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灏

作者:左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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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毕业后回来,又住到家里,生活在妈妈身边,四年的大学时光渐渐地远去了。妈妈完全恢复了正常状态,又像以前一样忙忙碌碌。我在公司学习,也用忙碌填上生活的空白。
      小城的生活一成不变,工作圈没有可交之人,中学同学只有为数不多的留在本地,关系亲密的一个也没有。我只能在□□上和以前的朋友联系。我努力做事,努力应酬,努力恋爱,只是提不起兴致来。这里的生活和我隔了一层,我不自觉地疏离着。
      毕业后再也没有见到过王艺宁,他过年都没有回来。逢年过节我还是和他联系,有时给他打电话,有时发短信,询问他的生活情况,他的应答总是十分简短,平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偶尔他出于礼貌回问我,我只能回答很好,仿佛这是标准答案。在他规范出的情境下,我汹涌的情感波涛化为一道涓涓细流,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通过无形的电波。我们不能有更多的交流,他不聊□□——也许只是不和我聊。去年大年夜他回我的短信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开始学习做饭。家里我和妈妈两人,早饭、晚饭可自己准备。电饭锅、豆浆机、料理机,微波炉这些按说明书操作起来其实简单;主要是炒菜。王艺宁说过,他高一暑假开始学做饭,姥姥手把手教,还看了书,用了三个暑假才达到一般水平;和我同住后又继续跟着网上视频和书学,又用了一年才到中上。我也先从炒青菜开始,可直接入锅炒的,先焯水后才炒的,记在本子上。王艺宁有一个本子,记着他做过的菜,要点,注意事项,他还需用笔,我更不能免。我还有便利:实在做不好的菜,还可以到厨房问厨师。王艺宁说在舅舅家时他炒出的菜都不能随便倒掉,好不好都要上桌大家吃,所以有时打开煤气就紧张起来。我做菜就不必紧张,我的菜但凡太咸太淡太生太烂太不好吃都倒掉。吃菜的就我和妈妈两人,而我每次做的总有两、三样。
      傍晚,我在厨房里慢条斯理地做菜,想着他;饭后,我洗碗擦桌子,想着他。想他曾经为我做过这些事,耐心细致地做着,而他还是个大二的学生!我和他舅舅一家在利用他的温顺勤快这一点儿上,倒没有什么不同。
      开始做饭时,妈妈又惊喜又感动。做了一个月饭,妈妈说话了:你其实不必每天晚上做,我们可以吃了再回来。偶尔做一下就好了。我说我想学。妈妈就不再多说。她可能以为我在履行爸爸以前的职责,在努力让家更像家。但这些还不足以让我坚持下来。我要慢慢体会王艺宁做饭时的心情,感受我以前忽略了的爱。那些从锅里直接倒进垃圾桶的失败的食物,那道永远也做不满意的糖醋小排,那吃不完又倒掉的一盘盘青菜,那带去请大家吃的蜂蜜小面包……酸楚徒劳的坚持。
      爸爸在我回来了一个星期后给我打电话,我们在餐厅见面。他问我回来的原因,将来的打算。阴历年前又约我,我说:“到你家去看看吧。”我见到了刚半岁的小婴儿和保姆,拿出带来的奶粉。心中感觉十分奇妙。孩子一岁时,我见到了他的妈妈。后来我对爸爸说:如果由爱情做出的选择可以被原谅,那么由支配自己生活的愿望做出的选择也应该被原谅。
      妈妈开始给我介绍经过她筛选的女孩儿,每次我都很配合地与她们见面。既然陪在她身边,就做个让她满意的儿子吧。我见过四个女孩儿,都没有什么感觉,有一个也勉强交往了半年,还是无疾而终。
      在毕业后的一年里,在简单平淡的日常生活中,在缓慢的生活节奏中,在和真实社会的接触中,我的心也慢慢沉淀下来,我慢慢体会到了这些:
      我当初不回来陪妈妈也行,妈妈每天自有工作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的,作为儿子,我和她共同做的事很有限,也没有能力把她的业余生活丰富起来。我住在家可能只是在心理上陪伴着她而已。
      我不必急着工作创业,不必急着为确立自己的价值,肯定自己的能力拚命努力,我其实不在乎这个社会的评价标准。我没有大多数人在经济上的顾虑,自然身心能有更大的自由。
      我也不必急着恋爱结婚,不必强迫自己融入这个社会的主流生活,我自己对婚姻的期待,以及妈妈对我婚姻的期待,都远没有我以前想像的那样强烈。以前仅仅是由于对失去婚姻的焦虑强化了婚姻的地位。
      我对女孩儿似乎失去了先前的感觉,尝试着也很难找回来。我只对他的感觉还清晰。早从我离开他的时候起,我生命的罅隙就已打开,我的心再也无法填满,我向往的平静温馨的幸福已开始悄然流失。
