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泥西风

　　沁凉的晨露落在书生的颈后，将他惊醒之时，白雪诺已经身在百里之外了，她换上了一身黑衣，长发束起，又是一身男儿打扮。

　　从蜀中到齐州，中间一路波折，她与陈永笑经常晓宿夜行，所以都备了黑衣，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溪边取水时，白雪诺看着水中的倒影，怅然失神。自她十岁回到云鹤山庄，师父就用鞭子逼着她换了男装，直到十四岁那年，因“远威镖局”的余震大侠意外横死，她随师父下山，遇到了当时还是无名和尚的罗霆，才重新穿上了女装。

　　那四年的时间里，她的衣服只有黑白两种颜色，其中以黑色居多，玄黑的颜色除了掩盖她女儿家的身份，还能隐藏住血迹。

　　是啊，血迹！最初的一年里，师父打的真狠啊！往往是她还没意识到哪里错了，师父的鞭子就上身了。任凭她如何哭叫，如何哀求，师父的鞭子从来也没有一次打轻过！每到夜深人静，她咬着嘴唇，忍痛撕下被血粘住的衣服时，都呜咽到胸口钝痛！

　　可是，虽然回忆里满满都是痛，为什么她还是那么渴望回到云鹤山庄？为什么那么渴望再叫一声“师父”？单单是因为师娘吗？

　　白雪诺一个激灵，从回忆中醒过来，望着粼粼的水面，不禁苦笑一声。一滴眼泪落在水面上，白雪诺微微一颤，张口深呼吸几下，撩水洗了脸，飞快地转身离开。

　　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以至于违背了对师娘的承诺，都是她白雪诺自作自受，多想又有何益？烟霞山上，她将佩剑交了出去，就再也不是云鹤山庄的弟子了！而且，既然她还奢望着师父不允许的东西，又为什么不肯放弃做师父的弟子？不是矛盾，也不是煎熬，一切，都是她自私罢了！

　　“不，不能想！什么也不能想！”

　　白雪诺飞奔出去，她挑着无人的旷野，肆意地流着泪，直到一口血喷出，她才踉跄着停了下来。

　　吐血，是内伤发作。

　　白雪诺心中一紧，神智陡然清明。陈永笑费劲心思为她调养好的身体，她不能再折腾下去！不仅是为了陈永笑，更因为她如今，除了自怨自艾，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罗昌野！罗雨！幽灵堡！

　　自从罗霆拜玄同大师为师、落发出家后，虽然每年都要回“幽灵堡”，但是大部分时候都还算自由。那么，罗昌野为什么会突然对罗霆下手？他想从罗霆那里得到什么？罗雨既然是罗昌野和假容馨儿的女儿，潜身云鹤山庄又是要做什么？

　　这些，她一定要查清楚！

　　当务之急，是罗雨！自从被白灿群认作义女，罗雨已经做了三年的白雨罗，对云鹤山庄已经十分了解了，这样一个人放在师父身边，她怎么能放心？

　　白雪诺打起精神，盘腿坐地静静调息片刻，然后一边思索对策，一边向着云鹤山的方向而去。

　　寻常游子都会近乡情怯，何况还是身为弃徒的白雪诺？她看着门匾上“云鹤山庄”四个字，怔怔发呆，正在门房交待事情的管家莫四看到了她，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然后便是欣喜，忙不迭地出来，道：“五姑娘，你回来啦？”

　　白雪诺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叫道：“莫四叔！”

　　莫四一如既往地摆手笑笑：“不敢不敢！五姑娘，你是直接去见二爷，还是……？”

　　白雪诺脸上的笑容立刻崩塌，低头道：“我……，莫四叔，还烦请你通报一声，就说我……有事求见……”

　　“师父”两个字几乎脱口而出，被白雪诺抿唇咽了回去，颤声道：“……白……白二侠！”

　　莫四脑子一阵发蒙，很奇怪白雪诺为什么会说“白二侠”？这也怪不得他，虽然他知道白雪诺失踪两年多，但是谁都没有说过白雪诺已被逐出师门的事情。他微怔道：“五姑娘……这是怎么了？”

　　白雪诺立刻就知道莫四并不知道师父已将她逐出师门，她微微一笑，道：“莫四叔就这么禀告吧，我在门口等着。”

　　一般来说，若是哪个门派要逐徒，自然要广散帖子昭告江湖。可是，一来，白雪诺毕竟是为了救白灿群才投身唐门，就算莫千寒很生白雪诺的气，考虑到白雪诺十有八九会死在唐门，也并没有将事情做绝；二来，武林贴要弃徒之师亲笔书写，在找到白雪诺之前，白灿群从来没有想过要将白雪诺逐出师门，自然就没有“逐徒帖”一说了。

　　秋日渐凉，云鹤山上更是秋意浓。白雪诺站在大门口，垂首沉默。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变化总是可见的，譬如门口出现的长身玉立的少年。

　　莫小龙脸上的线条有些冷硬，个子高了许多，笔直地站在门槛里面看着白雪诺。他本来就是个性情冷淡的孩子，白雪诺倒不觉得奇怪，只是，若依往日的情景，莫小龙早该飞奔出来才对。

