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的旋律

作者: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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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一日煎熬之生活已成过去”


      在皮森代尔和斯卡拉蒂的照料下,阿尔比诺尼渐渐复原了。“复原”,林勃的人们都是这么传言的,尽管皮森代尔和斯卡拉蒂都知道,曾经的那位热爱歌唱、抚慰人心的威尼斯小伙再也不会回来了。
      阿尔比诺尼,随意披挂的长袍,随意搭理的头发,在林勃漫无目的地游荡。他不再歌唱,不再演奏,不再创作,也不再欢笑,不再悲哀。失却性格,失却人格,也没有脾气,空荡荡的躯壳默默地移动。
      往日冷清的匹克普斯/Picpus隐修所门口现在却变得热闹。在这处林勃最靠近港口之地,林勃的居民们窃窃私语。林勃尘封几近十年和协会的通信往来最近恢复了,协会的使者们送来了除了必须的生活物资、书刊杂志外,来自协会的私人之间的消息。协会的馆长们和契约管理者竟然来得如此之多之齐……历史罕见。
      仅仅像随着洋流漂流的鱼群,阿尔比诺尼朝人群聚集的港口滩涂走去。周围的热闹与纷乱,一切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协会的使者们和林勃的居民在交涉,解释这么些年间几近无理傲慢的怠慢,其实源于战时救援和战后重建的无奈;林勃的居民们满腔怒火,但很快就被最近通信的结果所平息:那些有幸在消灭之前拿到协会所挂念之人音信的人们就地读起信件(即便可能已是几年之前写就的);还有的人们,拿着将要转交的信件暗自垂泪,因为收件人已然不在。
      阿尔比诺尼仅是漠然地看着。人世间的喜乐与悲哀,已然与他无关;既然已经知晓自己的命运,又为何再为此耗费情感。
      协会送来的私人物品几乎很快就被领完,不,准确地说,是那些有幸得以送出的私人物品。还有大量的物资依旧静静地放在协会的小车上……本该被欣然认领的包裹,因为战争的阻隔,而永远地被错过了。
      林勃的居民们不愿意看那些让他们追忆起不堪离别的名字,他们远离那些被遗弃的包裹。协会的使者们还在小车边徒劳地等待……
      踏着港口摇曳的芦苇,阿尔比诺尼的双脚在泥土上印下一个一个虚无摇晃的印迹。向冬日被冻僵的飞鸟,他无声无息而又毫无意志地来到这些被命运错过的包裹身边……
      一个正方形的包裹吸引了他,仅仅由于它古怪的形状和畸形的大小。几份年代不同的信件和这个正方形的异类捆扎在一起,表示它们来自于同一个寄件人。
      阿尔比诺尼的兴趣丧失了。他抬起头,向别处走去。
      “阿尔比诺尼先生……是阿尔比诺尼先生吗?”
      一个急切响亮得厌烦的声音在呼唤他。阿尔比诺尼慵懒地回过头。
      卢梭正关切地望着他。他为阿尔比诺尼的出奇冷漠感到诧异万分。
      熟悉的面孔。阿尔比诺尼想。仅此而已。
      “阿尔比诺尼先生,请留步。这里有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先生寄给您朋友的信件和包裹……”
      很熟悉的名字。阿尔比诺尼接过卢梭递来的包裹。面无表情。
      “麻烦您递交给您的朋友维瓦尔第先生……”
      还是很熟悉的名字。阿尔比诺尼朝包裹表面草草地扫了一眼。
      ANTONIO VIVALDI
      几个字母的熟悉排列。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代表协会表示深重的歉意,正如您所见,这些信件其实来源于这8年间的不同时间。最近的包裹是这周包扎的,最早的一封则是1940年年初的……”
      阿尔比诺尼没有在意卢梭的道歉。奇怪的往日景象在他的脑海中缓缓浮现。在扭曲纠结的图像中,他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这个叫做安东尼奥·维瓦尔第的人曾经是他在林勃最好的朋友,以及这个人曾经是如此绝望地等待着巴赫先生的回信,并且用更多没有回信的信件换回更深的绝望。
      “正如您刚才听到协会会长牛顿先生所言,由于战时救援和战后重建的异常紧迫,协会才不得不在二/战年间,以及在战后这几年,对林勃采取了可怖的怠慢与忽略政策……”
      他有多久没有见到他这位可爱的朋友,听到他演奏可爱的音乐,看到他可爱的笑容……从什么时候起,这位朋友不再在他床边,为他朗诵他的日记;从什么时候起,乐团再也听不到这位朋友曼妙华彩的琴声……
      “因此卢梭先生在此恳求阿尔比诺尼先生和您的朋友们能够原谅协会这些年的作为。我为这一举动可能给您和您的朋友们带来的伤害表示道歉……”
      卢梭还在啰嗦……但是阿尔比诺尼却不再聆听。已经是1947年12月了,他的朋友已然在林勃度过的第206年(一般而言,大约距离他们死亡日期的200年后,林勃的候选者们就会被强制消灭)。他还能再见到他这位朋友吗,这位用欢快热情、犹如万花筒般绚丽的音乐感染他、温暖他的朋友……
      揣着包裹,阿尔比诺尼犹如随风飘荡的柳絮,惶恐而悲哀地离去。为初始的冷漠与此刻的不辞而别所疑惑,卢梭站在原地;望着阿尔比诺尼单薄摇曳的背景远去,一种似曾相似感涌上卢梭心头,那是8年前的同样的冬日,他传递寄佩尔戈莱西的明信片之时。

