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泥西风

　　白雪诺根本没打算活着回去。

　　她想过，距离上次闯堡不过两日，幽灵堡肯定加强了守卫，自己又鞭伤未愈，一个人闯出去都已经困难重重，更何况还要救出白雨罗？

　　可是，白雪诺没有想到，就算堡墙上布置了毒蛇阵，但她一路闯来竟是十分顺利，并未见堡中有多少暗卫把守！而且，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白雪诺竟还藏到了罗霆、罗霄的旧居！

　　也许，是师娘和舅舅在保佑着她吧？

　　玄同神色黯然带着白雪诺往正堂走，白雪诺心中暗自琢磨：“不知这里住的是谁？为什么玄同大师要去送饭？”

　　正想着，玄同已经推开堂屋门，先将食盒放下，又熟练地将窗子撑起来，然后才走进侧间。白雪诺没有跟进去，只站在堂中等待。

　　“你怎么来了？”一名老妇的声音传入白雪诺耳中，听起来有些虚弱。

　　“我来看你，姐姐。”玄同柔声道。

　　白雪诺轻轻皱了皱眉。玄同大师是舅舅罗霆的师父，他的姐姐怎么会出现在幽灵堡一座废弃的院子？

　　她微微吐口气，不再去想这件事情，抬眸打量起房间。也许是因为有人居住，所以与罗霆的房间完全不同，陈设简单，一尘不染，靠窗的条案旁还摆放着一个青釉花瓶，奇怪的是，花瓶里并没有插花，而是斜插着一幅画卷。

　　白雪诺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将画卷取出，画卷也干干净净，一丝灰尘都没有，她轻轻解开带子，慢慢将画卷展开。

　　画上，一片桃花林里，花浓如云，笑容灿烂的少女着一袭白衣，斜倚着一株桃树，左手上扬轻拂发丝，右手握着长剑随意垂下，剑刃处一朵桃花分成两半飘落下来，少女的面容美得夺人心魄，灵动的面上略有薄汗，正开心地望着画外。

　　心蓦地痛了起来。

　　白雪诺急忙后退一步，没让泪滴落在画上，她捂住口鼻，哽咽落泪。——那画上的少女，正是年少时的罗霄。

　　从画上题字和落款可知，这幅画出自路海力之手。

　　路海力与罗霆自幼交好，因此与罗霄认识时间也长，他对罗霄情根深种，白灿群是知道的，因而与路海力互相看不顺眼，两人见面总是气氛紧张，罗霄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也正因此，当年罗霄受罗霆所托去太湖见路海力时，并未让白灿群同行，谁知路海力多年未见罗霄，摆下宴席一再挽留，白灿群来寻罗霄时又与路海力起了争执，酒桌上便动起了手！

　　白灿群那里有罗霄的画像，是罗霄有孕时白灿群亲手所绘，白雪诺偷偷看过许多次，那画上，罗霄轻挽发髻，唇间含笑，目光温柔娴静。

　　而这一幅画，又是另一个罗霄！那绝世的风姿，世间几人可比？

　　“放下！”一声虚弱的厉喝从身后传来，白雪诺这才回过神来，转过身来。只见玄同搀扶着一名灰袍老妇出来，那老妇六十多岁的年纪，一头白发，面色苍白，一看便知身体十分虚弱，此时，正满脸怒意地盯着白雪诺。见白雪诺没有反应，老妇喘息了几声，又喝道：“还不放下！”

　　白雪诺看看手中的画卷，明白了老妇的意思，连忙将画轴卷起系好，重放回花瓶里，眼睛望向玄同，道：“大师，这位是……？”

　　玄同面色沉重，将老妇扶至椅上坐了，道：“姐姐，这孩子是阿霄的徒弟，叫白雪诺！”又对白雪诺道：“诺儿，这是你师娘的母亲，你的外祖母！”

　　惊诧的神色同时出现在老妇和白雪诺脸上，白雪诺尤为震惊。她听师娘说过，外祖母为了逼迫罗昌野放师娘离开而服毒自尽，已经去世多年，怎么又出来一个外祖母？

　　白雪诺正惊讶纳闷时，老妇却颤巍巍站起来，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流出泪来，哽咽道：“阿霄的徒弟？”

　　玄同道：“诺儿，还不见过你外祖母？”

　　白雪诺顾不上多想，扑通跪倒叩头下去道：“诺儿见过外祖母！”

