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穷碧落--庙堂篇

作者:姒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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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照波心影影碎


      “臣参见皇上。”
      妫语迅速瞥了孙预一眼,马上低头,“过来坐。”
      孙预见她围着炭盆而坐却仍捂着暖炉的样子憨态可掬,一时倒也没顾着仍有旁人在得注意君臣之礼,径直走到近旁的椅子上坐下。
      小秋奉上茶后便与喜雨二人退下,一时厅里再无第三个人。
      孙预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了一番妫语,确定毫发无伤才把一颗心放下。“昨晚可是吓着了?”
      妫语轻摇了摇头,“我连面也没见着。只是有一点到现在还奇怪,这两个到底是什么人?竟能摸得到安元殿,想必是有些熟识禁宫的人。”禁宫守卫何等森严,能一无动静地闯到安元殿得什么样的本事?
      孙预沉下了脸,“是杜先庭遗女,也是刺伤楚大人的人。”
      “哦?”原来是杜氏遗女,可是“那成王……”
      “不是她们做的,不过……只怕也难逃干系。”
      “这么说她们也还是被人利用?”
      孙预点点头,一双眉锁得紧紧的,“我只怕是德王。”
      妫语朝他看了眼,不语,只一手轻抚着暖炉。知他心意尽是为她,可是……
      “怎么了?”
      “我……这一次不关德王,是蒋皙下的好手。”
      “定西伯?”孙预眯细了眼,“他……莫非是为了两个儿子?!”见妫语颔首,他抿紧了唇,“这岂不是在找死?”
      “他当然得死了。”妫语又朝孙预看了眼,欲言又止。
      孙预伸手握住了她的,“你我之间说话,还须这么为难么?”
      “我……”她看着炭盆的眼神有些寂寥起来,“我想换了楚正廉。”此话一落,她明显感觉到孙预握着她的手一动,缓缓地抽了回去。
      “你曾允过我什么?”孙预问得心寒,万料不到她会说出此等话。那他之前的算什么?那他现在算什么?
      “我只承诺过不动孙家。”
      “既然都已经决定了,还须跟我说什么!”
      妫语仰起脸深吸了口气,语气中隐隐的满溢了一种意绪,明明已预计到了结局却仍是心寒如冰。为什么她要这么不得以?“因为,我还需你助我,如果你不出面,以我只身的能力,不定就只有扶助闻家。”扶助闻家,那就意味着打压孙氏,到时会出现的后果谁都可以料想。
      “你,你好,你很好!”孙预蓦地站起身,一把扣住妫语单薄的双肩,那触感让他惊心,即便厚重的锦裘裹身,她依然如此纤弱。但这亦不过一瞬,他随即狠狠地看着她,一直以来她都是在拿这点利用他吧?“我告诉你妫语,我孙预的确心心念念的都是你。可你别妄想我是那种可以任你搓圆捏扁,弃家人于不顾的废物!这一切,所有的,是不是都是你早就设想好的?是不是?”
      妫语别开头,心中一痛。他居然怀疑一切,他居然怀疑她的感情!那在他眼中,自己是什么?什么样的人!她这般苦楚,这般委屈,到底有谁看到?有谁能懂?她一把推开他,不管自己的踉跄,“你说的都没错。是我早设想好的!有什么错!凭什么只有我要事事顾全别人?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活得那么辛苦?凭什么只有我可以死得那般理所当然,而你们个个活得光明正大?凭什么!”
      孙预心中一凛,回头看到她眼中兀自打转的泪意,怨愤中有绝决。他冲口而出心中的焦虑与不安:“说什么死不死的,不就几个连面都没见着的刺客么?让禁军加强戒备,我再下令封城寻拿不就没事了?说什么死!”
      妫语强睁着眼一笑,走到他面前,“你不知道么?”她一把拉起左袖,臂上一道妖冶的赤线如索命的铁链盘横其上。“快九年的绝尘纱,你以为我有多少活路?根本就不用什么刺客来动手!”
      孙预直直地盯着这道赤线,一口气噎在胸间。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的。绝尘纱至毒,举世无解,无解的!只是这名字太过扎心,只是这赤线太过刺目,只是那日奄奄一息的孱弱太过令人难于回想,他将之一切都撇于记忆之外。可如今,这一切却突然直露露地呈现眼前,使他拙于呼吸,心跳一鼓一鼓地,竟似每一跳都连着着整个人颤动起来。眼前不断交替闪现出去年兵乱时那惊心动魄的一晚。他抿紧了唇,一个踏步上前,抖着手拉下她的袖子,将人紧紧搂在怀中。“不会的,不会的!这天下有得是名医,别说傻话,嗯?别说!”
