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穷碧落--庙堂篇

作者:姒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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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塞笳鼓


      “报--大人!匈奴人三万铁骑已下虎威城。”
      一个身影蓦地由军图前转过来,这葛衣巾帻的文官脸色一变,复又转回身,因长年守关,被风沙磨砺的手,布满了褶皱。此时这双手由纪州拂过原州,沿途有东胜、企口,三关口,广武营、固原城、胭脂堡、杀王坡,最后才是虎威城。“连胭脂堡都丢了?”怎么会连消息都没一个就一溃千里,节节败退呢?他所率的武泉不过八千兵俑,匈奴如此强势,如何拦阻?如何守城?
      “回大人,武泉以西以北的关卡俱已失守,据探子回报,匈奴军正直奔武泉而来。”
      “估计什么时候会到?”一声清亮坚毅的女音由玄关处传了进来,一名武装着身的英气女子一步跨进里堂,目光炯炯,一扫单膝跪地的小卒,朱唇微抿,举手投足间,一派镇定沉稳。
      “回将军,约莫酉时将至。”回话的小卒不由朗声回答。
      “再探。”女子手一挥,小卒立刻退下。
      “是,将军!”
      “爹,”女子走上前站到父亲身侧,“兵来将挡,我们能守一分是一分。”
      斑白的鬓发映衬着严峻中透出苍白的面色,一双紧锁的浓眉显得分外突出,文官将手一捶军图,回过身来,语气已带决断,“畔儿,武泉守不住,但不可不守。不守则失人臣之道,失城主之责。但这一守,必将勾得匈奴人蛮劲,到时城破,全城百姓必然遭殃。”他深吸了口气,“唯今之计,只有你率全城百姓及粮草尽数投奔泷水郡,将匈奴叩关之事报知,以通上闻。我会派一百军士护佐,但再多就没有了。”说着,他站起身,神情有绝决的激动,“事不宜迟,你赶快去办。”
      “大人!”女子忽然一跪,以军礼奏陈,“末将以为大人此言差矣!大人身为文官,虽手握兵权,但素不习武事,临阵杀敌,焉能御敌于城下?”她往前跪行一步,语出铿锵,“大人,末将愿领守城之职,由大人护送百姓出城!”
      “畔儿!”那文官一声怒叱,说话间竟似带了颤抖,“你,你可知那匈奴人铁骑的厉害!三万兵马,武泉只不过八千弱兵,一旦攻城,如何幸免!你,你就替为父想想,不要再说了!”
      “若是如此,那畔儿更当死守城池,为爹爹挣得时间,以便百姓安然出城。”女子俯身磕了个头,“爹爹,畔儿知你为了女儿,要留女儿性命,然家事焉比国事?爹爹是女儿的父亲,但是爹爹更是全城百姓的父母官,当官以民为主,以民为命,此语出自爹爹之口,如今何能弃之不顾?爹爹你身为文官,于武事自不娴习,哪比得女儿上过阵,杀过敌,统过军?那匈奴人没甚可怕,女儿曾经照样赢过他们,斩过他们的头颅!此番纵是敌众我寡,然为国为家,何惧之有?爹爹,请您以百姓国事为重!”
      “畔儿,畔儿!”文官失声而泣,既为着如此肝胆忠义的女儿而自豪,亦为着这番斩钉截铁的话的无可挽回。是他的女儿呀!亲生的女儿,由嗷嗷待哺,抚养成人,看着她长大,看着她习武,看着她统兵打仗,看着她决胜匈奴,看着她受朝廷册封,看着她扬威匈奴,可是现在,难道也要他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去送死么?这教他如何甘愿!这教他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亡妻!
      “爹,事不宜迟,匈奴是铁骑,城中百姓只能徒步而行,不能拖得太久了!”女子起身站起,面容上派坚决,“爹爹,你是行军司马章戈,一城之主,若再不行,请恕女儿不孝,让黄德冒绑了您走!”
      章戈老泪纵横,终是迟疑地点了一下头,“畔儿啊,此行守城重责便全数托付于你了!你,你……如有机会,当给爹爹活着回来啊!”话至最后,已然泣不成声。
      女子一咬牙,明眸一睁,强将泪光逼了回去,折身伏地而跪,闷着的声音似在强忍着哽咽,“爹爹,女儿此行九死一生,若上天怜佑,但得守住武泉,女儿再行孝道!如若城破……那女儿就先在此拜别爹爹,望爹爹恕女儿不孝之罪!”说罢,“嘭嘭嘭”她磕头见血,拜完之后,也不待父亲再说些什么,回身便走,直奔城头。

