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契約

作者:尹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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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anity , the name is man.II


      我好气又好笑的转过身去,打算给这两个高傲的『贵族』找几捆干净的稻草,嗯,顺便检查一下身体状况,可能的话,顺便刮刮蹄好了。

      我打开侧门,只留下足够可以让牠们伸腿的空间。拍拍其中一只马蹄,让牠乖乖抬起脚,利落的清除上头的脏污草料,似乎因为方糖的关系,一切都很顺利,我第七次放下马腿的时候,这部份的工作已接近尾声,那最后的一只腿,果然还是后蹄,揩去额上的汗,我如前七次一样拍拍那只腿,等着牠抬起来,却没注意到另一个家伙 蹭了过来,撞歪了一旁的空水桶,接下来的一切就像快转片一样,我眼前的这个可怜家伙,神经质的对我出腿了!

      一切都是直觉反应,原本采取单膝着地的我,反射性的向旁边一滚。我看见自己原本还算洁白的上衣沾上斑斑点点的草屑,对这两个还用无辜眼神、不知死活的看着我的家伙有点火大,正打算给牠们一点颜色瞧瞧,却看近一双黑沉沉的眼瞳中,我眨眨眼,谁?金斯利夫人?

      还有点搞不清楚状况,或许是因为对方采取俯视的角度,所以冰冷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产生微微的刺痛感,注意到这样的姿势很尴尬。我立刻撑起身体,视线从对方那双黑得发亮的皮靴,黝黑的皮肤,鹰勾鼻,还有那一双不知是黑是碧蓝还是碧绿的眼眸。领主?他就站在那里。

      他疏离沉默的站在门口,打量着我的一举一动,阳光从他的背后照了进来,那瞬间,我竟觉得那张平静的脸是可怕的,因为我不明白那种沉默意味着什么,还有,那种探究的眼神,像是想要挖掘出隐藏在我灵魂深处的噩梦,一种颤栗的感觉刺穿我的茫然,直到发现到他眼中窜过的情绪,才察觉到我正无礼的直视着他的脸,天,我赶紧亡羊补牢的垂下头。我在做什么。

      沉重的冰冷撞击着我的记忆,我感觉到带着海水气味的冰冷气息,同时听见他,我的雇主对我说,一会儿要去马场,准备准备。

      实际上,我跟本没有完全听懂他说的意思,是他说得太快还是那种像唱歌般的苏格兰腔调让我产生困惑,我想起一些感觉,是他让我想起来的吗?

      我无法确定,他身周强烈的疏离感,逼使我思考这些冰冷坚硬的东西。

      我沉浸在剎那间的困惑,以及自己瞬间的飘过的千万思绪,直到领主的那个车夫来催促我动作快点,我还是没有办法抓住那瞬间的困惑思绪、那瞬间的思绪如雪花,它消散的太快。

      我以为我抓住了,摊开手掌才发现、早已融在剎那里,不复返了。

      V.
      烛影摇曳。
      我跟随着那双带着魔魅黑色光泽的靴子前进,耳边传来规律的叩叩声。与我同行的,可以是金斯利夫人,可以是兰迪,费托,还是任何人,可是我的眼角余光瞥见,那不过是和我有一面之缘的女仆──克莱蒂亚,我也是刚刚才明白这是她的名字,她颤抖的手托着银盏蜡烛,微弱的光线笼罩在她身上形成脆弱的气息,她不断颤抖的手、迟缓的脚步一再的提醒我,她有多么不安、多么惧怕,我甚至怀疑这样简单的步行,通往的是恶魔的寝室,而不是仆人区的单人房。

      走廊很空旷,回响的只有从开始到现在的平板叩声,两旁墙壁上,壁灯把我们三个人的身影拉成诡异的不规则形状,我从转角那口镜子匆匆瞥见,那张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因为干裂而带着诡异色泽的唇,眼里,应该是布满血丝──

      那是我的脸吗?像只还未进食的古老吸血鬼!

      尽管我只是一瞥,但那张镜子已映出我这一整天的疲惫,像骡子一样鞭打着自己有限的时间,榨干所有的精力,换取我所得的酬劳,一个金币。

      我想询问我自己,值得吗?

