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泥西风

　　李惊话里的意思是，傅玦对端木游，也不算是吃亏了，毕竟端木游连战岳龙、南聪，功力也是有所损失的，傅玦虽然跪了一日，体力上却不见得比端木游坏到哪儿去。

　　可是，当莫千寒道出“傅玦内伤未愈”时，端木郎笑着打断他，道：“都是兄弟，点到即止，无碍，无碍的！”

　　傅玦只能上场。

　　他们是没有带兵器的，所以南聪从兵器架上取了一把铁剑递给傅玦，傅玦谢过，向端木游见礼，端木游温和一笑，道：“总是听老六夸赞傅少侠的武功，如今有缘切磋，实乃幸事！傅少侠请！”

　　来者是客，自然是主让客先。傅玦略谦让几句便持剑上前攻去，端木游并不以剑相挡，而是侧身躲过，然后才两剑相碰，过起招来。傅玦此时内伤在身，所以并未掺杂内力，只是使出了剑招，而端木游初时也有来有往以剑招化之，莫千寒看着稍稍心安。

　　不料三十招之后，端木游突然发力，傅玦察觉到对方剑身上传来的压力，只好运功相抗，虽然白雪诺为他输了内力，但经脉损伤岂是一时半刻能修复的？因此，傅玦渐渐被端木游压制，他也不慌张，并不与端木游拼内力，而是剑招一变，使出了云鹤山庄的入门武功“追云剑”。

　　追云剑虽是入门功夫，但重视剑招的精妙转换，防不胜防，虽然只有三十六式，但其中蕴含的变化可多达百十种，以莫千寒等人的武功，就是演变出数百种变化都是可以的，而且，并不需要以内力辅助。傅玦武功修为已经很高，竟将追云剑发挥出了旋鹤剑的效果。

　　端木游以内力压迫傅玦，但傅玦始终不与他硬抗，而是剑走偏锋，时时做好了撤剑变招的准备，二人功夫在伯仲之间，最是有利于傅玦，因此端木游一时之间也奈何不得他。可是，俗话说，一力降百巧，时间一长，傅玦便有些支持不住了。

　　但端木游并没有停手的意思。

　　莫千寒道：“三公子年纪轻轻便有此等功夫，实属难得啊！傅玦不敌，我看不必比下去了！”

　　端木郎笑道：“我看未必，要赢傅少侠这把剑，老三还是要费点劲的！”

　　比武之中旁人是不可插手的！莫千寒无奈，只得全神贯注盯着场中动静。

　　端木游一剑横过去，傅玦忙闪避，不料脚下却忽的一滑，端木游勾唇一笑，剑身重重地砸在傅玦胸口，傅玦当场便吐出一口血来，莫千寒向前迈了半步，神色凝重地看着端木游。

　　傅玦倒退数步，稳住身体后忙持剑躬身，咳嗽几声，抱拳道：“小弟认输了！”傅玦虽然少年老成，但从来不是一根筋。

　　端木游面朝傅玦，背对着端木郎与莫千寒，向前走了几步，左手向前伸出，任谁看来都是要去扶起傅玦，可就在傅玦要起身时，端木游左手扶住傅玦肩膀，持剑的右手却向前送去，剑柄重重地击在傅玦腹部，傅玦“哇”地喷出大口鲜血。

　　莫千寒大惊，道：“傅玦！”

　　傅玦此时满眼都是恨意，这练武场虽然灯火通明，可场地之中仍旧昏黑，他适才滑了一下，便知道被人暗算，如今双足更是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绳索绊住，令他无法迈步，竟被端木游重伤。

　　端木游本以为傅玦内伤未愈，以他刚才两次重击，傅玦肯定承受不住，不出两个时辰，性命就会不保，可如今见傅玦只是受伤，并无性命之忧，他无法再给上一击，眸中不禁也闪现出恨意。但他很快便隐藏起来，转向莫千寒，道：“莫掌门请勿担心，傅少侠似乎腹中有淤血，适才吐出了一些陈旧血块而已！”