      初冬的傍晚,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六点半天已将黑,回家的路上等红灯时,我看到街边灯火通明的店铺前走过一个年轻的身影,突然他就到来了,铺天盖地的思念涌上来,我一动也不能动,只盯着那个人:穿着深色外套,挎着电脑包,没有撑伞,在细雨中走着,他此刻也是这样吧,在遥远的城市、陌生的街道,外衣潮润,发梢半湿……他关上门开灯,迎接他的是一室的清冷。他放下包,走进厨房做一个人的晚餐……而我赶回家,为妈妈做饭……值得吗?为了那无形的势力,放弃了两人的幸福。这是我的人生,这是他的人生,短短的几十年的人生……
      过年时我对妈妈说:“我现在都老了。”妈妈叹气说:“如果你不想在我那儿,就找一家装修公司工作吧。”我说:“还能干下去。”
      和交往半年的女孩分手后,妈妈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就找不到你喜欢的吗?”我说:“我喜欢的不能让大家满意。”她说:“条件怎么样没关系,只要你满意就行。”我问:“我怎么才能满意……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生日时,我在家做了饭,妈妈看着桌上的菜说:“何必在家做呢?找同学朋友在外面还热闹些。”我说:“在家和你一起啊。”她说:哪有年青人总闷在家里的……你要实在不喜欢这儿,可以像你们那些同学一样,到外面去闯闯也行。我也不是一定要你跟着我过,以前让你出国不是离得更远。我说:“再说吧。”
      高建成来看我,他留校了。我们喝酒,他说:“我们孤身在外啊……就你现在过得最舒服。”谈起高中同学,他说:“我前段时间经过Z市,看过王艺宁,他还住在那儿,请我在家吃饭。他大学的那个同学吴,现在读研的,也来了……看起来他过得挺好。”
      听人说起他,遥远得像隔了半个人生,他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中了,我们会这样相忘于江湖吗?
      一年多来,隔了时空的距离,再回望和他的相识相知,我心里想了很多……

      最初是高一快结束时,高建成注意到了三班的一个漂亮女生,一有机会就到处追踪她的身影。有一天上午我们和三班都在操场上体育课,他又悄悄指着三班的队列让我看,在远远的做操的队列中,依稀可辨他女神的样貌。我说:“看到了,太远欣赏不了。”他说:“不是她,是她后面的男生。”男生我也看不太清,我可没他2.0的眼睛。下课后,他拉着我绕到三班那边,我看到了一个清秀安静的男生,就是王艺宁。
      王艺宁是个漂亮人物,大家都会承认这一点儿。他有几近完美的五官,无瑕的皮肤,顺滑的黑发,挺拔的身材,柔软的腰肢。可是他的漂亮对人没有足够的吸引力,因为他缺少一种神采。常用在美人身上的丰神俊逸、神采飞扬、顾盼生姿都与他无缘。我想这是因为美丽的人大都有天生的自信,这是美的副产物,而王艺宁没有。他的美仿佛是他的身外之物,他并没有意识到。但王艺宁身上有一种柔弱忧郁的气质,引人怜惜,或可弥补他神采的不足。从橱窗的光荣榜上,高建成知道了王艺宁的名字。从三班队友那里,了解了他的更多。高建成说看到他的样子就想招惹一下他,但其实王艺宁看着也不像个怯懦含糊的人。
      高三和王艺宁同班,发现他沉默寡言,很少主动和人打招呼,即使和人交流也惜字如金。但他既不深沉也不装酷,他就是那样清浅明白地展现在那里。和他相处时间久了,会看到他的谦和有礼,不吝付出,因此和班上同学的人际关系还好。但他对人敬而远之的态度使他终究和大家隔膜着,我不太喜欢和这样的人来往。他似乎并不在意他的隔离状态,他在人群中从容淡定,甚至怡然自得似的。
      我和他交流最多的一次是寒假开学在寝室。我问到他高考志愿,将来的打算,他茫然无所知。可怜的一个书呆子,他的前十几年的人生一定苍白无味。
      然而在交谈时,他听我说话的神情专注认真,传达给我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在意眼前的我,在意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这让人怪舒服的。那神情甚至是充满亲切善意和倾心交流的愿望,不像是一个性情冷淡的普通同学了。
      在这次交流之前,我疑心他性格中有骄傲和自卑的混合,毕竟各方面条件的巨大反差不利于一个人性格的发展,初中时班上就有这样的同学,但是这时发现他没有我猜测的那种敏感。他没有强硬地把外界拒绝在意识之外,可能是他的淡定使他对相貌、成绩或父母、穷困都不太在意。但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抗拒这些东西需要多么成熟的心智和强大的内心啊!
