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得红豆恰相思

　　第十二章人小鬼大

　　恒妃看到她们的小动作，倒是笑出了声。刚好第一壶茶已烹好，茶气氤氲中，安墨觉得对面这个温婉端庄的女子眼睛又清亮了几分。
　　“我给你们说呀，”她说，语调中带了些轻快，“没入宫之前，还在我们将军府的时候，我可绝对不会想到在这暖风和煦的时节，品一品茗，谈一谈诗词。”
　　安墨低头抿了一口味道清香扑鼻的茉莉茶，听恒妃继续说:“那个时候，我最喜欢喝酒，还在府里偷偷拉着丫鬟们喝，被她们私下封了个‘千杯不醉’的称号……”
　　一旁的即然突然咳了一声，在收到两人的目光时忙摆摆手，又捂嘴轻咳了几声，像是被茶水呛到了。安墨本没想太多，毕竟她自己听着也有些惊讶，没想到看上去如此娴静的恒妃竟也有这样的顽皮时候。可一转眼，看到候在一旁的晓映千蓉二人表情竟均有些奇怪，尤其是晓映，把头埋得老低似是强忍着笑。安墨眨眼，回眸再看即然，对方竟躲了自己的眼神。
　　安墨眯眼，决定下次留宿时翻翻这四公主的塌下，看看会不会翻出什么好酒。
　　恒妃倒是没看到侍女们的反应，顿了一下就继续说下去了，似是在这茉莉清香下，提起了回忆的兴致。
　　“……至于那些诗词歌赋，我更是没什么兴趣。一开始还想着背些诗经楚辞什么的，却总是拿着诗词集们盯了大半天，就撇下它们出去玩了。当初父亲总是教训我，说身为将后，竟然连‘醉卧沙场君莫笑’这种句子都没有感觉，半点看不进去书。”
　　安墨忍不住笑了笑，恒妃虽然贵为皇帝宠妃，给她的感觉却和即然有几分相似，骨子里透着份坦荡。虽然刚刚她因为即然的反应和外界的一些传闻总不免对恒妃多了份警惕，可这几句话下来，眼前的女人却让她有一种想要亲近的亲和感。再看一旁，即然侧脸的线条也是柔和的。
　　安墨突然有点体会即然面对恒妃时那种别扭的感觉了。按理说，眼前的这个女人应该是即然最对不上眼、最应漠然视之的。然而就是因为打心眼里，做不到怨之恨之，才会在相处时心中更加百般矛盾吧。
　　正想着，那边的四公主却是笑着答得轻巧。“小时候本就是该好好玩的年纪，要是没兴趣，也没必要非得强迫自己读什么诗词嘛。更何况娘娘您现在不也是饱读诗书，还经常和父皇聊一些文辞之话。”
　　恒妃听了她这话微笑着衔了口茶，慢慢放下茶杯，这才复看向她们，干净的眉宇间多了些怀念：“那是因为……后来我遇上个厉害的角色。”
　　“厉害的角色？”安墨好奇。
　　恒妃笑笑，道：“没错，要不是因为他，估计我到现在都还是看不进去书。”
　　安墨和即然做聆听状。
　　恒妃恒妃冲她们眨眼，眉梢仿佛都染了神采。
　　“那是我还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父亲不知从哪儿捡来了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说是看他在路上乞讨可怜，不如在府里安置做个打杂的。那小男孩见我看不进去那些枯燥的文章，就不知从哪里给我带来了几本府里没有的市井话本。那些话本里的故事都是些男女情爱，神鬼之说。比起那些诗词，我看这些倒确实能看进去……”
　　如果说刚才恒妃说她喜酒不喜茶，安墨还只是惊讶一下，那现在安墨的心里可真就是被平地放了个天雷，差点就想脱口而出“我也是更喜欢话本”了。好在她还顾着自己写书的秘密，没让自己有什么反应。
　　那厢仍在不紧不慢地回忆着。
　　“可是，那些话本大多都是一个套路，才子佳人，书生狐仙。我也就是喜欢了一阵子，看腻了后就又不耐烦了。”
　　安墨点头，表示赞同。
　　“那小男孩见我又不看书了，板着一张脸苦思冥想了好几天，最后终于想了个法子，你们猜猜看，是什么？”
　　“你不喜欢那些古板的内容，市井话本中的内容看多了又落俗……”即然看了一眼安墨，安墨心里一亮，转眼看向正笑意盈盈的恒妃：“难不成，是他准备自己给你写？”
　　“不错。”恒妃点头，莞尔。“他那天一本正经地拉我到后花园竹林内的石桌旁，搬了笔墨纸砚，从我想看什么故事情节，到我喜欢什么名字，都一一问过细细记录，我说让他随便写写就好，他却是一点马虎都不打。一开始，我也没太当真在意，他说什么我就随便想想答了……谁知道，第二天，那小男孩真的顶着大大的黑眼圈带了一厚沓纸给我，最后几页上面的墨还没干透。”
　　安墨不知第几次与即然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