      妫语的额抵在孙预胸前,一时间数年来所有的委屈与怨愤都涌上心头,如洪水决堤,再也忍之不住,“你不知道的,不知道的……巫弋她……她也说研不出解药……我,我本时日无多……”
      “别说了!我去找闻君祥,他不拿出解药,我就宰了他!”孙预放开她,转身就要奔出殿外。
      妫语死死拉住,“孙预!你若想让我现在就死,那么你就去!”
      孙预一震,随即拉开她的手,“别怕,毒害君主是天大的罪,闻君祥不敢不听的。”
      “那如果,我本不是君主呢?”妫语索性放开他的手,“如果我本不是妫语,不是如此相貌,不是如此年纪,不是如此身份,不是碧落人,甚至与这天地都毫无关系呢?”她牢牢地看着震惊地孙预,“如果是这样的一个人,窃取了碧落的至尊之位,她还能活么?能么?”
      “你……你说什么?”孙预听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被这个天大的秘密所骇住。
      她朝他淡淡一笑,凄婉中满是缥缈与迷离,她又是多年前大殿上那抹沉寂又冰冷的游魂了,凉意侵人。孙预伸出手,但即便是握着她的的手,却仍觉得离她太远太远。这过往所造成的山长水阔,这他未曾知情的秘密所造成的咫尺天涯。
      “你知道巫族有个禁忌么?”她任他握着自己冰冷的手,只拿眼瞧着那座竹节凤顶香炉,安息香自炉孔中袅袅而出,盘绕着整个厅堂,恍惚而悠远。“那就是寄魂,也就是世人流传的借尸还魂。”她自嘲一笑,“我本是异族。”
      孙预的手一抖,隐隐觉出些什么。
      “别怀疑,就是你想得那般。真正的闻氏二女早在坤元十年就死啦!我是被硬生生招来的魂。我本不叫什么闻语、妫语,我姓钟,叫钟言倾。”她眯了眯眼,泪滴滴入炭盆,寂静中发出一声“嘶”响。钟言倾,言倾,有多久了?有多少年再没人那么喊她了?“我本有一个小家,父亲、母亲,还有个弟弟。举家合乐,弟弟虽淘气,却聪明,念书样样拔尖。父母都有不错的活儿干,一家人有时去踏踏青,有时在家找乐子玩。父母说等赚够了钱,就去大漠看看。弟弟说要学会骑马,也走一回西域……”
      孙预听得不忍,将她揽入怀中,伸手抹去她满脸的泪,但湿意却是不断,到最后,孙预只能搂紧她。她的语气是如此平淡,但她的泪却始终不断。
      “后来有一天,我一觉醒来,睁开眼却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法坛上,星辉耀目,纱幕坠地,那是一个很美的星空。还有,一个透着无尽神秘的灰衣妇人领着两名年轻又美艳的徒儿侍立一旁。后来又来了一位更美的女子,风华绝代,清艳动人。那时,我还以为我在做梦呢。”妫语的语声幽幽,仿似一抹游魂会随时遁去,让孙预没来由地着慌,只能把她抱得更紧。
      “可是这美好马上就没了。我由十二岁变成了八岁,我回不去了,再见不着家人了……‘冰壶’冻人心肺的冷来了,‘火芸’如炮烙炙人的热来了,‘明煎’持久而不顿歇的难受来了,‘相思’如肝肠寸断的痛来了,还……还有‘绝尘纱’。”她每说一句,打一个冷颤,抖得孙预心都绞得碎了。他死死地握紧她的手,“别说了,别说了……我都知道了,我什么都明白了。”
      是的,他什么都明白了,明白她的刻骨仇恨,明白她的孤苦无依,明白她的言不由衷,明白她的不得以。他心疼她,心疼她所受的苦,心疼她的为难,心疼她难以言诉的心事,心疼她举目无亲的悲凉,他心疼,他心疼死了!“我帮你,我什么都依你,什么都助你。我孙预就在此立誓,从今往后,定要叫你有所依侍,定叫你心有所安,定叫你为着自己所过的日子而欢心喜悦。回不去不要紧,没有亲人也无妨,你有我呢!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去他的寄魂不寄魂!说什么异族,我只要你,你的思想,你的灵魂,你的人。你就只是你,不是谁的替代,明白么?你只是你!要活你的日子!”