      但是我发觉,我甚至无法让我的思绪运转,我像是个即将暴废的轧棉机,嘎嘎作响,我甚至没办法对我身边这个同样可怜的柔弱灵魂伸出援手,我不能,有太多疲惫堆积在我这具操劳过度的□□上,我的精神我的思绪我的理性全都呼喊着:睡眠,请给予我睡眠。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情况,至少,到目前为止,那颗发亮的金币在我口袋里沉稳的睡着,呼吸均匀,我听见它呼唤我,要我也和它一起随着节拍摇晃,一起睡去。

      突然的,规律的节拍停止了。

      我听见,那像是唱歌一般的旋律,我茫然的看着走在我前方的高大男人,我仔细想看清他的嘴巴是否蠕动着,想知道,他是否在歌唱──

      他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突然间,就那样笑了,带着高傲的恶意微笑。我想确定他是不是在微笑,他就站在那里,一点一点的释放出情绪,我感觉胸腔里残存的不是空气,而是血液般滚烫的热度,等我发觉,我已深陷在他厚实的臂膀之间,无法动弹。我像是从未见过这张脸一样注视着他,他的眼神沉着,眼眸中,清楚的映着 一个惨白的身影,他的嘴角带着微笑,是我不曾见过的笑。

      他从没有笑过。

      胸腔里的滚烫突然间寒彻心扉,我怎么会以为我见过他微笑,他又是谁,我伸长手想碰触那微扬的嘴角,触手却是一片冰凉的空气。

      我困惑的眨眨眼,看见,他仍然站在那里,一如最初,扬着嘴角,似笑非笑,克莱蒂亚颤抖的身影就在他旁边,不可克制的,那瞬间涌现在我脑中的竟是他怀抱的温度以及、不舍──

      我想我是太过需要我的睡眠。

      克 莱蒂亚不安的抿了抿唇,他依旧面无表情,也没有移动,只是略微挑高眉毛,询问我为何突然停下脚步,我尴尬的收回手,慢吞吞的走了过去,跟随那再次响起的节拍──皮靴叩在地板上的回响,以及他,我的雇主,再度重复那段我所听见,唱歌般的说话音调,「夜晚的凯文城不欢迎落单的迷羊」,他说,「让自己小心、远离危险。」

      我的灵魂我的□□都太过疲惫,甚至产生幻像,我摇摇头,默不作声的跟随着,克莱蒂亚紊乱的呼吸告诉我,她也是一个误入歧途的人,我并不想同情她(谁不是为了生存而付出应有的劳力或代价?)也不想探究任何人,任何关于这座城堡的一切,它们和我、无关紧要,我想知道的,只有那些,在黑暗中驱赶我挚爱的朋友、放逐我的理性、混乱我的思绪、造成我的困惑的一切,我想知道,在我从今晚疲惫的沉睡之后,明天、我会看见什么,我可以抱着这样的期待入睡,而周遭的一切幻像,□□传来的淡淡温度都是无关紧要的幻觉,是吧?

      我告诉我自己,这是一个必须的睡眠,必须的,我必须把现在脑中那些混乱的东西,工作、疲惫、干渴,全部驱逐,直到我不再思考,那双皮靴的节拍再度响起并远离,我沉入梦海、任黑暗迷雾吞噬。

      VI
      那只喷火龙的下颚掉下来了。
      我试图挥动手中的剑,张开紧闭的双眼。

      我眼前没有正在喷火的猛兽、我手中也没有那不堪一折的剑。我深深吸一口气,感觉早晨的气味,同时也感觉到脑中的躁动,我一手按住鼓鼓跳动的太阳穴,一边快速着衣翻身起床。

      很危险!