　　“你们也觉得不可思议吧，我那时更是惊讶，压根没想到一个在路上要饭的小男孩竟然能写出那么漂亮工整的字。”恒妃喝了口茶，继续道：“那天白天我要出门一趟，晚上才在床上开始看他写的故事……结果，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彻夜未眠。”
　　恒妃笑着叹了口气，像是在感慨那一段记忆。“前半夜一口气把他写的那些看完，后半夜翻来覆去脑中全是那些情节，那些人物。最可恶的是，那家伙竟然用这么多笔墨，却只是写了个故事的开头！”
　　“诶？不是一篇文章么？”即然问。
　　恒妃摇摇头，口气好气又好笑。“那些只是前面的三章，刚刚进入剧情。等我翻到最后一页才发现，他在最后写了一句话——‘每日背得《诗经》一篇，方得后续’。”
　　“噗……”两名少女忍俊不禁，安墨眯着一双眼笑问：“娘娘确定那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也太人小鬼大了些吧？”
　　“可不是，”恒妃的表情确实越来越生动，“打那以后，简直就是他成我主子了，要是我没完成每日必背功课，再怎么威逼利诱他也不肯给我后续发展。逼得我只能去背那些之乎者也。你们是没看到那场面，我一个已经及笄的女生，站在一个比我还矮半头的小男孩面前背诗……有一次还被我父亲撞见了，被他拿这个调侃了整整一个月。”
　　“将军……”即然迟疑着问道，“不会怪罪他僭越么？”
　　恒妃摇头，“我父亲不在意这些的，他只知道终于有个人能让我乖乖看书了，高兴还来不及呢。”
　　“哦……”即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而莞尔，“能够让娘娘心甘情愿啃书，那孩子写的必定是极其出彩了？”
　　恒妃听到此话，脸上再次有了笑容，这次是沉静的，却带了份无以言表的笃信。
　　“直到现在，我仍未看过写的比他的那篇还好的故事。”
　　“那篇故事母妃那里现在还有么？”听到这儿，即然终于顾不得纠结她那些小心思了，身子前倾眼睛亮晶晶问道。
　　“啊……我把那些稿子都放到将军府里了，没带到宫里来。”恒妃抱歉地笑笑，“父亲也说，既然已经到宫里了，也不该带这些东西。”
　　“哦……”即然重新摆正身子，眉眼间俱是失望。
　　“而且，我离府的时候，他也还没有把那篇故事写完呢。”恒妃道。
　　安墨见她说话时样子有了些犹豫，心下有了些怀疑，不由问道：“那篇故事叫什么名字呀，娘娘？”
　　“这……”恒妃皱眉，“并没有名字。只是随便写写的呀。”
　　安墨本想再问一句那文中的主角叫什么，却见恒妃放下茶杯起了身，向她们笑道：“在这儿歇了一会儿，吹吹风不知怎么就倦了，我要回去休息一下，你们二人就继续享受这旖旎风光吧。”
　　安墨只得把自己想问的话咽下去，与即然起身向恒妃行礼。
　　“母妃。”在恒妃欲转身离去之时，即然突然叫了一句，恒妃转回头来，神情有些意外。
　　即然对她笑得柔和。“下次有时间了，能给我讲讲那个故事么？”
　　恒妃的眼眸柔和了几分，道：“虽然有些情节记得已不太清了，但这可是阿然难得的请求，我岂有不说‘一定’之理。”
　　皇家四女的笑容更加粲然，“那阿然先谢谢母妃了。”
　　恒妃微笑着摇摇头，“只是……毕竟不是什么正经文学，咱们私下里讲讲还可以，可别宣扬出去了。”
　　安墨见她的视线越过即然向她看来，连忙回应道：“娘娘放心。”
　　“母妃放心，我你还信不过么。”
　　安墨有些无语地看着即然相比刚刚明显转变了太多的态度，可恒妃似乎也是见过四公主这样熟络地对她说话的，而且相当受用这种态度，眼中满是笑意。
　　“信，自然信得过。”
　　“那母妃，能不能说一下，那个你刚刚提到的很厉害的小男孩，到底是谁啊？”
　　“这……不过是将军府一个打杂的，你问了也不认识呀。”
　　“我只是好奇他的名字，问问满足好奇心嘛。”
　　安墨看着面露踌躇之色的恒妃与一副天真神情不依不饶的即然，在一旁有些想笑，右手又不自觉地将拇指与食指摩挲了起来。
　　可惜恒妃也是在后宫磨练了多年的人，末了，眼睛又眯了起来，出其不意地举起左手在即然额头轻轻弹了一下，道：
　　“秘密。”
　　然后一个优雅的转身，留即然在后面摸着额头咧嘴。
　　倒是安墨愣了一下，总觉得刚刚恒妃说出那两个字时的语气，像极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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