      “黄德冒!”已换上一身戎装铠甲的武泉守将章畔笔挺地站在城头上,看着日行过午的天色,沉静的面色上敛去了一切闺房绣榻女子的柔媚,有的只是坚毅与果敢。
      “末将在。”一名身着重甲的将士在旁一抱拳,虎虎生威的脸上,是满脸的戾气。
      “你随武泉令臣迅速清点粮草,只留一日口粮,余者尽数装运,与城东百姓处集合。”
      “末将遵命。”
      她深吸了口气,“行军司马大人呢?”
      “回将军,正在城东劝慰百姓。”
      她秀眉一拧,“怎么还在劝慰?时辰不早了!”她一想,马上折身下城,直奔城东。
      一行快马赶到城东的谷场,她正好听见父亲在那里语辞恳切地乞求。
      “各位父老乡亲,章某不才,不能守住武泉,是章某无能,枉为一城之主。但乡亲们,匈奴大军压境,三万铁骑呀!我城中只得八千兵俑,如何能守得住!到时匈奴人一到,屠戳血腥,遭殃的是乡亲们哪!乡亲们……”
      “大人,我们不怕!不是还有章将军么?章将军威名,连匈奴人也胆寒,我们誓死追随章将军守城护城!”百姓都不愿离家背井,但得一线希望,都是想要留下来的。一人如此一说,众人都纷纷高呼要留下来守城。
      “乡亲们,乡亲们……”章戈咬牙跪了下去,“老夫求求各位乡亲了!此次但凡有一线生机,章某也不会让诸位背井离乡,远涉他城,只因是万难守城,只得出此下策,让将军章畔守拖延时间,挡住匈奴人的铁骑,我率大家出城啊!各位都有父母亲朋,都有子女,老夫亦有,如今我连这女儿也不要了,能为国为民,志报家国,老夫此生志愿亦偿……求各位乡亲……”章戈哽咽难休,一股气憋在胸臆间,一时间竟猛烈地咳嗽起来。
      “大人!大人!”百姓一听如此说话,不由都深受感动,个个抹着眼泪。
      章畔见父亲如此,立时下马上前,将他扶起,“爹,让女儿来说吧。”她扶父亲坐于一旁,便朗声朝百姓道:“各位乡亲,我章畔镇守城池,自是为保边关,为保家国,但凡此战能胜,必保住各位家业,如若不然,章畔与城同毁!”
      暮春的暖阳下,这座边关的谷场上,浮云飘过,催人入梦的日光却于此蒸出铁骨铮铮,傲然不屈。微风吹得那袭沉重的战袍,如血般艳丽。
      “各位乡亲,时间不多,请各位速速整装,慢一分,则失生机!”章畔这边话音才落,那边已有城门哨卒奔来报讯。
      “将军,前方二十里处有浮尘飙起,疑似匈奴敌军。”
      章畔眉一拢,将手中的马鞭猛地往地下一击。来得那么快!才不过未半!她怒容一敛,目光沉毅,冲着已慌了神的百姓扬声一呼:“我武泉镇的大好健儿们,谁愿留下来守城,以缓匈奴铁骑,使得自家亲友得脱的,便随我来!”
      众人一愣,一时寂静一片,然过了一会儿,便有一青壮之男站了出来,“我张开愿随将军守城!”他转身向自己年迈的爹爹磕了个头,“爹,儿子不能侍奉您了!”他目光如炬,扫过自己泪眼婆娑的媳妇,“丫儿,你好好顾着爹娘,带好孩子。”
      “嗯……”媳妇哭倒在一边。
      “将军,我愿留下!”
      “我也愿留下!”
      “我留下!”
      “还有我!”
      一时众人中但凡青壮的男子都站了出来,章畔沉潜地看着这一切,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她对着也在列中的乡长陈亭道:“陈亭,你把各家的牛油拿出来,浇在各家房檐之上,城破之时,我军誓与匈奴人同亡!”
      “是。将军!”
      “黄德冒,速去城上戒备,架□□,迅速派兵卒在城上搭工事,筑石堡,内存箭簇。”
      “是,将军。”
      章畔转回身,朝自己的父亲深深一拜,“大人,我军再无可护送的人手,大人自挑百姓中健壮男丁相护,速速带着粮草走吧!”
      章戈站起来,深深地深深地看了自己女儿最后一眼,猛吸了一口气,“将军保重!走!”