      这是个不平静的早晨,尤其是我张眼前那最后的一个梦,那个梦暗示着我一个危机,一个疯狂的危机。

      我已经隐约听见那个危机奔跑的脚步,它甚至无法忍受片刻和我的分离,迫不及待的飞奔而至,我认为是这样,因为那个无礼的矮小家伙粗鲁的踢开我那脆弱的门板,直接钻进我的衣柜,我怀疑,它甚至没有看见我正站在这里。

      事 实上,我还不清楚发生什么事情,直到金斯利夫人带着眼屎再度出现在我眼前,噢,上帝,希望我下次看见她的时候不会比现在更糟糕,她僵直的腰板比我第一次见 到的时候更笔直,整个人像是一座岌岌可危的斜塔,我怀疑,只要我说一句话,吹一口气,她脸上那两坨眼屎就会崩塌,她带着神经质的眼睛布满着疯狂的血丝。笔 直的走到我的衣柜前,拎出一团灰蒙蒙、不断扭动哭喊的东西,感谢上帝,我昨天没有使用那个衣柜。

      那个东西发出撕心裂肺,疯狂的哭喊,戳破我的理智,像是野猫一样张牙舞爪的示威着,想摆脱金斯利夫人僵直的手,这下我可以清楚的看见,那一团灰蒙蒙的东西是一个小孩,我想,应该是个女孩,虽然她的头发并不短,可是一个淑女实在不应该在一大早闯进一个仆人的衣柜里,我突然觉得一切都是荒腔走板的闹剧。金斯利夫人疲于应付这个精力过剩的野小孩,我看得出来,这个孩子一面狡猾的发生威胁的哭喊,一面抓乱她僵直的裙襬、用脏污的手弄坏她的步调。
      像是野生动物一样的狡猾,而具有天份。

      她略带金色的眼瞳透露出这样让人熟悉的恶意,即使我确信,我从未见过这样一个特别的孩子,如果有的话,也不可能忘记,这种疯狂,如脱缰的野马。

      我就站在那里,看那两人旁若无人的玩着你抓我躲的游戏,直到金斯利夫人气喘吁吁的揪住那个孩子胡乱挥动的小胳膊,并把她固定在身边,才露出像是看见我一样的吃惊表情。

      那一瞬间,就是瞬间,我看见那个孩子短小的胳膊撞上她的腰侧,她发出闷闷的呼喊,不过并没有放开那个野孩子,只是扭着她,快速的离开我的房间。

      可是,我发誓,在那瞬间、我看见的不只是这样,那个孩子眼中露出狡诘的笑意,像是对我挑衅。那是一种莫名奇妙的敌意,像是野生动物对侵入地盘的敌人发出的警告、同时,也是一种看见同伴的欢欣,我知道,这些暗示告诉我,我会再见到她。

      无可避免。
      就在一切疯狂如风而至,又如风远离的时候,我发觉满屋子的脏污脚印,以及早晨的开始。

      VII.
      不过是第二天,我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是已在这座城堡长久居住,一段时间。

      这 座城对我而言,确实覆盖着层层谜,壁上的诡奇雕像,白色的诸神黑色的野兽雕刻都让人着迷,我想,我不可避免的深受这座城散发着古典气味吸引,它是那样带着 抑郁深忧而又灵动,这种玄妙的气息不只存在于这座城堡的某一处,从那扇让人产生惊惧的巨大黑色城门开始,冰冷的水晶灯悬吊着的大厅,从主塔延伸而出的数座尖塔,直到我不知晓的许多地方,甚至,连我手中的这一根稻草都带着这样蛊惑人心的忧郁沧桑。

      我拍拍私自被我称作洁美、赛西的这两个顽皮家伙,牠们湿润的鼻子在我手中激起一阵颤栗,带起我内心一串奇想,不知道牠们在草原上奔驰的样子是否也带着无可避免的狂野,我想,或许,还带有这座城堡印记般的神秘。

      牠们安静的用眼神注视着我,注视着我的动作,突然间,我渴望去碰触牠们的耳朵,猜想会不会有某个精灵躲在那里向牠们翻译我的语言,我的身分,我的想法。

      似乎对我延迟的动作感到不满,牠们蹬蹬蹄,激起几小圈气流以及漫天稻草杆,我看见牠们的头上摇摇欲坠的挂着数根,甚至,连耳朵上都有,我不禁为牠们举动以及我的胡思乱想,大笑出来。

