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天空，蓝色记忆

　　孩子的眼里是最搀不了假的，无论赵丽雅用多么亲切的语气和行动，力力都不会相信她是妈妈，尽管他才五岁。这个五岁的小男孩睁着惊恐的大眼睛缩缩地看着丽雅，他简单的小脑袋甚至以为是眼前的女人把妈妈弄走了，害得自己好几天没见到妈妈了。
　　雅丽的衣服里会无名地出现一些沙子，或是包包里刚才还在的钥匙现在却哪里也找不到了，还有一次，她出门时发现后面的人总会快步走到前面回过头来看一下她，回到家脱下衣服看才发现上衣背后不知被谁剪了一个大口子，以至于露到了胸罩带，她感到羞愧，明知道这是谁干的，却不恼怒，只怨自己太大意，早上穿衣服的时候没细看。她虽然从没怀疑自己换了身体，身边的人总拿疑惑的眼神和语气来对待自己，自己也不得不相信了，其实这些事情真的没法理解，就是鸡生蛋蛋生鸡的困扰。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孝顺着母亲，妈妈眼见地慢慢习惯了新的她的存在，也就不去想另一个躯体会怎么样，在干什么，那是她想不到的，也涉及不到的，也就死心了。
　　力力不同，他就像一个灵敏的猎犬似地，永远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嗅觉，“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有的时候雅丽觉得自己很累，每天得上班，下班后还得让别人重新认识自己，但只要一回到家看到力力天真的脸蛋，她的所有的累啊，懊恼啊，都溶化变作气体挥发掉了。有的时候她会幽幽地想，如果自己再变回到另一个身体里，大家会不会厌倦了，不再去计较谁是谁，力力应该还是会很伤心，他虽然言语不多，这么长时间了，看他的眼神里明明已经认同了这个妈妈，雅丽不敢往下想……
　　雅丽的工作单位在昌原沙发厂，她每天的工作任务就是不停地用缝纫机扎沙发套，这工作看起来不用风吹日晒，也不用跑来跑去的忙，其实也很累。首先右腿得一直蹬着缝纫电机通电处，同时手还得麻利地不停向前推移着扎布料，一个待慢，机器就卡住，还得重换线，换线是一个费力费神的活。雅丽的单位供着好几家大商场的货，每天的订单不少，活也紧锣密鼓地向前赶，裁剪好的布料一批批被送到缝纫处，就那么扔在地上，像一座座大山，如果外人见了肯定会愁破头，但雅丽很快就习惯了，愁也没用索性就不去想别的了，到点上班，到点下班，力所能及地干自己的活就行了。老板娘可不这样想，她觉得员工们应该充分发挥主人翁的精神，以厂为家，活多时，大家应该拼命地往前赶，即使不给加班费，也能干到工作时间外，这才能体现到一个员工的责任心。老扳娘整日絮絮叨叨，不是嫌干的不好，就是嫌干的太慢，有时候缝纫工的线断了，她会训责到：这样常了会毁坏机器的，你眼睛、心思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吗？！
　　员工们也习惯了，给人干活就是这样，多干少解释，老板喜欢一个干活虽一般却不跟你顶嘴的，更甚于一个活计虽好却处处顶撞你的员工。至于老板，刚来的员工会以为他只是一个做架子和跑运输的员工，连员工喘气的力度都会比他在老板娘面前粗重一些。
　　见过妻管严，没见过这么严重的。丽雅没来多久便从一旁干活的小吴嘴里得知老板的所有逸事，原来老板姓孙，是家中的独生子，父亲本想把沙发厂再经营几年给儿子，没想到过门没多久的儿媳妇整天跟儿子吵闹，不是嫌老公不能挣钱，就是嫌老公没有个像样的工作，让她回娘家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没办法，父亲咬了咬牙拿出十万块钱作流动资金连沙发厂一并给了儿子。