      大学才是我们了解的开始。当感受到他动情的拥抱流露出的委曲无助时,当看到他眼圈变红,泪凝于睫时,我心里真的产生出很奇妙的感觉,怜惜、感动不足以概括;当他笑起来,慢慢敞开心扉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聪慧机智,他的敏锐幽默;当交谈时他又露出他特有的认真专注的神情时,我能自动省去那些虚浮的话语,坦露更真切更深层的内心。
      我们谈论班上同学,说到一个考上清华的同学,他说此人很聪明但很无趣。我说无趣这词儿不是也可以用在你身上吗?他委曲地问:“我在你们眼里是那样吗?”说到班上一对公开恋爱的同学,说一个妙不可言,一个性感无比,真是一对。我问那女生瘦仃仃的哪儿性感了?男生也没看到他有什么妙的呀?他说这两个词我安反了。我想想两人的情状要笑喷了。他把好多事情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没说出来并不是无知无觉。
      他说暑假给我打过电话,我问何事,他却不答。我望着他时他移开目光,几乎是仓皇的,我的问话不是很正常吗?我开玩笑说是不是想我了,他飞快地扫我一眼,看到我的凝视又再次躲开目光,脸红了,这几乎是一个肯定的回答,至少承认的确有令他害羞的原因。但能是什么呢?当他脸红的时候,我真想掐掐他的脸。
      那两个月总能发现他新的优点,他整个人突然焕发出光彩。连他的外表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有时美得炫目,让人不能直视。没想到大学第一个深交的人竟然不是新同学而是旧识,也没想到旧识中还能再发掘出这样的好友。
      他看书不多,老师要求的一些书看过,别的没看过,比如老师要求过看《红楼梦》,他就看过;没要求看《战争与和平》和《百年孤独》,他就没看过。但他看过的就真正看过了,《红楼梦》中的诗词他能记得大半;很多我没太在意的人物和细节,他都分析得头头是道,使我绝望于人和人的不同。他不喜欢中国流行小说外国畅销小说,虽然他只看过一、两本。我买的叔本华文选,半年没翻几页,他却用两个月时间看完了。他到图书馆里借书,看专业书,看励志书,看心理学书,看他需要的所有书。他活着,那样努力,让我钦佩。
      在我看来他学识性情一流,像一块璞玉,待时间雕琢配得上任何女生。所以想把婷婷介绍给他认识,但他说“我妈是什么病你也知道,我基因有问题。”这是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沉痛的话。他的缺陷原来清清楚楚摆在那里,我却没看见。那么优秀的一个人,却不能有孩子,把自己排除在正常的人生之外,再无更惨痛的了。和他来往真是交友的新经验,虽然时时会有欢喜,但不能轻松随意,果然他和大多数人是不同的。
      然后由于自习没坐他占的位置,就看到了他不可理喻之处,我都搞不清哪点得罪了他。他又不明示,只阴阳怪气,令人琢磨不透。我最怕这类人。我待人没心机,只求轻松相处,最烦小心翼翼;不怕产生误解,就怕无从解释。他犯了我的大忌。如果两人走得太近就不可避免地会发生摩擦,那就把他摆在远些的位置上。如何?