　　傅玦再受重创，一时说不出话来，双足缠缚的绳索也不知何时隐去，他心里愤恨，不屑地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沫。

　　白雪诺却看到了端木游的动作，若她没有给傅玦输那些内力，傅玦此时恐怕凶多吉少！她跑过去扶住傅玦，猛地偏过头去盯着端木郎，质问道：“端木盟主，我三哥内伤在身，说好的点到为止，可端木少侠却将我三哥打到吐血，这便是你们的点到即止吗？”

　　莫千寒没有吭声，他脸色已经颇为阴沉，端木郎面上也不好看，转向端木游喝斥道：“混账，还不跪下？”

　　端木游应声跪倒，道：“弟子知错，只是方才与傅少侠打得兴起，一时忘了傅少侠的内伤之事！”

　　向来骂人无好口，打架没好手，江湖中比武死了人，也不过一句“失手”就抵过去了。

　　白雪诺冷哼一声，将傅玦扶到莫千寒旁边，旁边有人搬来了椅子让傅玦坐下，莫千寒为傅玦切脉查看，发现并无性命之忧，也就放下心来。

　　白雪诺咽不下这口气，虽然她也知道此时不该轻举妄动，以免中了他们诡计，但三哥吃了这么大的亏，她无论如何也要为三哥出口气：“小妹想领教端木少侠的功夫！”

　　端木游心中一喜，岳龙说的不错，若傅玦伤了或死了，白雪诺一定按捺不住的，果不其然。

　　端木郎答应的轻松，莫千寒却看看白雪诺，很为她的冒失不满。

　　白雪诺径自到兵器架上取了一根长棍，呼呼舞了几下，道：“小妹的剑法不好，就用棍了，还请端木少侠指教！”

　　端木游从岳龙和南聪口中知道白雪诺是用剑的，今日却用棍来与他打，不知道耍什么花样，但他并未在意，点头道：“白姑娘随意。”

　　白雪诺也不与他客气，双手将长棍向上一托，算是勉强见礼了，随后便道：“小妹就不客气了！”说罢，长棍往地上一戳，竟飞纵起来落到端木游身后，端木游反应也是快的，听到耳后风声，忙往旁侧一闪，躲过了白雪诺的脑后一棍。

　　白雪诺方才见端木游与傅玦动手，知道端木游武功要高于傅玦，心中不敢轻视，但面上偏偏就是一副极其蔑视的样子。端木游躲过第一棍，白雪诺并不停手，长棍照旧送出，但刚要落下时便横向扫过去，端木游听得风声阵阵，知道白雪诺也是用了内力，不由冷笑连连。

　　这个小姑娘与他拼内力，真是不知死活。

　　却也真是不知死活了！只是，不知死活的是谁，就很难说了！都说以有心算无心，胜算大增，同理，江湖上的菜鸟对上资深少侠，也不见得就成了菜了。

　　端木游很快就知道自己小看了白雪诺。

　　兵器上历来是“一寸长，一寸强”，若要拼内力，白雪诺的长棍自然要比端木游的剑更占优势。白雪诺根本没有使用棍法，而是只拿了长棍一端，每一招都用了蛮力，不是横扫千军，就是劈天裂地，端木游肩背挨了几下，喉头已经尝到了腥甜之气，但他的长剑也偷空钻到了棍风中，刺中了白雪诺左腿。

　　两方比较起来，还是白雪诺占了便宜，虽然大腿上鲜血直流，但并不妨碍行动，可端木游却受了内伤，剑法立刻便受到了限制。

　　白雪诺又借着长棍腾空而起，这次她没有跳到端木游身后去，而是在半空便提起长棍，用上了“旋鹤剑”的招式，兜头向端木游胸口戳去。

　　这一招太险了！饶是白雪诺轻功好，以棍为剑还是太冒险。倘若她落地早上半分，或者长棍被剑削断，她这一招就将自己的身体送到了端木游的剑上，实在危险。

　　可是虽然端木游用的是绝世利剑，他也的确用尽了全力去劈砍长棍，可白雪诺周身真气全运到了棍上，端木游的宝剑砍到长棍上，传来的撞击之力几乎使他宝剑脱手，胸口也结结实实挨了那一棍，当下便倒退几步跌倒在地，身子向前一弯，口中便喷出血来。