　　想到此，白雪诺暗自摇头，她与莫小龙、莫小凤同岁，她固然不再是当年的她，如今的莫小龙又怎么还会是当年那个冲动的毛头小子？

　　白雪诺的眼角有点湿润，她眨眨眼睛忍住几欲流出的泪水，淡淡笑道：“小龙！”

　　莫小龙眼眸微闪了几下，然后大步走出来，在离白雪诺三步远的地方站定，激动而理智地道：“诺姐姐！”

　　他刚从练武场教蓝秋云练功回来，正要去自己的房间，却见莫四行色匆匆，便拦下莫四，得知是白雪诺回来，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拔腿便往大门而来，可是，见到白雪诺后，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冥冥之中，到底是怎么样的因缘，让她走到了有家难回的地步？听到这一声“诺姐姐”，白雪诺心里顿时下起滂沱大雨，可是，她已经学会了隐藏情绪，忽略掉胸口的苦涩，微笑道：“是我！”

　　莫小龙以往最是心直口快的一个人，什么情绪也都写在脸上，为此没少被莫千寒教训。可是，江湖中走过几年，他也变了许多，因此，立刻就发现了蹊跷，纳罕道：“诺姐姐，你不快点进去，站在这里做什么？”

　　白雪诺一阵尴尬。怪不得江湖儿女再是快意恩仇，也不敢逾越规矩半步。原来，作为一个“弃徒”，别人还未怎么样，自己就羞臊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她咬咬唇，低头道：“我……不敢进！”

　　莫小龙上前，拽住她的手就往里面走，一边生气地道：“有什么不敢进的？你当时，还不是为了救二叔？你能回来就是命大了，又怕什么？”

　　白雪诺挣脱开，声音颤抖：“小龙！”莫小龙疑惑地看着她，她红着眼睛，低头道：“我早就逃出来了！我去年，就逃出来了！你明白吗？”

　　莫小龙不以为然地道：“那又怎样？”

　　一年前，收到路海力的书信后，白灿群便带了傅玦、韩智和莫小龙下山去寻白雪诺，却一直都没有消息，恰逢门中有事，莫千寒再三催促，白灿群才无奈折返。因此，莫小龙早就知道白雪诺一年前就逃了出来。

　　白雪诺有些吃惊地看着莫小龙，她以为莫小龙变了，原来竟还是那副脾气。她艰难地解释，声音越来越低：“我没有回家，不是因为怕唐门追杀，而是，我跟陈大哥在一起！还有，前些日子，师……师父找到了我，把我……逐出师门了！”

　　莫小龙听明白了，喃喃道：“最后，还是……陈永笑么？”

　　白雪诺沉默片刻，决定岔开话题，刚想开口问白雨罗的事情，就听脚步声传来，傅玦的声音冷冷地：“二叔在祠堂，师父命我带你过去！”

　　一见傅玦，白雪诺吓得心都跳到嗓子眼上，脸色更白，因此并没有反应过来不是“二叔”，而是“师父命我带你过去”，只怯怯地看向傅玦，傅玦皱了皱眉，道：“没听到吗？”

　　白雪诺连忙道：“知道了，三哥！”

　　莫小龙奇怪地道：“二叔还在祠堂？”

　　傅玦身体微顿，表情复杂地看看白雪诺，然后对莫小龙严厉地道：“秋云的‘旋鹤剑’练好了？”

　　三哥这是要找茬吗？冷汗流下来，在自家兄弟跟前，莫小龙倒是一向识时务，忙躬身道：“回三哥，秋云还在练，我，我这就去督促他！”说罢，不安地瞥了一眼白雪诺，忙又去练武场了。

　　白雪诺忐忑地跟在傅玦身后往祠堂的方向走去，转过一片竹林，傅玦停下来，转身看着白雪诺，道：“诺儿，你老实说，二叔为什么将你逐出师门？”

　　白雪诺又咬了咬唇。傅玦虽然只比她大四岁，她却畏惧得很，等闲不敢造次，如今听傅玦这么问，她满心的委屈又都勾了起来，简单地将路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道：“三哥，我到底错在哪儿了？我已经答应师父回来，可师父为什么又不要我了？”

　　傅玦沉思片刻，若有所思地看看白雪诺，长长叹出一口气，冷冷道：“你既然寻死觅活想跟着陈永笑，还敢问为什么？”

　　白雪诺无言以对，忙低下头去，紧紧咬着嘴唇，傅玦也不再问，二人一路无话，来到三姓祠堂。

　　这个祠堂对白雪诺来说是个可怕的存在！三年前的那个冬天，就是在这里，她被师父吊到树上打得死去活来，还活生生被打断了腿。痛苦的回忆瞬间涌来，令白雪诺不自觉地向后退缩了一步。

　　傅玦扭头看她，面色平静，眼中却带着失望，白雪诺面上一红，硬着头皮跟了进去。转过影壁，她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然而，却是跪在院子正中。

　　白雪诺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讷讷道：“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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