      静谧山脚幽深的墓园,他曾经和他一起感念逝者;陡峭山崖边的小路,他曾经在那里为他歌唱;苍翠山顶洁白的教堂,他曾经在那里合着他的琴声为和平祈祷……现在,一切都是空虚,一切都是无声,从祭坛背后到排练厅里,再也没有他温暖可爱的朋友的身影。
      阿尔比诺尼的身影,在修道院寂寥的走廊上被诡异地拉长。抱着最后的希望,他来到神父简陋漆黑的小屋。
      木门没有上锁,门把手上已有积灰。小起居室里,窗户玻璃不知在何次暴风雪中被刮破。玻璃的碎片掉落在窗前的桌上,掉落在桌上无人问津的乐谱上,那是他神父朋友的手稿,但墨迹已然被风雪侵蚀得难以辨认。
      从窗户裂口吹进来的枯枝败叶,在来访者的脚步下发出不安恐怖的咯吱声。阿尔比诺尼望着小屋深处的黑暗。可怖冰冷的死亡的黑暗。
      他消失在那不可穿透的黑暗之中,推开那扇卧室的门。

      黯淡的冬日里阴暗的室内,灰尘、潮气与微弱的光线凝固在一起。
      神父昔日不离手的经文,杂乱地堆在离门口最近的小桌上。蒙尘的念珠以奇怪的姿势曲解在摊开的晚祷词上。
      “一日煎熬之生活
      已成过去
      我等之工作
      亦已完毕”
      悲恸与恐怖从冰冷的室内无孔不入地渗透到来访者的骨髓深处。缓慢地,警惕地,恐惧地,阿尔比诺尼将视线移到维瓦尔第的床上。
      惨白,扭曲。
      他的被子以一种极为诡异病态的方式在床上堆积。不受理智的控制,阿尔比诺尼惧怕着而又无法停止地,向这怪异冰冷的床铺走去。
      但,几乎是到床边的一瞬间,几乎是在那厌恶诡秘的被子的一切细节展露在来访者跟前之时,阿尔比诺尼及其恶心、惊悚、震惊地发现,他的好友,还在被子里。
      腐烂发软的尸体,流脓褐色的肢体。蠕动的蛆,遍布的爬虫。他熟悉的好友和不再熟悉的姿态。
      阿尔比诺尼几近透射到现实。
      窒息的恐惧……阿尔比诺尼转身就跑。
      瞬间。
      冰冷僵硬的硬物紧紧抓住了来访者的后背。恐惧而战栗的肌肉在毫无生气的爪里扭曲。
      “托马索……是你吗……”
      这种声音……完全不是他好友以往的声音。
      极度的恐怖。
      “我感到好寒冷……感觉好奇怪……”
      微弱而深入骨髓。
      “托马索……不要离开我……”

      “托马索……”