      然后,我发现那个意外的访客,她矮小的身影忙碌的搬着比自己还高的一个酒桶,我挑挑眉,任她把那个笨重的大木桶放下,并直立起来,她以古怪的姿势攀爬上去,然后拍拍凌乱的裙襬,挺起腰,指着我的鼻子,像是女王般高傲的对我下命令,「你,给我备马!」

      女王般的高傲。

      我是指,如果她的头发不是这样乱澎澎的鸡窝头,裙襬没有纠结成一团,脸上没有灰扑扑的,那至少,即使缺少身高上的优势,也仍是贵族般的气势,可是这一切都是这样的可笑。

      我的沉默带来无可避免的尴尬。

      她用苏格兰腔骂了数串我不了解,但却能从语气中明白,绝对不是适合任何富有淑女教养的孩子所该说出口的粗话,我想起来了,这个小家伙不就是今早闯进我房间的那一团灰扑扑的东西吗?金斯利夫人也没办法应付她了吗。

      真是精力充沛的家伙。

      也许是我脸上不以为然的表情太过明显,她像是被激怒的小狮子,记住,是小狮子,她像小狮子一样咆哮一声,然后抽出她的小马鞭,朝我打了过来。

      面对一头愤怒中的小狮子的攻击,实际上,也比这个小家伙的攻击更有份量,我轻易的捏住她的胳膊,夺过她的马鞭,她闪亮的眼瞳中带着野生动物一般的愤怒,这是一只张牙五爪的小兽,现在,如果有人这样形容我绝对不会反对。

      更糟糕的是,这不知道投降为何物的家伙,不断激起我体内残酷的本性,她不断的用她那硬梆梆的皮靴朝我的肚子猛踢,甚至用手用头,任何可以攻击的部位,对我采取不妥协的反抗。

      我本来还在想,只是把她绑着,等金斯利夫人来了再交给她。
      现在,她成功的挑起我的怒火,也许该说是驯兽师的本性,我不打算这样轻易的放过这样一个生气盎然,不懂礼貌为何物的乖张小野兽,我把她头上脚下的翻转过来,让她因为这样的姿势停止任何妄动,然后把她束缚在我的双腿之间,我想看看她明白自己和我之间的力量差距了没有,只不过,她似乎并不领情,她一口咬上我卷起衣袖的胳膊,激烈的用她的牙齿咬开我的皮肤。

      到此为止了!

      我扬起手,狠狠的朝她的臀部重重拍击数下,然后,我满意的看见,她安静了,不,或许是愣住了,她眼神中首先出现的是茫然、呆愣,然后像是明白刚刚发生什么事情一样,金色的眼瞳露出一种屈辱,酝酿着风暴,我还来不及准备,她扯开喉咙大声的哭喊起来,内容大概不外乎是:

      你竟敢这样对我,我不会原谅你,你这个坏蛋,去死吧,之类的孩童威胁话语,甚至还有,我爸爸会杀了你。

      老天,这样的孩子是有怎样的父亲?一个酒鬼?一个恶棍?

      我怀疑,他甚至不知道管教自己的孩子。
      我镇定的听她一边费力的威胁我,一边哭得惊心动魄,于是我摸摸她卷曲的头发,就像是抚摸一头受伤的小动物一样,我说,「要骑马吗?」

      她眨眨眼,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什么,金色的眼瞳甚至收缩了一下,她很快镇定下来,冷冷的看着我,并不回答,像是不希罕我的施舍,高傲的抬着下巴。

      我不禁微笑起来,慢慢的把她放在地上,然后像个绅士一样,朝她行个礼,「高贵的小姐,请让我带你去城外散散步吧!当然,如果你没有骑马装的话,就当我的邀约是个无礼之举吧。」

      她高傲的抬着头,努力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以苏格兰腔对我说,「我接受你的邀请」,然后踩着小跑步一扭一拐的走开了。

      我知道,她会再度回到这里,并穿着骑马的正确穿着,以及一个孩子该有的教养。
      我很期待。

      洁美和赛西似乎对我这样的行为嗤之以鼻,只埋头拼命吃着食槽里的食物。

      VIII.
      我和我的野蛮小公主沿着护城河的沟渠慢慢的行进。

      如果这时候有人愿意为我们这样一幅景致题名,应该就是:我和我的公主。

      尽管充当护花使者的我并没有那么称头,而实际上,我的小公主也不是温柔可人的淑女,从她高傲的扬着小下巴,以及从一开始的上马跨鞍,在在明显拒绝我的任何协助,我想,这是她那该死的骄傲以及自尊心。

      对于这些意识的存在我也不能做出任何举动,毕竟,她和我,素昧平生。

      她带着金色光泽的眼睛是遗传自母亲还是父亲的血统?

