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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入冬了,天冷不下来。城市大而繁杂,喧嚣收获了一年的漠漠,金属色弥漫在整个天空,颗粒无收的只有安宁。
我始终在寻找那种安宁。在我走过的前10年时间,它会突然出现,像一场梦似的,飞卷、波动、轰然洗刷过我的大脑,一瞬间,浪潮挺立在耳膜最深处,时间骤然停止,我惊讶地张开嘴,有时候是向后望着找它席卷而来的路径,世界忽然安静,淹没所有令人恼火的、叫嚣不止的人群、车流、重金属音乐、抽水马桶、狗吠、铃声、炮火轰击、AI管家没有感情的“早饭,先生,早饭……”——天底下那么多声音。安宁是一首缓慢流淌的歌,只给我片刻驻足聆听。
我牢牢记着它叩击的门响和它问候的方式,可是这些年来它没再降临过。它抛弃了我,因为我被那些嘈杂所诱惑。
11月28日,我的情况很糟,终日在浑浑噩噩中度过,隐约听见我太太在我身边走动的声音,她哭了几次,我觉得我明明可以伸出手安慰她,但手仿佛不是我的。中午,我清醒了短暂的一小会儿。我太太和赵大夫都在病房里,她绝望地冲他点着头,似乎刚接受了一个不可接受的事实。
看见我醒了,赵大夫走过来,俯下身子,声音很轻地说:“孙轶清先生,您的情况不能再拖下去了。我们的治疗方案已经初步制定完成,您太太接受了这个建议。请您签个协议吧。您还能握笔吗?”
我的喉咙发不出声音,该死的。赵大夫又凑近了些,他的须后水散发着令人愉快的味道。“不。”我想我最终让他听懂了,因为他扬起左边的眉毛,咬着嘴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似的。对于医生我的
拒绝应该不算稀罕,新闻里经常出现类似的情节。他回头冲我太太摇了摇头。
汉娜不顾一切地奔过来,我想她是想要扇我耳光的,但她在床边停住了,痛苦地伸出手,向后捋着我的头发。“亲爱的,求求你。”她哽咽着说,“……我待儿子求求你……他才5岁啊,我们才刚开始过日子……”
最近这几个月,汉娜瘦的不成样子了。原来柔和的脸颊已经凹陷下去,她的手指干枯得像个老人。我的梦幻般美好的女人哟。有什么东西哽在我喉咙里了,那里胀疼得像要撕裂。深呼吸,不要喘,我对自己说。我想抱住她,用我的身体包围住她,抚摸她颀长美丽的后颈,吻她的额头和嘴唇,我过去一直那么做。可是现在我的宝贝心力交瘁地站在那里,眼睛因为痛哭而红肿,肩膀在寒冷的空气里颤抖,嘴唇干裂得出了血,我伸不出一只手,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只能冲她摇头,“不。”仅此而已。
我看着汉娜崩溃在床边。对不起,宝贝。
30日,我向赵大夫要求,见一见陈遥。我的要求的确有些无理,但赵大夫同意了。我心情前所未有地紧张,竟然清醒了一下午。傍晚,病房的门开了。一个瘦高个年轻人走了进来。他不过20岁,神情拘谨——那张脸还是很好辨认的,单眼皮,眉眼细长,嘴紧紧抿着,鼻子下面有个褐色的痦子。陈遥,他还是个孩子呢。
“孙先生?”他蹑手蹑脚地坐了下来。“您是孙轶清先生吗?”
我费力地转了一下身体,点点头,周身布满的管子挡住了我的视线。
他的脸色阴沉,好像恍然彻悟般:“……这么说……?……我懂了。”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重复道,“懂了。……随您的便吧。”
陈遥的眼神让我心疼,从看到我开始,就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
我不知道赵大夫对他说了什么,我也无从解释。
“……您知道,”他故作轻松地抓挠着头皮,掩饰着,可怜的孩子,“我的所有都是您的,反正这是……”他顿了一下,寻找合适的形容,“……命,这就是命。”
恍然间,他机械的声音里,什么东西摄住了我。命,这就是命。我在低等基因的贫民窟里长大,奋斗了40年时间逃离我本来的轨道——像父亲和叔伯们一样领取救济金,庸庸碌碌过一辈子的生活。我用尽了所有的力量,以我下贱的基因血统,挤进这贵族的城市,一路血泪拼出我自己的事业,得到了金钱,也得到了认可。然后爱上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娶她为妻——我甚至有了儿子!我的希望!我的宝贝!我的幸福!
