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何皎皎

　　婚仪的步骤很多，新娘在洞房里等新郎揭盖头后，还有结发、喝合衾酒之类象征夫妻羁绊缔结的仪式，可这场体面的婚礼闹了一天，最近天气转凉，谢之妍本就兴趣缺缺，太阳一落山就犯困了。
　　喜娘想要劝新娘打起精神，待新郎招待完宾客，回来还有很多礼要完成，可谢之妍不听，吩咐采茵铺床，刘嬷嬷知道谢之妍的身子算不上好，这一整天的仪式确实很折腾人，没有坚持喜娘的意见，招呼婢子们伺候殿下沐浴。
　　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冲净了面上的脂粉，刘嬷嬷带着喜娘和婢子们都退了下去，新房里只剩下谢之妍一个人。
　　也许是身边的人少了，也许是心静下来了，谢之妍从床上下来，走到到窗边，推开窗子，任月光倾泻进屋子。
　　屋内燃着儿臂粗的龙凤烛，散发的热意和暖光并到不了窗边，谢之妍倚着窗子，看着屋内和屋外似两重世界，开始发起呆来。
　　月光清冷，烛火暖融。
　　她知道，知道越小乙和项婴的一切，知道项家东南的园子是项婴和越小乙曾经的爱巢，知道项婴在那里为她种了满园子的飞燕草。她冷眼打量着屋里的陈设，放满了簇新吉祥的红绸，还有许多皇帝赏的摆件，不知越小乙曾住的那个屋子会是如何的装饰？
　　她性格简单不爱豪奢，脑子直手艺又笨，屋子里能有几样亲手做的东西？想到她和越小乙在北疆的呼朋小筑，屋里许多摆件都是出自自己之手，越小乙同个怕做错事的小孩一般，不敢乱碰，再看看这个华丽的婚房，突然生出一种对陌生环境的恐惧感。
　　也许是因为窗边有些冷，谢之妍往屋内走了几步，看着自己的身影在镜子中清晰的被映出来——这镜子自然是小宝的奇思妙想，他拖鲁班的工匠把这块光可鉴人的琉璃嵌在一块大太湖石里，朴拙大气，被当陪嫁送进了项家。
　　谢之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新嫁娘的寝衣上绣着榴花和合欢，极好的料子配上精致的绣工，谢之妍手指拂过凸出的花纹，想到自己在越小乙所有贴身的衣服袖口留的乙字，又想到那天醉酒时见到的那个身影。
　　裁制的时候想象过她穿上那件衣服会是什么样子，可她终究是没有穿，自己不过是在醉中才圆满了那个愿望。
　　她其实有私心有愿望，她好想越小乙像当初在青龙寨里突然现身一般，出现在项府的喜宴，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她是她的妻子，将自己从喜宴中带走……
　　桌上摆着一壶合衾酒，想到上次是在醉酒时见到她的幻影，谢之妍拿起酒壶，仰脖一口灌入喉，却发现这酒并没有多少。
　　是呀，合衾酒，本就只有两杯。
　　看着桌上那对绘着缠情藤的酒杯，谢之妍有些恍惚，这是她的婚礼，她和一个男子拜了天地，现在在婚房里等着自己丈夫回来，她没有盖头，又自己喝光了合衾酒，那他们这亲，到底算不算是结成了？
　　就算已经过了这么久，她还是记得那时在青龙寨已经完全放弃希望的自己，点了穴道被婆子搀着和大扛把子拜堂，脸上蒙着什么也看不见，听见越小乙的声音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她那时觉得眼前一亮，是越小乙揭开了她的盖头，当着青龙寨所有的山匪说她是仁武将军的妻子。
　　那时的谢之妍被点了穴道，根本使不上力，也站不稳，越小乙把她揽在胸前，又一把抱起，天已经开始擦黑，山路陡峭，坐骑上不来，越小乙抱着谢之妍一步一步稳稳地往山下走。谢之妍的头靠在越小乙的肩膀上，说：“越小乙，你知不知道，揭盖头来说对我意味着什么？我母亲小时候出门逛灯会，不小心和家人走散了，错揭开了一个男子的面具，惊为天人，念念不忘。谁知，几年后，那个男子竟然揭了她的盖头、做了她的夫君……”
　　越小乙的一张脸在无月的夜里看不分明，但谢之妍听见她说：“我只记得，你当日掀了我的面具，而我今日揭了你的盖头。”

　　燃得正旺的婚烛烛芯哔啵地爆了一星，将谢之妍从回忆中拉出来，她心头一跳，又觉得一凉，原来过去的甜蜜恩爱不过是自己放不下的执念，是一场甜蜜的梦境，醒来之后依旧是苦涩的现实。
　　谢之妍深感无力，她杀姜御丞是个必要的选择，她爱上越小乙却是一个意外，是遇到越小乙后她才懂得，被心仪的人放在心尖上是如何的幸福，可又时时活在不安之中，怕眼下的幸福不过是短现的昙花。
　　她好累了。
　　谢之妍慢慢踱到床边，有些脱力地载柔软的被衾中，叹了口气，沉沉睡去。