      “孙预……”她靠向他,心中有千言万语,临口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一直低喊他的名字。
      “别哭,别哭!你有我了,从此不再是举目无亲。你须时时记着,还有我!”孙预温柔地替她抹去眼泪,那满掌的湿意,让他的心软成一摊稀泥,“别哭!”
      “嗯。”妫语将这句应诺和着泪埋入他的胸前。是的,有他了,他没凝忌她,他没嫌弃她。
      “好了,往后你的担子可由我们两个一起扛了。”孙预深深地看着她,捧起她的脸,吻去最后一颗泪,忽然一昂脸说:“走,我带你去瞧瞧这座禁宫。这儿也并非完全是座囚牢。今天罢朝一日正好,我带你玩玩。你的沉痛里得有我,你的欢笑里也得有我。”
      他拉起她的手,也不避嫌,直接跑出屋外,雪霁初晴,日光洒下来,照得地上一片晶莹。孙预一指前面,“你闻到没?这是梅香。”
      妫语被他的振奋所带动,也跟着深吸一口气,“果然清新。”
      “你镇日都守在安元殿里,也不到这汇绮园走动走动,自然不知里边的好处。这梅轩可是个好地方。你看!”他一指左前方,“那是绿萼,花色莹白赛雪,萼片绿色,重瓣雪白,香味袭人。‘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便是个中风味。”他将妫语带了个转身,“那边的是红梅,花形为梅中最美,香气馥郁;那儿的是紫梅,重瓣紫色,虽只淡香,但得其色之佳;还有那边的‘骨里红’、‘玉蝶’。呵呵,都开了!今儿天也好,淡云,晓日,薄寒又有积雪,正是赏梅佳日。”
      妫语看着他一脸的沉醉,忽然觉着自己与他之着有着些距离,“我原没你那么风雅。”
      孙预闻言警觉地回过身,手轻轻一勾,揽她到自己身前,“傻子!那是风雅给你看的!平常游乐时或会如此,要时时如此,我哪儿来那么多时间与那么多酸腐?”
      “嗯,你今天倒是有时间又有酸腐性了?”妫语戏谑,将方才的顾忌丢于脑后。
      “那是,你都放假,我这个做臣子的还不乘机好好乐乐?”他笑,拉了她转过几条走廊,已直入梅林。园子里梅香萦鼻,于冷冽中反添清醇。孙预笑看有些气喘的妫语,大声道:“你平日不知享受,这时节若在这儿煮酒品梅,那才叫逍遥!我还从未听说过像你这般不知享乐的君主呢!”
      妫语闻言一笑,也回以大声道:“是,你知道享乐,那这改日可是要请上你了!”
      “不请我还能请谁!”孙预握着她的手一紧,“我带你看看真正的风雅。”他拉着她又跑回前院,一指正门匾额,“你瞧瞧碧落的文章!”
      妫语稍稍缓了口气,顺着楹柱吟道:“吟气冰雪犹有暗香,赏骨风霜终无软叶……好个气骨凌冰霜,当真是花中直士了。这一定是朝中官员题的吧?”
      “哦?这也猜得到?”孙预故意逗她。
      她只低低一笑,“以梅喻气骨之作并不少见,然再引至论士之气骨就颇要费些思量了。能作如此想者,必当心怀社稷,时忧国政,还是位有辅国之志的大人物呢!”
      “呵!眼力不错。”孙预点点头,“这是家祖孙永航题的。”
      孙永航?妫语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对了,他该是你的哪一辈?”
      “呃……爷爷的爷爷了。”
      “禁宫中还有他题的园子么?”
      “当然有。你跟我来。”他拉着她一路出了梅轩。

      而此时梅轩一角却转出两个人来。知云看着远去的人影不语,喜雨却是叹了口气。
      “从未见她有这份真心的笑意与毫不设防的眼神。”
      “做人不是件简单的事,更何况她这样的人上人。”
      “可是这事早晚都得说与她知道。”
      “唉!是我一时没顾着,让人乘了隙……”
      “长光有信么?”