      已然失去理智,阿尔比诺尼以本能夺命而逃。
      一声巨响。他被拽倒在地。
      跪倒在地,阿尔比诺尼感到冷手放开了他的衣襟。他背对着那不祥的床铺,手中的包裹由于恐惧跌落在一旁。
      瘫倒着,他眼见着,一只如瓷器般惨白而毫无生气的手,悄无声息地从他身边取走那叠包裹。
      “托马索……”
      已别无选择。
      阿尔比诺尼转过身去。
      他的好友,依旧包裹在诡异的被褥中,被他直接从床铺上拽了下来。
      纤细苍白的手剥开那叠包裹,眼前覆盖着的被褥,逐渐从他的好友头上滑落。

      极度的震惊,让阿尔比诺尼忘记了尖叫。
      眼前的……如果还是维瓦尔第的话,那么已经和昔日的维瓦尔第少有相似之处。
      波浪般披散的红色秀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淡金色的长卷发,中分而垂到胸前;曾经憔悴黯淡而略有皱褶的脸,如今皎洁光滑而透着朦胧的气息;常年疾病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已然消失;昔日略微沧桑而粗糙的皮肤变得如白瓷一般光洁。
      淡金色近乎纯白的发色。自身存在从原有依靠的个人留存在世间的文献位阶攀登转移到人类共同回忆录整体时常发生的转录错误。
      但是那双凝视着眼前几乎魂飞魄散的好友的眼眸里所透露的,还是往日那种最为熟悉不过的关切与内心深处的柔软温暖。
      “托马索……托马索……你怎么了……”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所改变,维瓦尔第惊慌而不知所措地呼唤着眼前呆若木鸡的阿尔比诺尼。
      希望从身边的床头柜取下镜子的阿尔比诺尼,因为惊吓而造成的僵硬,将镜子直接摔到了维瓦尔第面前。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维瓦尔第难以接受。他不断地拨弄自己淡金接近纯白的长卷发,试图找回昔日他几乎已取代他而存在的红发。
      忽然间,阿尔比诺尼意识到了什么。尽管从未经历与目击,但他现在却有几乎完全的把握。

      “安东尼奥……你成为回忆录实体化个体了。”

      维瓦尔第以同样难以置信的目光望着他的好友。
      当两人的目光重新转移到刚被拆开的那个古怪的正方形包裹的时候:
      唱片。演奏者La Scuola Veneziana;I Virtuosi di Roma。
      灌录的都是维瓦尔第的作品。

      “前辈,此时此刻约翰如此惶恐、沮丧与愧疚,不知您是否能读到这封不成体统的信件。但求您平息怒火,阅读在下的文字。
      过去的近十年间,我受协会嘱托,在欧/洲战场上协助医疗救援,未曾遗忘为您写信,无奈我仅是一名普通的回忆录实体化个体,无法亲自前往林勃将这些信送达您的手中;那些堆积在信箱中不能邮寄的信件让我心急如焚。在最后几次战役的战地医疗中,协会损失惨重,很多回忆录实体化个体被炮弹直接击中……即使我们拥有接近无限愈伤的能力,在这种直接被撕裂的侵害下也无能为力。二战结束后我在协会的医院进行康复治疗,当我的手恢复之时,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您写信。
      我想告诉您诸多好消息,但愿此时告知不失太迟。在都灵您的手稿重见天日与Chigiana艺术学院音乐节之后,虽为二/战阴云所阻隔,欧洲的学者并没有忘记您。今年年初,意大利音乐学家Angelo Ephrikian和Antonio Fanna成立了意大利安东尼奥·维瓦尔第研究所,并出版了由Gian Francesco Malipiero作为主编的Ricordi出版社出版的您的器乐作品全集;近期您的祖国一批新近成立的室内乐团也开始尝试,从传统的音乐会到现代的唱片业的双重层面上传播您的音乐。您应当对这种把音乐如罐头般储存的技术有所耳闻……由协奏曲发端,您的作品重新回响在世界各地的音乐厅和电波之中。要说这其中有何憾事,莫过于这旋律已然静默了两个世纪……
      您的约翰·塞巴斯蒂安”

      ****************************************************************************

      1950年伊始。
      凛冽的寒风从林勃的渡口呼啸而来,匹克普斯/Picpus隐修所室内却是分外的安宁和谐。隐修所大厅透出的灯光,将其面前漆黑的海面照亮。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林勃的意大利小乐团照例进行周日的演出。一切和平时一样,但也不太一样。
      观众席上,小马克西米利安静静地依靠在拉法耶特怀里。林勃的居民们也如往日,但后排却出现了一些陌生的面孔。这些黑影在音乐会进行的过程中,从屋外的冰冷中悄然进入。他们并不属于林勃。
      乐手们一如既往地演奏。他们穿着着隐修院的灰黑色长袍,兜帽的阴影使他们的面孔在灯光下更为模糊。今夜的曲目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充满了柔和和眷恋,有些部分甚至使用了弱音器。
      珀塞尔。G大调恰空舞曲。
      马尔切洛。D小调双簧管协奏曲。
      斯卡拉蒂。G大调大协奏曲。
      维瓦尔第。D大调鲁特琴协奏曲。
      阿尔比诺尼。G大调序曲。

