是不错啊。哦,来,你看,司命君,你们平日里不是玩的很好的么,怎的连他都瞧不上?”
我默默的望了回天,“其余两位还好些,至于司命君么,娘亲啊,我还真没那本事跟南界大帝争。”
娘亲双眼一亮,大约是只听了前面那句,很是兴奋道,“是吧,成峄神君是很不错的,西海那位也不错吧,那便叫你同他二位见一见谈一谈罢。恩这便好了,你总算是想开了的。娘亲也不必再为你这事忧愁了。”
说到后来,娘亲竟然哽咽的流了泪,我看的一慌,便也忘了去反驳。直至第二日,娘亲叫人来叫我过去小泉池,在那里我见着那位传说中年轻有为的成峄神君时,才想起忘了与娘亲说,我那话的重点其实在后半段的。
既是见了人家成峄神君,便也不能冷着脸失了三十三中天的礼数,不过这成峄君还算是通情达理的,整个过程便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很是优雅。只是这优雅在我看来总是有些压抑的,我不大喜欢这般一板一眼的规规矩矩的神仙。
是以当成峄神君的属下来找他说,成峄仙山出了些事儿的时候,我压制着我那将要蹦出的笑同他道了别。
一路没做停留的奔回水谣阁,见到水谣阁的门口我才微微舒了口气。
将一进门,我便僵在那里。反魂树下站了个人,月白的衣裳,眉眼淡漠的瞧着我,面色有些白,我愣了愣,摇摇头,挑起眉,“念念,别闹了。方才是你去成峄山闹腾了罢?”
说着我绕过小池,便要往寝殿那边走。背后他却忽的开口问,“你觉着成峄君很好?”
他虽知我不愿见他,但与我说话时却从不曾像这般不喊娘亲便开口的。我很是诧异的转过身看他,在转身时,我忽的想起了什么,朝反魂树底下望了一眼,只一眼,便停在那里,僵了一会,我蹲下来抱着膝,声音哽咽,“是觉着挺好的。你捣什么乱,若是在过一会子,我们便还要约了吃晚饭呢,还要再约明日去游玩呢、、、、、、你说你捣什么乱、、、、、三百年前也是,你捣什么乱、、、、、、”
他沉默了一会,走过来蹲在我身边,手搭上我的肩,音色淡淡,却是柔和“挽挽,我说过的,谁若随意沾染你,便倾尽修为叫他在八族中除名的。”
我低着头沉默着,又听得他道,“对不起,挽挽,叫你担心了。”
我使劲儿吸吸鼻子,猛地站起来,身子却晃悠悠的,却是硬撑着踹了他一脚,月白的袍子上立马多了个黑黑的脚印,五真愣了下,过来扶我,“怎么了?”
我白了他一眼,“你该晚点再醒来的。我可是与西海世子,就是水水他堂哥,明日还有场相亲会的。你若明日再醒来,我便又能见一个漂亮的男神仙了。”
五真眉一挑,眼色淡淡,“西海。。。。。。”
我哼哼了一声,终于叹了一叹,歪着头看他,“那你说怎么办,这可是娘亲帮我张罗的,天后的命令,冥王殿下,哦、不,应该是前冥王殿下,现在的殿下是你儿子,你也要违么?”
五真沉下眼,似乎与先前发怒时的动作有些像,我心里惊了下,却还是硬撑着与他对视,忽的他伸出手将我拉入怀,那熟悉的我念了三百年的话,带了些无奈便又从我想听到的那人的口中说出,“挽挽,别闹。”
我牵起笑,趴在他胸前,故作忧愁道,“这可怎么好?啊,不若,明日你跟我一同去?”
五真抬手揉了揉我的头,恩了一声,“也好。”
我:“、、、、、、”
还好,这幸运总归又落到我头上。
还好,你总归还是又回到我身边。
若是不曾遇着你,我该去爱谁?
既然已经遇着你,我又怎会爱别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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