      她那高贵的自尊心提醒着我,她绝对不可能是平常人家的孩子,这座城堡,不可能凭空产生这样一个特殊的小孩。我一边快速的思索着,一边心不在焉的打量着她宝蓝 色的骑马装,以及散在帽后长发,是褐发,温驯的褐发,和她的本性一点都不相像,我知道她微笑的样子,这对我而言,确实不可思议,有谁能在短期内记住一个人微笑的模样,我的野蛮小公主似乎具有这种神奇的能力,事实上,在这儿,我能够记清的人,十根手指头都数得出来,我甚至怀疑,这座城堡──凯文,曾经被诅咒过,这样一来,某些光怪陆离的现象都可以得到完美的解释,但,这对一个信奉逻辑科学的人太荒谬了。

      我们已经沿着城垣绕了十多圈,我知道这个固执的孩子会有个提议,可是很难以说出口,不是吗?我甚至已经在这段时间整理了我所看见的听见的一切──从踏入这座阴郁的城堡开始──我知道,我必须克服额外的好奇心,只选取我需要的部分,以便解开我自己本身的谜惑,并且避开意外的麻烦。

      但是看看我现在一身标准马场工作服,陪着我的小麻烦,在这干涸的护城河不知道何去何从,我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只能感觉她在观察一个适当的时机,她会开口,而我也无法拒绝,因为我告诉我自己今天就做回自己,今天!

      只不过,这似乎不太容易,我对那滩地上积水露出个苦笑,我已经要遗忘自己是什么样子了,我连仅有的笑容都要失去了,我的思绪不断运转,每每当我发现这一点总试图用其它线索让我自己更忙碌,我害怕去面对这些,我知道这是代价,谁不知道,和魔鬼打交道的代价,我可以运用它给予我的灵活思考、敏锐洞察力去挖掘我想知道的世界,而代价,就是在这一团庞大的知识、讯息中,失去自己。

      可是,我的野蛮小公主给了我一个机会,或许是无意之举,但让我明白了我所不愿意碰触的这种恐慌,我拉着疆绳的手感受到风穿越指尖的气息、清新的空气,以及更多勃动生机,我想,也许我该给予这样的孩子一个机会,因为她和年幼的我是如此的相像,仅管我已然遗忘我曾经的幼年,可是那种与周遭的格格不入、以及无法表达自我的痛苦,我感觉得出来,她甚至迷惑,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仅管她不知道自己在疑惑什么,这世界对她而言如此陌生,她只能徒劳的骑着她的马儿,试图闯开迷惑,藉由发脾气填补心中的空虚。

      一如现在,她终于像是受不了的抿抿唇,离开我的视线范围,我本能的跟随着她的方向移动,直到那片阴暗的树林,那里的树木把这一带的养份全部吸干似的拼命向上伸展,只留下一片被剪碎的天空,而她动也不动的拉着马匹立在那儿,专注的注视着那片黑暗,像是发现宝藏的孩子。

      「那是什么?」

      她语气中隐隐带着迟疑以及更多,兴奋。

      我看见在树丛中那一双碧绿的眼睛,是两颗散发着萤萤碧绿光芒的眼睛,有某种野兽潜伏在那片低矮的灌木丛之后,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牠会在这人烟出没频繁的道路,如果没记错,这的确是通往村里的最近通路,我不能让那个任性的小女孩再往前走,牠散发出来一股让人无法忽略的血腥气味,是猎杀了什么吗?

      牠在等待什么?是猎户的狼犬吗?