      “没呢!但应该不会有事。”
      “暂时先拖会儿吧。至少今晚以前,可以让她开开心。”喜雨转过身,“你要不先回去安排着,这么大的事估计会有许多大臣到场,你这个皇上御点的司仪官可不能缺。”
      “哎。”知云点点头,随即退去。

      “这是柳轩。”孙预在一处靠水小居边停下,“此处引华河支流天水,通护城河,蔓延整个禁宫,由西及南,再及东。”
      “柳风藉水,原是这样才好看。”妫语笑望孙预一眼,随即一抬头。
      长条拂水点点情,高蝉鸣远声声志。
      “每吟必有气度在,真是个人物。”
      “呵呵,这是以君主在称赞呢?还是……在拍马屁呢?”孙预笑刮她鼻子一记,惹来一记白眼。
      “你别走得太急,这里每处都有每处的好,只是现下时令不对,往后哇,有你玩的!这柳轩南边还有‘花中王庭’的毓荣阁,牡丹时令时,那天姿国色,当真属于富贵气象。”孙预边走边说,“我今儿只带你走马观花,日后得了空儿,一起来游园子,可就一一现出这好来。”
      “哪!此处便是桃塘,遍植桃树,有如桃花源,三月春风过,这儿便姹紫嫣红了。”
      “丽华夭灼疑似渔郎到处,落英缤纷本是神仙府第……化外武陵……当真是文人墨客,笔上文章,胸中博学。”
      孙预拉着她又往前去,“这儿是禁宫,皇家府第,自然得有些真章。喏,前面便是双春台之一的摇青台了。此处遍植藤萝,蔓绕四处。圣祖乾定帝曾御笔亲题‘窥芳’二字;还有另一侧的涵绿台。”他拉着她紧赶几步,登上涵绿台。“此处由柳轩那儿引水汇池,即涵绿池。别看现在这儿残枝孤管的冷冷清清,等到了春夏之交,此处可是荷叶田田,香风阵阵,绿浪满池。”
      妫语微侧了侧头,“怪道要叫涵绿了,原来是荷叶。”
      “是呀,此处题的便是‘雅士恬恬’。”孙预一指台上的双联。
      “水风吹露滚滚,闲手摇扇凉凉……可不就是一个逍遥雅士么?”妫语失笑。
      “呵呵呵呵”孙预笑着,拉过她,低声道:“不过这儿的荷花可不太好看。过小,色也不怎么样。要看荷花得去露莲台。那儿的荷花拔杆高,花也大,色又红,极是好看。”
      “哦?那儿题着什么?”她靠在孙预胸前,瞧着霞光西斜。
      “两个字,菱女。”
      “菱女?这怎么解?”
      “临镜本自娇颜色,出水却带三分羞。”
      妫语摇头喟叹,“说是露莲,却通篇不着一字于花,不过倒是把这份纯雅点化出来了。”
      “宫里这些题都由能人所题,要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看着应景就是。像梧子园的就是明宗天德帝时‘辛酉三才’的状元郎乔远帆所题。‘童子拾得红豆意,焦尾抚出相思调’。这般神来之笔。桐子即谐童子,形似红豆,红豆又暗合相思。至焦尾又是一典,翻出这梧子园的深院锁清秋,相思难凭寄之意,正应了秋叶梧桐的景,却又偏偏隐了这‘锁’字,只书‘深院清秋’,愈见含蓄蕴藏之致。明宗本嫌其凄伤,但又觉其意嘉,便仍用了。”
      “辛酉三才本自不凡哪!”妫语想起了左明舒,那个远在麟州却又虎视耽耽的天下第一谋士。
      “是啊。这乔远帆本有辅国之策……可惜了。”孙预转而握住她的双手,贴在胸前,“妫语,不,言倾,相信我,我会助你。这是我孙预用心在说话,用心在承诺。我说的每个字都将刻在这里。有我的地方,你可以安身,可以立命。”
      妫语咬紧了唇,感受着手心热烫的震动,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再点头。
      “但是,也请你答应我。”孙预认真地看着她缓缓道,“国事为先,私仇为后。”
      妫语闻言反包住孙预的手,“好,你也听好了。我虽如此身世,但从未做过一件对不起碧落的事,从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好,好!”孙预一把抱住她,从未像现在这般感觉到两人的心是如此贴近,共同进退,共同承担。可以悲欢同,可以生死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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