　　项婴出了揭园，心中空空的，看着正堂里下人们忙碌着收拾，那个大红的喜字在匾下张张扬扬，四处披挂这红绸，四处洋溢着喜庆的余韵，仆人们虽有疲态却高兴地收着尾——少爷今日成亲是陛下主婚的呢，这可是天大的荣宠！
　　新婚良宵，新郎却四处晃荡，着实有些不像话，这里是自己家，项婴竟然有些踌躇，似乎在这个时候自己不应该出现在他人面前。
　　正在怅惘间，肩膀被人搭住了，他很少这样地不警惕，下意识地用手肘向来人攻去，周身瞬间散发出杀气。
　　“父亲？”项婴忙收住攻势。
　　“这个时候，你怎么在这里？”项华上了年纪，但身手丝毫没有落下，不输小辈。
　　项婴沉默不语。
　　项华拍拍儿子的肩膀，说：“你要学会向前看，项氏一门不同于世家旧族，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将公主嫁来，是给足我项氏一门脸面。”
　　项婴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项华打断：“你是想说她根本没有司马氏的血统？不管她出身何处，都是陛下认的护国公主，且她的背后有这样大声势的铸剑山庄，我等誓死效忠皇上，你若是真不喜欢她也没办法，权当盲婚哑嫁娶了个世家小姐……”
　　盲婚哑嫁？项婴的眼神一动，他曾经极是鄙夷家族联姻盲婚哑嫁，可如今盲婚哑嫁竟成了自欺欺人的理由。
　　他爱越小乙，求而不得，爱又生恨，可现实不允许他的爱，越小乙更是给他穿心一箭。他一早选择了做陛下手中的利刃，越小乙拼死也要离开自己保护的羽翼。
　　他想起很多年前的谢之妍说的，如果他是陛下手中的利刃，她愿做他的刀鞘，他守着大燕，她守着他。那时自己不过是轻哂一声，没有当回事，现在想来，实在是讽刺。
　　都是在爱中失意的人，所以上天要将他们绑作一堆么？

　　回到自己的卧房，项婴看着富丽堂皇的婚房，觉得有些陌生，外间候着仆婢婆子，说殿下太累已经睡了。
　　刘嬷嬷是督察院的老人，项婴也要给她几分面子，前头的筵席早就散了，她见新郎官这样晚才过来，心中有些嗔怪，语气也生硬起来。
　　项婴随意洗漱了一下，踏入卧房，看见谢之妍趴在婚床上，已经睡着了。
　　她的嘴角漾着浅浅的笑意，项婴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看过她笑了，似乎是在自己去云州之前？
　　她爱笑，有着各种各样的笑容，狡黠的、得意的、害羞的……项婴并不是不知道，只是心中眼中的人都是越小乙，才看不进她罢了。
　　想到谢之妍之后总是用漠然的眼神看自己，项婴还是觉得她笑起来的样子看着更舒心。
　　他们俩，竟然是结发的夫妻了。
　　手指擦过她的眉眼，又拂过她的发鬓，谢之妍睫毛颤了颤，睁开眼，又是那个清冷高贵的护国公主。
　　项婴似乎没有不满她表情的变换，他很努力地让自己做一个合格的驸马，微笑着说：“醒了？”
　　见谢之妍只是淡淡应了一声，项婴掀开被子躺了进去，谢之妍本就背对着他的脖颈似乎绷紧了。
　　他察觉到身边人的紧张，想，今日是他们的洞房花烛，他磨蹭了许久才回来，她应该会不开心罢？便伸手揽住谢之妍的肩，将她抱在怀里：“从今日起，你我就是夫妻了，我会对你好的。”
　　谢之妍被项婴抱住，本只是有些局促，现在就是真正的紧张了。男女之事她的懂的，但和姜御丞的几次肌肤之亲都是她的噩梦，她深吸一口气：“要安歇便吹了蜡烛罢。”
　　也许在黑暗中，她能更好的隐藏自己害怕的情绪。
　　项婴拥着她，说：“喜烛都是要燃到天明的。”
　　就算不燃到天明又如何呢？自己到底是和越小乙以外的女人成亲了不是么？面前这个女子似乎是无辜受累，又似乎是自己很久以前种下的因结下的果，他早就没有选择了不是么？
　　他也幻想过，若是越小乙说一个不字，甚至是露出一丝难过的情绪，他都会尽力争取陛下的意见，可越小乙那种如释重负的表情像嘉麟三年的那一箭，狠狠地戳了他的心窝！她说恭喜，她说他做事情向来只凭自己的心意，她说所以他的妻子一定也是很好的。
　　男子要成家立室，得了陛下所赐的妻房，他还有什么选择？不是越小乙，面前的这个人同盲婚哑嫁的女子有什么区别？
　　不不不，她是危险的，她是铸剑山庄的主人。
　　项婴压抑着自己暴虐的情绪，尽可能地逼着自己温柔，“你曾经说过的，要做我的刀鞘……”
　　谢之妍感觉他吻从自己的下巴游移到脖子，她又想起了姜御丞给予自己的疼痛，紧张又害怕，项婴察觉了她的不安，柔声说着他会温柔以待。
　　谢之妍同越小乙是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和男子是那么的不同，项婴是风月老手，谢之妍感觉到他此刻的温柔，想越小乙曾经是会怎样地沉迷于项婴。
　　她想自己是快崩溃了，对姜御丞的恐惧、对越小乙的渴求、对项婴的嫉妒，一时间掺杂在一起，相互攻击，又相互融合。
　　手似乎是滑到了项婴的心口，那里有一块硬硬的疤，是越小乙留给项婴最后的礼物。谢之妍的心突然冷了下来——越小乙，那个让你念念不忘的男人，已经是我的丈夫了……
　　项婴只觉得心口一痛，是谢之妍一口咬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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