      我不知道英格兰传说中的圣乔治是否存在,而这一个一身宝蓝骑马装,除了任性,便看似没有其它能耐的孩子,已在我眼前活生生的上演一出名叫圣乔治屠龙的剧目,一切是那样的突然,我只能以自己的座骑,我的肉身去阻挡她看似有力,实际上,愚蠢无比的举动,我发觉意外女神找上了我,我只能袒然面对这样无时无刻、荒腔 走板的小插曲。

      她在发出勇士般的呼喊后,勇往直前的冲去,巨大的撞击力,让我来不及稳住洁美的步伐,牠硬生生的在撞上我跟赛西以前煞住,不过确是以非常糟糕的方式,直立起身,把那个任性的孩子吓得松了马缰,只能紧紧抓住牠的鬃毛,而赛西则像是受到惊一样,把我抛了出去。这两个缺乏训练的家伙,耳边不时传来小公主的哭喊,难道这就是连良好的骏马也会受惊的主因?

      这种鬼哭神号连人都没办法忍受,何况动物?
      情况并不允许我想太多。

      事实上,我已别无选择的看见我的命运──就在我眼前,不到三寸的地方,那一口阴森白牙!血液瞬间蒸发似了,我直着眼,发现我的悲惨处境:

      赛西那个白痴把我甩到灌木丛后面了!

      而那头动物,正以不怀好意的眼光打量着我。这绝对不是猎户的狼犬,也不是品种稀少的苏格兰狼,那种体型甚至介于虎豹之间,综合种种条件,皆是不利于我的糟糕情况。

      麻烦像是海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个孩子的尖叫声,则是,终止行进的间歇休止符,最初的惊慌被恐惧取代,我第一次看见,她那张骄据脸上的神色被无措的灰色阴影掩盖,我想告诉她,这并非是我所经历过最糟糕的情况,我不想让那种无望无助污染她的骄傲,不,这不是她的错,她不过是个孩子,我没有办法责备她,也不愿意她丧失她仅有的骄傲,太残忍──
      无知并不是罪──

      她只是个莽撞的孩子,一如误闯丛林的顽皮草食动物,我想开口安慰她,就如同告诉我自己,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一切不当的因子组合起来,对,是天意吧!请不要自责,我想这样,把所有我所能诉说的词汇告诉她,减低她内心的不安,我想告诉她──她的脸色苍白的像是一张纸,像是失血过多的勇士。她眼神中另外那张苍白的脸又是谁?那样无助的弱者,手无寸铁,连一柄剑都没有,就这样面对仅次于喷火龙的猛兽。她是任性的勇士,而勇者无惧,不要惧怕任何不幸,惧怕没有任何用,尽管她无所适从,她所有一切都坚强武装在骄傲中,因为,她是那样脆弱的生命,一个孩子,有无限可能──

      而我就不过是个小丑──

      谁会为一个仍是陌生人的悲惨而哭泣?
      而且这样的悲惨,出自于我过度的自我期待,自我预设,自我猜想,我也是凶手,谋杀了我,抹灭我自身的存在!
      这样的我能给谁希望,我还想给谁预设?
      那是幼年的我,无知无助。

      森森白牙染上鲜红的血液,血如泉涌,是美丽的红色火焰;成块,是红色苏格兰裙;缓慢,是红色西红柿沾酱;成片,我梦中那开满不知名小红花的山谷──

      红色,我的血液,生命之源,股股的流泻而出,那口尖锐獠牙撕开我的皮肉,是脚踝,是小腿,还是大腿?

      我看见蛊惑灵魂的碧绿眼眸,是残忍,是快意,牠吸吮我的皮肤,吸吮我涌动的血液,如初生之犊。

      我亲眼看见,被獠牙划开的皮肤,扯开的口子可见骨,皮肉瞬间紧绷聚拢,被咬开的部份,带着瞬间冰凉,而痛楚,如火焰,灼烧,跟随在瞬间被撕裂的清凉之后,牠贪婪近乎过分的吸吮,把我所有精力灵魂思绪,全部抽空。耳边隆隆的是遥远的钟声,是十二响,是十三,我分不清,那是谁的哭声还是钟声,我不知道,也无法分清。

      我,失去了的是□□的部份,失去了的我在野兽口腹中。

      唯有那双灼热的碧绿双眼紧紧注视着我,追随着我,引导我,步入死寂黑暗中,失去一切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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