　　老妇踉跄着奔过去，紧紧抓着白雪诺的手，老泪纵横。

　　过了许久，玄同才将老妇劝慰好，三人坐下，这才讲起了当年的事情。

　　老妇正是罗霄的母亲王氏，虽出自并州武林世家，却丝毫不懂武功。罗昌野的三子一女都是王氏所生，虽然罗昌野风流韵事不断，堡中还养着一群女人，但竟没有纳过一个妾，也算是一桩怪事！

　　当年，罗霄与白灿群相恋，然而幽灵堡和云鹤山庄一黑一白，二人之间阻拦重重，白灿群在师门备受指责，罗霄更是常被罗昌野教训。后来，罗霄被“无量叟”钟离徐收做弟子，武功精进，罗昌野顾忌钟离徐的威名，不再随意教训罗霄。王氏看在眼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谁知好景不长，罗昌野竟然逼迫罗霄写出钟离徐传授的内功心法，罗霄不肯，暗中逃出幽灵堡。然而，罗昌野除了派出杀手追杀，更是以王氏的性命相要挟，为了不连累母亲，罗霄只得就范，默出了一套半真半假的内功心法。由于两派内功不同路，罗昌野一时之间也未察觉，两年后，罗昌野练功无果，竟想逼迫罗霄为他传输内力，王氏看着女儿被百般折磨却无能为力，就下定决心要帮着女儿彻底逃离幽灵堡。

　　到了幽灵堡议事之日，王氏突然来到，拿出幽灵堡的门规，指着其中一条：“凡欲出谷，受针过阵者，由其自便”，让罗昌野同意罗霄出堡。

　　王氏一向温柔贤淑，这次突然发难令罗昌野措手不及，罗昌野立刻便阴狠地拒绝，而他没想到，身为母亲，王氏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竟当众服下剧毒，以她之命换罗霄自由。这是幽灵堡百年来的铁律，“堡中之人，以命换命，出堡不拒”！这一条所知之人甚少，不知王氏是从何得知！

　　罗霄大惊失色，冲上去抱住母亲，她的三个哥哥罗霖、罗霈、罗霆也都惊慌上前，一边施救一边唤堡中郎中。幽灵堡大小头领俱在，罗昌野见妻子以死相逼，气怒交加，却也只得同意了罗霄出堡。

　　王氏很快便断了气，罗霄哭得肝肠寸断，最后是罗霆咬牙道：“母亲拿命换来的出堡之路，你还不快走？”

　　罗霄给王氏磕过头，只带了云苍剑，受了万蚁噬心针，走过烈焰玄冰桥，幸好她内力高深，护住了心脉，这才撑到了幽灵堡外，外面又有得了玄同的信前来接应的余震、白灿群，罗霄才可以脱身。

　　这件事情白雪诺是听说过的，至于后来的事情，连罗霄都不知情，更何况是白雪诺呢！

　　罗霄出堡后，罗昌野恼羞成怒，将三个儿子丢到地牢受刑，又将王氏安置在房中，竟用回疆秘术救活了王氏。

　　白雪诺奇道：“回疆医术有那么神奇吗？”

　　王氏冷笑一声，道：“不过是些毒蛊之术，他们救了我的命，不过是牵制着我的孩子们罢了！可惜，我死一次，能救阿霄，再死一次，却得要我的儿子陪葬，我也只能苟且偷生了！”

　　白雪诺这才想明白，为什么玄同将罗霆带走出家后，罗霆还是无法摆脱幽灵堡的控制。她以前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为什么师娘可以与幽灵堡一刀两断，而舅舅却不能。原来，外祖母未死的消息一直被封锁着，只有罗昌野父子知情，应该是罗昌野是怕消息传给罗霄后，王氏不顾一切再寻短见，这才没有再拿王氏要挟罗霄。

　　旧事说完，王氏抓着白雪诺的手急切地问道：“好孩子，你师娘她……好吗？”

　　白雪诺怔住，随即想到王氏久被禁锢，自然不知道外面的消息，罗昌野父子也没有将罗霄去世之事告诉她，轻咬了下唇，便用力弯着唇道：“师娘很好！”

　　王氏颇感宽慰，抬袖擦了擦眼泪，道：“谢天谢地！”说完，竟又啜泣起来。白雪诺手忙脚乱地连忙安慰道：“外祖母，您别哭，别哭了！”

　　王氏慢慢止住哭声道：“我是想起了你那可怜的三舅舅！”