      寒假在他舅舅家见到他,他头发未理,穿着污渍斑斑的衣服,可怕的棉鞋,站在那里神情惶惑,他在他舅舅家就是这样一种状态?它刺痛了我。世界给他的太少,但他能安然接受;他所求的也很少,给他一些他就像孩子一样高兴。如果他有一些不足之处,我们作为朋友都不去宽容,他不是太可怜了吗?但他说:“我还年轻,有手有脚有脑子,有什么可怜之处?”
      但不仅是这些,在同情之上是悲悯。我有时对所有的人,包括自己,都怀着悲悯。他也有悲悯,就是不相信我有。人生就是漫长的苦役,对大多数人来说。即使对于我个人也许不是,但我看到了这点,它就依然是苦役。如果我表现得不像把我的人生当苦役,是因为我把它覆盖起来,在盖布上描画虚妄的盛景。
      而王艺宁不同,他不刻意掩藏,可以让人生寂寞悲凉下去。这很难让我理解。
      前两天我开车带公司会计小张到银行办事,路上聊到他为结婚贷款买房(小张家不在市内)。小张感叹说:“人这一辈子,累啊!”我忽然想到吴思杰也和他谈到过类似的话。
      大一下的一天,大家吃饭时聊天,吴思杰问王艺宁:“你打工累吗?我现在怎么和上高中时一样累?”
      他反问:“干什么累了?身体累还是心累?”
      吴思杰说:“为考研学习,将来毕业了找工作,攒钱,买车买房,结婚养孩子……”
      他说:“我将来没有那么多事要做。”
      吴思杰说:“人人早晚都要经历的。”
      他说:“减几样不行吗?非全要不可吗?别人说要那样过自己也要那样过吗?”
      我想起他引用过的一句话:不经思考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但吴思杰显然没有听过,他不解地看着他。
      他说:“谁规定人一定要买车、买房?没有车过不了吗?租房子住不行吗?一定要结婚、养小孩吗?你试着想象一下一个人过最简单的生活,就不会那么累了。”
      吴思杰说:“我不能想象我成一个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的光棍,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住着,受不了啊!”
      他说:“人生来不就是孤独的吗?”
      吴思杰说:“所以要找一个人陪着过呀。结婚生小孩儿,让自己不孤独呀。”
      王艺宁笑笑不再说了,我想他知道和吴思杰再说下去他不懂。吴思杰是一个彻底世俗的人,他只需要现实性的东西,只愿意思考现实性的东西。王艺宁和他们不同,是现实逼着他去想通,不然他会沉溺窒息。但他似乎也没有因此就产生精神追求,他说他生来不是耽于思索的人,他的思考止于刚刚够用的程度。他甚至对艺术也没太大的兴趣。他也看名著、文艺的电影,也看文学评论,随手拿到就看。他也有纯正的欣赏趣味,也有高明的眼光,但却并不看重这些,可能是他并不看重艺术。艺术是一种让人脱离现实生活因而值得警惕的东西,感情也有类似的特点。有时感觉他对人真是冷面冷心,有时又觉得那是节约宝贵的感情,只用在有限的地方。
      一次请几个客户去洗脚,想到一个新闻。看着低头在我脚上按摩的女孩儿。我想:你以为她的手摸着你的脚,她就低你一等,你就可以对她为所欲为?这只是你的幻觉罢了。又想到王艺宁的话。
      一次我坐在餐桌旁喝果汁,听着他边切菜边抱怨天天做饭,就谆谆告诫:“多学点儿东西有什么不好。艺不压身嘛。万一将来比如像某个时期一样,不让你搞专业了,你可以去饭店当个厨师,也不会饿着。”
      听了我的话他笑了:“你既然这样想,先为你自己考虑考虑后路吧。我当个厨师有饭吃,你靠什么?……不然去当个足疗师,能弹钢琴的手去按摩脚肯定绰绰有余。”
      我也笑了,说:“胡说!弹几下钢琴是小技艺,培养音乐修养是目的。让我去按摩!”
      他说:“不然边按摩边和顾客赏析一下《命运》,也应景,也不浪费你的音乐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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