      “将军,匈奴人距武泉还有三里。”
      “大家都准备好了么?”章畔朝着百姓出逃的方向远眺着,心中亦是波涛汹涌。
      “准备好了,将军!”
      “好!那就为了这座城池,为了自己的爹娘,为了自己的孩子,为了我碧落国的边关,与匈奴人决一死战吧!”章畔收回目光,眼神中一派视死如归的决心。
      “决一死战!”众将士齐声一呼,目光都镇定下来。
      未时三刻,匈奴兵临城下,骠壮的马儿鸣声高昂,隆隆的战鼓声擂得震天介响,云遏树惊,但是武泉守将不惊,武泉兵卒不惧。箭雨齐下,匈奴固有剽悍健儿,武泉亦有不屈英魂。
      但是武泉到底只有八千兵卒,城不险,势不迫,渐渐,已有匈奴兵杀上城楼。章畔眉宇一沉,拔剑迎向敌军,同时口中大呼,“三内五外!”
      于是,城楼上百卒迅速变换防守位置,三人隐入石堡,由堡中留出的箭孔中对敌放箭,五人防守于石堡之外,斩杀敌兵,以挡匈奴兵冲入石堡。只是,汉兵哪敌匈奴人武艺不凡,只憋着一股拚死的劲才挡敌于一时,僵持一久,便缓缓不支。
      虽然匈奴人锐利的攻势一顿,缓缓胶滞,但城下的匈奴将领一见攻势缓了下去,立时增派兵员,城头射箭的兵卒渐少,匈奴兵便源源不绝地登上城楼,喊杀声四起,只见血洒遍地,俱是红胜春花,于这夕阳渐落的暮春时节平添一抹震慑人心的壮丽。
      章畔牙关一咬,使剑如轮,她本自从小习武,技艺过人,在匈奴处亦有威名,此一番搏命之仗,更是将平生所学尽数施展出来。匈奴兵见锋而倒,渐渐也有些胆寒起来。只见章畔所到之处,俱是退开一条血路。她且杀且退,直退到唯一一个未教匈奴人夺下的石堡,“还有多少箭?”
      “回将军,还有三十五支。”堡中只剩得两人,一兵见章畔周围聚起越来越多的匈奴兵,便一跃而出,持刀护在一侧。
      “黄德冒安在?”她一剑劈开一柄弯刀,侧身飞起一脚,将一名匈奴兵的弯刀踢飞出去。
      “黄将军已死在前二堡之侧!”
      章畔闻言,手中剑锋一顿,被一名匈奴兵占了空子,一记弯刀砍伤了左肩。唔!章畔忍痛踢出一脚,手中剑锋直刺那人。
      “将军!”兵卒惊呼一声,只见得章畔左肩处血流汩汩,渗透战袍,那袭暗红的铠甲又添一处新的血色,且不断扩散。
      章畔眼尖地替兵卒挡开一刀,然不防背上又招来一伤,她举剑一挡,剑锋迎刃而断,她将断剑一扔,咬牙叱道:“愣着干什么!”徒手的她,侧身避开一刀,抽出腰中马鞭,一记打在一名匈奴兵的脸上,劈手夺来一柄弯刀。
      “将军小心!”章畔眉眼还未来得及抬,就见方才那名小卒扑在自己身后,一口血喷在她的战袍上,身上已插了两把钢刀。
      章畔握住他的手,颤抖的唇道出一句,“好样的!”
      那名士卒含笑倒地,目光犹望着关塞春风才度,却已进入暮色的苍穹。
      章畔反手拔出他身上的钢刀,眼见着城门已被撞破,匈奴兵已杀入城中,她一声怒叱,目中尽赤,“好!今日便与你们同归于尽!”她将刀锋背逆着夕落的日光一指,残阳下宛如一尊战神。分不清是是血色亦或是战袍本身的色泽,她浴血立在城楼上,屹然不倒。
      匈奴人不禁气为之夺,只一圈围在她的周遭,没有轻易上前。军声渐静,所有的人声喧闹都已沉潜下来,仿佛只有她这一方的气势浑然,寂静中仍透着坚毅不屈的凛然之姿。
      此时匈奴将领亦登上城楼,看见这幅情景,心中亦是敬佩,“武泉苍鹰,果然名不虚传!”
      章畔目光一横,心中一凉,这匈奴将领库达尔都已上城,可见武泉已然失守。她仰起脸,看着残阳如血,看着满地尸横,猛地抽出腰间一管竹筒,将火信放了上去。“库达尔,今日咱们便来分个高下吧!”
      库达尔剽悍的脸上绽出一笑,“我要生擒你!”
      “哼!是么?那就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章畔弯刀偏锋一横,稀微的天色下,冰冷的锋刃一闪,冷芒倍现。她的眼中正好映入火光冲天而起的屋篷,嘴角绽出一抹冷笑,已是酉半时刻,爹爹的队伍应该已行了二十里了,再加上火烧匈奴军队,他们一定会有损伤。今日长途奔袭,无粮无草,人马疲乏,焉能再追?她的目的算是达成了!