　　老板的母亲年轻时得过大脑炎，说话头三句勉强得过去，到第四句上，明显的是脑资源不足，说出来的话令人啼笑皆非。她有时候见到一个从厕所里出来的人会问到：兄弟，你吃了吗？孙老板父亲干厂子时，还缺点儿布料，让她去车站接货，那是好布料，订货商发来的专用料。老板母亲推着手推车，开始还很轻松，慢慢地，炎热的夏日让她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她忽然坐在地上大喊起：快来人呀！谁愿意要布料就要吧，我反正不要了，太累人了！旁边的人群听到，一涌而上，乱成一团，抢不到布料的人连手推车也没放过。这以后，老板父亲再也没敢派她干过什么实质性的活，怕不够打扫后事的。
　　老板父亲还是很爱老伴的，有时孙老板跟母亲叽叽几句，父亲就会说：别看你妈什么样，她也是你妈。但对于儿媳妇，父亲是真的没辙，父亲在儿子的厂子干活，不仅没有工资，每天还被儿媳呼来唤去，这还是好的，儿媳看婆婆总似眼中钉，每日对老太太就像奴隶主对待奴隶般的呵斥，有时怒上来，竟然推搡起婆婆来。老板是不敢上前替母亲说话（如果他有这个心的话），反过来，他经常帮妻子说母亲的不是，如果有一点儿不偏袒媳妇的话，轻则耳根不清静，皮肉受苦，重则妻子大闹离婚，非一日两日能平息的。父亲一看实在呆不下去，只好自己找了个看门的活，老俩口退了出去。
　　这种状况在中国富饶辽阔的土地上数不胜数，所以对于老板娘对婆婆怎么样，别人也只是茶余饭后当消遣，不会有人去管，更不会有人吃饱撑着了去告发什么。老板父亲搬了出去，不再受儿媳妇的气了，老板还在，老板娘脾气不好，他首当其冲地作为第一个出气对象，老板娘是炮筒子性格，根本不在乎旁边有没有人，更不在乎把话说到什么刻薄程度。
　　孙老扳的话很少，夫妻之间就是这样，一个人话多了，如果想长期将就下去，另一个人必须少说话。如果有业务交涉，老板一般带着妻子去，别看老板娘平时闲话不少，那只是对员工的态度，在客户面前，老板娘最能抓住他们的心理，说的话总能恰到点上，她又不怵生人，第一次见面，便能像老朋友似的言谈，场面气氛融洽起来，供求关系很容易就能确定下来。沙发厂的同事都背后嘀咕，如果沙发厂只有老板支撑，那厂子得在萨哈拉沙漠落户——人迹罕至嘛。
　　雅丽发现老板虽然在家里没有发言权，甚至有时候被老板娘骂得狗血淋头，他却不像一般的窝囊男人似的唯唯诺诺一副受损样，每天老板穿着老板娘精心准备的没有褶皱的衣服，衬托着他白净的脸孔，显得朝气十足。老板在工厂，员工们嘻哈打闹，就像没有这位管事人，甚至可以开老板的玩笑，他也不会在乎。有时老板娘在，大家都低头干活，什么闲话闲事都谨慎而行。
　　再凶恶的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再精明的老板也察觉不了那么多偷奸耍滑的员工。在这里干活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勤答应，慢干。老板娘嫌干的不好，你就应着，她让你怎么做就怎么做，老板娘自然没有脾气了，等老板娘转身后，员工们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如果老板娘不在，上厕所的，喝水的，系鞋带的，放屁的，打嗝的，统统就像得了老年帕金森，动作慢的不能再慢了。回家时，有时怀里会不小心跳出来块布，有耐心的员工不会对每一块太空棉失去兴趣的，别看每天量少，积少成多嘛，你看看那些员工家里，小孩子的棉裤、棉袄，甚至靠背，大到太空被，谁不是靠山吃山来的。
　　雅丽从不仿效同事们的行为，她也不歧视这些人的行为，这些人都是些卑微的劳动者，她们觉得老板榨取她们的血汗钱，而她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拿点东西才能抵得过自己的损失。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