　　白雪诺也并非没有损伤，方才端木游拼尽全力去砍长棍，她此时也已受了内伤，吐了两口血出来，但她随即便擦掉了唇边的血迹，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看着端木游。

　　端木游自然没有余力站起来再打，白雪诺便丢了长棍，高高在上地看着跌坐在地的端木游，抱拳道：“端木少侠，承让了！”说完便向莫千寒的方向走了几步，见端木郎沉着脸看着端木游，辨不清是什么表情，但白雪诺不用想也知道，她伤了端木郎的宝贝儿子，端木郎是万万笑不出来了。

　　大腿的伤处有些凉意，白雪诺知道血流了不少，便停了脚步，动手点了穴道止血，又自外衣下摆上撕下一块布条，将腿上流血的伤口紧紧包扎住，这才继续往前。

　　后面端木游面上一阵狰狞，死死地盯着白雪诺，此刻，在他眼里，白雪诺已经不是他曾叹“可惜”的少女了，而是他必要处之而后快的仇敌！

　　可此时此刻，他若站不起来，抑或是被人搀扶起来，那么他的英名也就毁了。端木郎身边的李惊、刘鸿都没有动，练武场边上的岳龙、南聪也没敢动，端木游咬破了舌尖，提起一口气，强撑着站起身来，轻咳一声，声音虽然沙哑却也不失浑厚：“白姑娘好深的内功！在下佩服！”

　　端木游说完，还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岳龙和南聪。

　　岳龙和南聪隐在灯火后面的阴影处，所练习的招数也不过是几式腿功，目的是看准形势，牵动场中机关，用极难察觉的细索绊绳来暗算傅玦和白雪诺。傅玦就着了他们的道。可是谁也没想到，白雪诺脚下挪动太快，又时不时来个腾空盖顶，二人根本没有办法动手，又担心出了差错将端木游绊住，因此毫无动静。

　　端木郎自然是担心儿子的，他又岂能听不出儿子是强撑面子，幽深的眸子看了眼白雪诺，淡淡道：“诺儿的武功是你白二叔亲传，自然不差！——老三，你且去厨房交待一声，准备晚膳！”

　　端木游知道父亲是找个借口让自己下去疗伤，也不多说，欠身领命而去。李惊看了一眼刘鸿，刘鸿立刻悄悄退了出去，不消说，自然是为端木游治伤去了。

　　莫千寒心里是解气的，他见白雪诺腿上血淋淋的，嘴角还有未擦净的血迹，知道她受伤不算轻，但仍旧稳稳地走过来，这些日子对白雪诺的种种不满也便消散了，但当白雪诺走到近前，莫千寒还是冷了脸骂道：“混账东西，竟敢伤了三公子！”

　　这话与其说是骂白雪诺，还不如说是打端木郎的脸！

　　端木郎虽然气怒，可不管怎样，一日没有撕破面皮，一日就要顾着面子，于是便向莫千寒道：“诺儿是少年心性，难免浮躁，老三今日也是托大了，明明气力消耗颇大，还要下场迎战，以至于连诺儿也受了伤！真是该教训了！”

　　白雪诺嘴角不屑地撇向一边，可莫千寒并未放在心上，反正已经出了气，便是让对方说几句场面话也无不可。

　　但随后跟过来的岳龙却眯起了眼睛，心里计算着什么，南聪抓住他的手，用极低的声音道：“四师兄，不要轻举妄动！”

