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泥西风

　　世间没有生来刀枪不入的人，也没有生来百毒不侵的人。

　　唐门的人也不是。他们之所以不惧百毒，是因为他们从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跟毒打交道了，经历了无数次的生死徘徊，七岁之后，他们中的大多数才会百毒不侵。

　　白雪诺身上流着唐门的血，她的血液可以帮她解毒，却不能帮她免受毒物伤害。那碗药汁喝下去，除了让她痛不欲生，也伤到了脏腑，即使服下百花丸，她的身体也需要好好调养才能恢复。

　　可是，白雪诺休息了一日，第二天就爬了起来，依旧跟在白灿群身边。

　　白灿群没再为她诊过脉，白雪诺没说什么，也没有像去年离开渚北村去洛阳时那样破罐子破摔，而是自己配制了调理身体的丸药，每日服用，——她还是想要活下去。

　　不过，她变得更加安静，安静地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即使在私下里，她也变得沉默寡言，晚上睡下，莫小凤缠着她说话，她也只是几个字敷衍过去。因砒石之毒还未肃清，她的面庞上蒙了一层灰色，眼睛总是半垂着，整个人看起来毫无神采。

　　白灿群看在眼里，气在心里。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件小事，就算白雪诺受了委屈，也不该心存怨恨，但是他忍了下来，没有对白雪诺喝斥动手，却把每日的怒气都撒到了练武的莫小龙、莫小凤身上，甚至雷啸义的三个孙辈雷绍俊、雷绍翔、雷娇娇都被他教训过。

　　白灿群成了雷府最不受欢迎的人物。

　　白雪诺每日跟在白灿群身边，自然见证了这几个“难兄难弟”的遭遇，可她只是垂眸在一旁站立，从未求过情。

　　白灿群没有再说北上燕山之事，但白雪诺一直惦记着。

　　七八日之后，白雪诺体内之毒已经肃清，觉得伤也已经好了许多，这一日，快到白灿群房间了，她低声问道：“师父，弟子的伤已经好了，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白灿群一时没有回过味来，道：“去哪里？”话一出口，他便已经明白了白雪诺说的是燕山之行，不由停下了脚步，猛地转过身去。

　　白雪诺也停了下来，低头静静看自己的脚，在白灿群看来，她就是耍脾气的模样。白灿群认定：白雪诺在跟他斗气。

　　这些天，莫千寒、蓝清风都不给他好脸，莫千寒还总是挑剔他办的事，他的日子很不好过。

　　白灿群勃然大怒：“你是在怨我？”

　　白雪诺跪下，道：“弟子不敢。”她实实在在地认错，也实实在在地颤抖，却少了以往的惶恐，声音干巴巴的，俨然是在背书，周身上下透出任打任罚的淡然不驯。

　　这简直是火上浇油！白灿群忍了多日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阴沉着脸站到白雪诺面前，道：“抬头！”

　　依言抬起头，却垂下了眼帘，身体习惯性地轻颤，而白雪诺的表情却是从未有过的坦然。

　　无欲则无求，无求则无惧！

　　这四年多，她每一天都筋疲力尽，却丝毫不敢懈怠，只求师父看自已一眼，给自己一个不再冰冷的眼神。后来，师父也曾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怜惜，让她相信师父是疼爱自己的，她暗下决心，要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要让师父满意！

　　是啊，师父还是怜惜她的。否则，就不是看着她服下药汁，而是直接将她发往燕山了。

　　可白雪诺绝望了！这几天，她将脑袋空出来，什么也不去想，可仍然好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她一下子垮了下来，比在渚北村得知当年师娘被自己的柳叶镖所伤还要严重！

　　白灿群的火气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看着白雪诺，脑中想到三个字：“活死人”！

　　他的脸色变了。

　　说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心如死灰，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可白灿群就在白雪诺脸上清清楚楚看到了！白灿群心口一痛，比得知白雪诺生死不明还要痛，可他稳住自己，闭了眼睛调匀气息，抬手给了白雪诺一个耳光。

　　苍白的面颊上立刻红了，清晰的指印许久未褪，白雪诺只是重新跪了起来，仍旧低头不语。

　　白灿群的手高高扬了起来，白雪诺也半闭了眼睛等着第二个巴掌下来，可是时间仿佛静止了，那一掌迟迟没有落下。

　　师徒两个僵持着，直到雷绍俊急匆匆跑进院里，看到白灿群，颤声道：“白、白叔叔，爷爷请您，和、和莫伯伯、蓝叔叔……过去呢！”

　　然后他才发现跪着的白雪诺，愣了一下，白灿群早背过手去，道：“什么事？”

　　雷绍俊哽咽道：“是……龙伯伯……遇害了！”

　　白灿群瞪大了双眼，抓住雷绍俊颈前衣服，道：“你说什么？”

　　白雪诺也淡定不起来了，她站起身，焦急地道：“龙伯伯怎么了，雷大哥？”