      一条寂静的山间坦路上,一群百姓左牵右扶地赶着路,一路疾行,俱是又累又饥又渴,但无人敢停下,也无人忍心停下。后方的壮士,正为着他们能够多走一步路而血战着,以生命的代价,换取他们的出逃。
      “啊!火光!火光……”蓦地有人大声喊了一声,众人都回过头去看。
      远方那阒黑一片的城楼间燃起一阵大火,火光冲天,夹着依稀仿佛的惊喊声烧得满天呈红。不知不觉,众人间传出啜泣之声,先是一声,继而是无数声,但都是压在喉间的哽咽,无人敢哭得太大声,默默地,众人都朝着火光喧嚣处跪了下来,长久地膜拜着,为了自己的儿子,为了自己的丈夫,为了自己的父亲,为了自己的哥哥,为了……那一群视死如归的英灵……
      章戈看着这片火光,模糊的眼睛里仿似看到了女儿执剑而立,屹然不屈的身形,看着她眼底的坚毅傲然,看着她浴血不倒的气概,他只觉胸口一闷,喉间喷出一口血来。
      “大人!大人!”
      “快!直奔泷水郡!”

      “回禀左贤王,武泉已下。”毡帐里,一名匈奴小兵入报军情。
      魁梧的身形在军图面前一顿,撑梨孤涂一双剑眉凌厉地一挑,“怎么误了时辰?不是说在申初就要攻下的么?库达尔安在?”居然拖到了戌半才来回报战况。
      “回左贤王,武泉守将章畔,英武难敌,库达尔将军亦身受重伤,不能前来复命!”
      “哦?章畔?”他头微昂,“可是那武泉苍鹰章畔?”一个闻名大漠的女将军,果真是有一手的!
      “正是。”
      “库达尔伤得如何?”
      “伤在左胸。”
      “被章畔所伤?”
      “是。库达尔将军与章将军交手,战百余回,失手被章将军一刀刺中左胸。”那小兵一脸景仰,语中对于章畔的敬重极深。即使那位女将军最后口喷鲜血,气力不支,亦是一身凛然不可轻犯,以弯刀拄地,看着库达尔将军倒下,才折断弯刀,仆于城楼上。
      “那个章畔呢?死了么?”
      “呃……回左贤王,因无将军将令,我等只将伤重昏迷的章畔将军抬了回来。”
      “立刻召了大夫,随本王过去。”
      “请左贤王恕罪,已有大夫为章畔将军诊治。”
      雄健的身形一顿,随即快步走出营帐。

      “怎么样?还有救么?”
      “回左贤王,章将军身中九刀,两处伤在要害,失血过多,只凭着一股傲气撑着,此时……只怕要救极难。”军医退在一旁。
      撑梨孤涂凌厉中略带深思地朝榻上闭目而卧的人看去。那是一张满是尘土与血污的脸,只依稀瞧得见她有一张汉人小巧秀气的脸,柔顺的下颌,挺俏的鼻尖,紧抿的唇,在在都无甚刚强,怎么能使得自己的兵俑如此敬仰?他不禁有些好奇起来。“把她弄醒。”他要看看,她到底有着怎样一双凌厉慑人的眼睛。
      “左贤王……”军医看了眼首领,不敢再多说一句,只得从药箱里拿出一包药粉,凑到章畔鼻下。
      一阵刺鼻的气息吸入肺中,章畔只觉肺部有种撕裂般的疼痛,忍不住地咳了起来,眼睛微张,她瞧见陌生的周遭,有着艳红的毡毯铺地,虎皮铺就的床榻……
      “武泉的苍鹰。”
      蓦然一句深沉中夹着怪异语调的男声传入章畔的耳朵里,让她莫名地戒备起来,是敌非友!她一双冷眸,直逼向出话声的人,正对上他的眼,凛然而不屈。
      好一双眼睛!撑梨孤涂心中暗赞一声,正是这一双傲气逼人的眼睛,使得她整张脸都凛凛生威,慑人心魄。他缓缓绽出一抹笑,“你被我军俘虏了。”
      章畔一口气蓦然一梗,俘虏!她未死,却被俘虏了!喷勃而出的怒意,使得她胸臆间的咳意愈来愈难忍住,她一张口,一股腥甜便直冲喉间。
      撑梨孤涂看着她唇边的血色,艳红地沾在榻边的虎皮上,分外刺目,但他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章畔抹去唇边血迹,困难却坚定地撑起自己的身子,看得另一旁的小兵和军医不忍。她摇摇晃晃地离开虎榻,挺直了自己的脊梁,冷声道:“我章畔生是碧落的守将,死……亦是碧落不屈……不屈的……不屈的苍鹰……”话才说完,她肺中气息一滞,再度晕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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