　　岳龙轻抬下颌看了眼南聪，南聪悻悻地收回了手，暗自叹了口气，便又与四师兄向观武亭走去。前面，李惊已经引着莫千寒和端木郎要出练武场，白雪诺也扶起了傅玦跟在后面，岳龙此时距离他们不过十数步远，见机会难得，狠狠一咬牙，抬手便打出两枚透骨钉，分别打向傅玦和白雪诺。

　　可岳龙还是低估了白雪诺，他占尽了先机，却未料到白雪诺竟是从小玩暗器长大的。

　　跟着白灿群和罗霄四处游历，虽然长了见识，却没有几个玩伴，白雪诺孤独无聊时便自个琢磨暗器，还到处试验，不到十岁就能自己打磨出威力不小的柳叶镖来。云鹤山庄是不用暗器的，白灿群便不准白雪诺打暗器，但也架不住罗霄护着徒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罗霄经常帮着白雪诺改进她的暗器，又用石子、树叶，甚至绣花针来锻炼白雪诺的耳力，白雪诺对于听风辨声真是熟的不能再熟了，何况现在内力深了，耳力也就更强了。

　　白雪诺非常轻松地带着傅玦避开了这两枚透骨钉，透骨钉速度不减，钉在了一根立柱上，深深陷了进去，可见岳龙打出的力道有多大，分明是想要傅玦和白雪诺的命的。

　　白雪诺的心里此刻已经被怒火完全占据！师娘去世后，师父二话不说，将她的柳叶镖全部销毁，严令她不许再摸暗器，她不解，却也遵命而行。今年在渚北村，白灿群毫不留情地揭开了当年的事实，知道是自己的柳叶镖害了师娘，白雪诺陷入了疯狂的自责之中，更是见不得任何暗器。

　　她想也不想，自怀中摸出一样东西，回头对着岳龙便扔了出去。她的面庞几乎扭曲了，熊熊的怒火在她亮晶晶的双眸中燃烧。在她眼前，岳龙竟仿佛变成了四年前的自己，她要杀掉这个自己，不让暗器打出去，这样，师娘就不会死了！

　　岳龙眼睁睁地看着一枚飞镖朝自己打来，却发现这飞镖就像一个网，自己往哪边躲都根本躲不开，尽管旁边的南聪机警，一脚踢向岳龙的腿弯，岳龙身子矮下去半分，避开了心脏，可是那枚飞镖还是贯穿了他的肩膀而出。岳龙单膝着地，心里不禁一阵后怕，他还没有觉察到痛，就发现身上都被冷汗浸湿了。

　　这变故发生的太快，以至于端木郎和莫千寒都只是回过头去还未有所反应，而李惊却连头还没有转过来，岳龙的前胸后背已经喷出血来。

　　傅玦冷冷看一眼岳龙，向莫千寒道：“师父，冷燕门的门我们登不起，您带弟子们回去吧？”

　　端木郎脸色已经黑如锅底了，看向岳龙的眼神就像刀子，可巴掌却落到了李惊的脸上。李惊立刻跪下，端木郎也不说话，狠狠地又抽了他几个耳光。

　　此时，岳龙口中才溢出压抑的呼痛声。

　　白雪诺双目含泪，紧紧咬着牙，松开扶着傅玦的手，飞快地奔向岳龙，不光是岳龙、南聪惊骇，李惊也吓得失了方寸，连端木郎的眉心都跳了一下，以为白雪诺要去杀了岳龙，可白雪诺只是从岳龙身边跑过，径直来到飞镖掉落之处。

　　白雪诺的面孔一下子变得柔和起来，睫毛抖动几下，大颗的泪珠便滚落下来。她像捡稀世珍宝一般将地上的飞镖捡起来，飞镖上一点血迹也没有沾上，就连镖柄细孔中穿的丝络都干干净净，可见白雪诺打出这飞镖的速度有多快！

　　白雪诺细细地将飞镖上的尘土擦拭干净，小心地放到掌心，仔细检查有无污损。

　　这飞镖小巧精致，泛着寒光，安安静静躺在白雪诺的手掌里，就像一片飞舞的柳叶！

　　白雪诺的柳叶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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