　　白灿群自知失态，松开雷绍俊，也不计较白雪诺私自起身，拔腿便走，去叫莫千寒与蓝清风。

　　雷绍俊含泪对白雪诺道：“龙伯伯在回洛阳的路上被人害了，宇安大哥和宇宁大哥也都……”他与龙宇宁最是要好，龙宇宁的儿子还要叫他一声“干爹”，如今闻此噩耗，虽然强打精神办事，但心里实在难受，简直悲痛欲绝。

　　白雪诺一听，立刻掩面痛哭起来，那个总是笑嘻嘻叫她“小雪儿”、嘱咐她练好轻功保命的宁哥哥，怎么会死了呢？她越哭越伤心，又想到师父，更是心酸难耐，哭得更加厉害了。

　　莫千寒等人已经快步走出来，见白雪诺失声痛哭，莫千寒皱眉喝道：“闭嘴！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去前面候着？”

　　白雪诺的哭声被喝断，她重重抹掉眼泪，拉着脸色惨白的莫小凤，同雷绍俊、莫小龙一起跟了上去。

　　龙日行、龙宇安、龙宇宁在少室山附近遇害，尸体是被少林寺的僧人发现的，明虚方丈认出了龙日行，便派人往洛阳和开封都送了信。

　　厅堂内，雷啸义一拍桌子，怒道：“这是欺我中原武林无人了么？”

　　少林寺这些年来人才凋零，早已不是往日的江湖第一大门派了，但即使如此，少林寺传承多年，根基深厚，势力绝不容小觑，而龙日行更是中原武林的顶尖人物，凶手居然在少室山附近动手，摆明了就是挑衅、欺辱！

　　最为可怕的是，在少林寺的地盘上，刺杀三个身负绝顶武功之人，凶手居然还得手了！

　　更加令人震惊的是，莫千寒等人来到之后，报信的少林僧人低头念了句佛号，道：“方丈有句话要小僧带到，说是血魔掌重出江湖，请各位施主速来少林！”

　　少林也是参与了当年燕山一役的，自然知道血魔掌是怎么回事。

　　雷啸义表情严肃，想了想，沉声道：“看来龙四他们是被血魔掌所害！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

　　雷鸣超、雷鸣越立刻出去准备。

　　大厅里陷入沉默，每个人都面容哀戚，沉痛不语。

　　忽然，白灿群喝道：“白雪诺！”

　　白雪诺吓了一跳，立刻应是。大厅里的人也都吃了一惊，抬头看向白灿群，莫千寒反应极快，一把抓住白灿群的手腕，叫道：“二弟！”

　　白灿群与莫千寒对视片刻，表情坚定，他摇摇头，轻轻挣脱莫千寒的手，对白雪诺道：“随我来！”

　　白灿群走得飞快，说得也飞快，路上便将“圣血神教”总坛的情况说给白雪诺听了，到了房内，白灿群取出白色瓷瓶递给白雪诺，道：“里面还有十一粒百花丸，你随身带着。”他停顿了一下，道：“去收拾吧，现在就出发。——还是像上次一样，护卫就不要带了。”

　　白雪诺却没有应是，白灿群满脸不耐地看过去，充满警告地“嗯”了一声。白雪诺轻声道：“师父，弟子也想去看看龙伯伯和……”

　　她话还没有说完，脸上就挨了一巴掌，白灿群冷冷道：“即刻出发！”

　　白灿群有些恼火，他本来想等白雪诺应了声，就说一句“多加小心”，没想到变成了一个耳光。

　　白雪诺被打得偏过头去，她使劲咬了咬嘴唇，应道：“是。”

　　一刻钟后，白雪诺只身匹马踏上了北去的路。

　　今年的春天格外反常，三月里甚至还冷了好些天，不过一进四月，天气立刻便热了起来，几乎是由冬直接到了夏。只是，夜半时分仍旧寒意逼人，没有人会在快要入夜时出城，路上空无一人。

　　刚离了城门，白雪诺就纵马疾驰起来，同时也放肆地哭泣起来，眼泪好像无法停止似的，迎面的风沙扑过来，却总是吹不干她脸上的泪水。

　　夜幕很快就来临了。

　　白雪诺慢慢放满了速度，仰面看天。天上无月，东一堆、西一堆的星星占满了夜空，白雪诺看着北斗七星，再怔怔盯着那颗最亮的星，更加酸涩的泪水流了下来。她勒住缰绳，擦了擦脸上的泪，伸出手去，自言自语道：“看着这么近，为什么总也摸不到……”

　　过了许久，白雪诺才收回了目光，轻踢马镫让马走了起来，也不知走了多久，待那匹马明显疲累时，白雪诺翻身下马，看看四周。无边旷野黑魆魆的，星星虽多，天地间却漆黑一片。

　　没有月亮，水也反光。白雪诺觉得自己运气不错，才转了小半个时辰，她就找到了一个小池塘，便寻了一棵大树将马拴好，喂了些豆饼，由着它啃草饮水，自己纵到树枝上坐了。

　　白雪诺感觉不到饿，也不觉得渴，她一动不动，闻着树叶的味道，浑身冰凉地半躺在树枝上看星星，看了好一会儿，才懒洋洋地朝树下望去。

　　树下，一人一马静静立着，那人痴痴地抬头望着，一动不动。

　　白雪诺轻飘飘地道：“陈少帮主，你要跟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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