      音乐会结束后,第二小提琴手拥抱了第一小提琴手。
      这是两人的最后一次合作,曲终人散之时,一人前往协会,一人留在林勃。两人将再无相见的机会。
      再多的话语也终有离别之时。阿尔比诺尼将手最后地拂过维瓦尔第的脸庞。“安东尼奥,虽然以后你我再也不能相见,你也要愉快地生活下去,就像当年在威尼斯时一样,因为你属于北意大利,属于那里的阳光与海风。当你到达威尼斯的时候,无论我那时身处何处,是否存在,你都不要哀愁,因为你的到来也就意味着我的到来。”
      面对好友的请愿,神父拒绝了。紧握住好友颤抖的双手,维瓦尔第亲吻祝福着它,“不,托马索,我将一直等待,无论何时何地,直到重逢的时分,直到那时我们一起重返威尼斯,一同回到我们家乡的怀抱。”
      阿尔比诺尼还想说些什么,但现实已然不允许。观众席后面的黑影涌上前来,是那些将要带走他好友的协会使者们。一旦成为回忆录实体化个体,他就不能再属于林勃。
      望着歌者,昔日的红发神父不舍地脱下他灰黑色的修士长袍,崭新的淡金色长发披落而下。协会的使者们在呼唤他们新的成员。
      阿尔比诺尼,还有乐团的乐手们都望着维瓦尔第。期盼渴望不舍的目光如此强烈,让人不由得动容。过去的109年,他们一同在林勃生活、欢笑、哀叹,而今却唯有他一人能够摆脱命运的诅咒。
      悲伤难舍地移开目光,维瓦尔第转身离开,并再也没有回头。

      夜间的海面如此平静。
      从林勃到协会的海路上,协会的船队安稳地行驶着,灯光摇晃地逐渐打开前方的黑暗。冬日清冷的月光洒落在漫无边际的粼粼波光之上,寂寥宽广,一切其它的存在都微不足道。仿若伊万艾瓦左夫斯基/Ivan Aivazovsky画中的威尼斯大运河,湛蓝夜空中高悬明月一点,海天交接处渺小卑微的船舶静静漂泊。
      维瓦尔第坐在摇晃的小船上,林勃黛色的轮廓已然消失在夜幕之中。协会的灯火在远处隐约可见。
      他曾经如此期待这个时刻。
      他拿出他陈旧的小提琴。
      舒缓悠扬的冬日的广板。F小调第四号小提琴协奏曲“冬”, Op.8/4, RV297的第二乐章。
      这段描绘寒冷潮湿的冬夜,人们在温暖的室内团聚烤火的旋律,原是充满家庭温馨的回忆。但现在,即便音乐和演奏上的一切和它在曼图亚被创作出的那时毫无差别,作曲家却再也无法回忆起那些威尼斯冰冷的雨夜里,他与家人在狭小拥挤的小屋里烤火的温暖。
      他曾经如此期待这个时刻,不仅是为了自我实现,也是为了报答他的家人。但,当这个时刻真正到来的时候,他作为人类的经历和情感都已经被时间消磨完毕,只剩下他的名字、他的音乐和只能存活在那些音乐中的他自己。

      ——————————————————————————————————————————
      【参考文献】
      同第九章。

      【涉及音乐】
      Antonio Vivaldi: The Four Seasons, Concerto No. 4 in F minor ("Winter") RV 297 (Op. 8 No. 4): 2. Lar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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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仅仅用了阿尔比诺尼拿快递的时间,维瓦尔第就把第九章末尾吃下去的便当又吐了出来(这么比喻太恶心了啦)(其实按小说里应该是一周左右……)
    不要惊讶于这个奇怪的逆转,因为后面的剧情会更惊悚!特别是当你们看到第十二章以后的番外[德累斯顿的阿尔比诺尼II]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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