　　白雪诺黯然垂首，王氏指着东边方向道：“那边，是你三舅舅的院子！前几年，那个老贼，为了要得到阿霄的武功心法，将阿霆折磨地死去活来，我每晚都能听到他的惨叫！也不知道阿霆是怎么被他折磨死的？——虎毒不食子，他罗昌野连畜生都不如！”

　　白雪诺想起罗霆，也忍不住哭泣起来，王氏见她哭得伤心，顾不上自己难受，连忙将她拥在怀里，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诺儿莫哭，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后背的鞭伤隐隐作痛，但白雪诺毫不在乎，她只觉得，心中仿佛一股暖流直冲进来，她贪恋这份温暖，一边流着泪一边反手将王氏也抱住。

　　玄同脸上一片恻然，看着抱头痛哭的祖孙俩，下意识地起身到院中走了一圈回来，慢慢道：“姐姐，还是小心点吧！诺儿是私自闯进来了，如今幽灵堡正搜捕她，何况，那徐天凤也在堡里，若是……”

　　他本意是提醒王氏注意，却不料王氏霍地站了起来，白雪诺忙起身将她扶住，只听王氏道：“妖女！阿霆都被逼死了，他们又要盘算什么？”

　　他们？

　　白雪诺敏感地抓住这个词，满腹疑惑。

　　这个“他们”若是指罗昌野和徐天凤，那就说明这二人早就相识，徐天凤远在塞外，是“绛凤宫”宫主，怎么会与罗昌野有联系？

　　逼死罗霆？

　　白雪诺想起来，龙日行曾收到过幽灵堡的请柬，名目是罗霆与燕地容氏女成亲，后来不了了之。莫非，罗霆被罗昌野暗算逼迫，不仅仅是与“圣血神教”有关，与徐天凤也有关系？若是如此，除了师祖钟离徐的血仇，她与徐天凤，还有舅舅罗霆的仇要报！

　　她要弄清楚罗昌野和徐天凤的关系，于是，慢慢松开王氏，问道：“外祖母，罗昌野与徐天凤怎么会勾结在一起？”

　　玄同惊讶道：“诺儿知道徐天凤？”

　　白雪诺吸口气忍住眼泪，道：“我在昆仑山见过她，师祖离世与她有莫大关系！”

　　玄同是知道钟离徐去世的消息的，听白雪诺这么说，轻轻点点头，道：“二十多年前，罗昌野带人去敦煌寻宝，回来时便带着徐天凤，从那时起，每年徐天凤都会到堡中住上一段时间。阿霆暗中打探过，他们在大漠得了一套‘天雷刀法’，一同修炼。”

　　“天雷刀法？”白雪诺心中一动，边回忆边道，“我过去曾经与一些黑衣人交过手，他们的刀法很诡异，不似中土武功。后来，断魂山总坛炸毁，青翠殒命，端木郎也自尽而死，我还以为黑衣刀客们已经销声匿迹，谁知道就在去年，我刚到洛阳不久，就又与他们交手了，那次是罗月带领的。”

　　白雪诺问道：“大师可知道罗月？”

　　玄同眼睛看着王氏，点点头，王氏问道：“罗月是谁？”

　　玄同淡淡道：“罗昌野手下一个姑娘。”

　　见玄同不欲多讲，白雪诺也没有多说罗月的来历，只是接着刚才的话题道：“当时虽然是端木郎与青翠勾结修炼‘血魔掌’，怕事情败露才派黑衣刀客截杀知情人，现在想来，黑衣刀客恐怕就是罗昌野训练出来的，端木郎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罗昌野便一直浑水摸鱼，从他与青翠身上获取好处，原来，端木郎不过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玄同点头称是，道：“端木盟主一世英雄，若不是被邪魔武功所诱惑，也不至于落得如此田地！”

　　白雪诺叹口气道：“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那青翠教主也是个可怜人！端木郎与罗昌野，没有一个是真心待她的，只有利用！”

　　王氏似乎并不知道青翠的这些事情，听他们说完，冷笑道：“不管谁是可怜人，那个妖女可不是！阿霄刚从南海回来，她就撺掇着罗昌野要阿霄的武功心法，阿霄不肯，被那老贼打得死去活来！我只恨自己没学武功，不然，一定要将那妖女碎尸万段！”

　　白雪诺沉默下来，她觉得脑中有许多片断，需要凝神慢慢去理。

　　又是师娘的内功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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