然后,在我终于可以坐下来,安静享受我40年的生命播种的一切,耕耘的一切,在我以为我走到了人生的最高点时,2074年6月,我垮了下来,他们说我的基因有致命缺陷,我的全身脏器呼叫着罢工——最开始是隐痛,然后发烧、呼吸困难,我甚至丧失了俯身亲吻我的儿子的权利。儿子时常站在床边,不谙世事的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我,一步也不前进,只是盯着我看,仿佛我已经不是他所熟悉的父亲,而是一个需要抚慰的陌生人。有时我听到他汉娜:妈妈,爸爸怎么了?爸爸去哪里了?每到此时汉娜就抱住儿子的肩膀,嘴唇埋在他乌黑柔软的发丝里,无声地哭。
儿子的头发很漂亮,和汉娜一模一样。记得他刚出生时,只有那么小,刚脱离了母亲海的身体伴随哭声痉挛,那时他的脸红红的,很皱,手掌只有汉娜的拇指那么长。我从汉娜手中接过我的儿子时,仿佛身体中什么机关忽然被触动一般,一股内心深处的温暖和狂喜瞬间淹没我的全身心。小家伙哭个不停,我竟也激动、被震慑,以至于热泪盈眶。那一刻,就是那一个瞬间,我知道自己后半生的全部都要无怨无悔地献给这个哭声嘹亮的小东西。
然而现在,我被剥夺了这权利——我就要永远地离开儿子了。
陈遥絮絮的低语把我拽离回忆之海。他轻声叙述着他的身体很健康,然后说到他参加校园运动会时的意气风发,然后又说到在观众席里,他看见一个火红色连衣裙的苗条身影,她冲着他,隔着万千人影飞扬的鲜丽和震耳欲聋的喧闹声,微微地颔首一笑。
“我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呢。”陈遥抿紧了薄薄的嘴唇,缓缓地说,随后是自嘲的笑。
我几乎想与他彻夜不眠地畅谈,我们是那么相似。是的,也许全天下的爱上某个女子的男人都是在一瞬间沦陷的吧,用一生来偿一瞬间欠下的债。初遇汉娜时,她一个人在冰凉的4月的海岸线上踩水,海浪声一波一波传来,汉娜的裙裤在风里向后飞起——如果天体间只剩下一个身影,我希望是独自与海相拥的汉娜。
陈遥不说话了,神色释然地看着遥远的某处,或许是在回忆他短短的20年的时光。暖风机发出低沉的“嗡嗡”声,窗外的那棵树终于落下最后一片叶子。
“什么时候动手?”他忽然问。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一星半点声音。努力地牵动面部肌肉,做出口型:“不需要了。”
12月3日,下了病危通知书,汉娜没在我面前哭。
9日,儿子来了。他偏着头静悄悄地看我,汉娜在一旁静悄悄地看着他。两个人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我忽然想起儿子第一次喊爸爸——他最早学会的一个词。儿子性格里的倔强很像我,到了该说话的年龄,汉娜每天和他不断地说这说那,直到口干舌燥。我工作忙,回家很晚,每天一进家门,汉娜就指着我告诉儿子:“那是爸爸,爸——爸——”儿子抿着肉嘟嘟的小嘴,嘴唇相里抿紧,做出“bbbb……”的口型,容光焕发,嘴角不时淌下一丝亮晶晶的口水,然而很久也不出一个音节。
“说不定儿子最先学会的就是喊爸爸。”汉娜趁儿子睡下,悄声对我说。
“为什么?每天跟他说话的是你啊。”
“他的b音发得最清楚了,比m音清楚得多。”汉娜低着头,手指轻轻地抚上儿子红扑扑的脸蛋,“瞧这小脸。乐乐也不知怎么的,脸比邻居家那几个都袖珍。”
我忍不住笑了:“嫉妒了,母亲大人?”
“嫉妒什么?”
“嫉妒乐乐先会喊我,后喊你。”
汉娜抬起头装作叹气的样子:“就是啊,你就是运气好——也别笑得那么得意好不好?”
“是吗?”我一把揽她入怀,“好了,现在我怎么笑你也看不见了。”
汉娜估计得没有错,不到一个礼拜之后,我难得地早一点回家,汉娜正在打电话,儿子趴在沙发沿上,小手往前够着什么,眼看大半个身子探在外头,马上就要摔下来了。吓得我一个箭步飞扑过去,接住儿子软软的小身体,重新放到沙发最里端。
谁知道,儿子忽然自发地抿起嘴来,重复着很多天的惯例。
“bbbb……”一个口水小泡从嘴角跑出来,我伸手去抹,“baaaa——”
我一愣,旋即捧住儿子的脸:“乐乐你说什么?”
儿子笑得象朵向日葵,再次抿起嘴,这一次喊得嘹亮而清晰:“爸——”
汉娜手中的话机几乎划落在地。我发了疯似地抱住儿子,举到眼前转了好几个圈,直到把
儿子折腾得眼泪汪汪。
窗外有紫红色的霞——那时我这一生最美的一刻。
……
“爸爸哪儿去了呢?”站在病床般的儿子忽然转向汉娜,一连焦急,“爸爸呢?爸爸去哪儿了?”
“爸爸在那儿啊。”汉娜一脸疲惫地指向病床,“去,去叫爸爸。”
儿子怀疑地又看了我一会儿,才跑过来。“爸爸你怎么到这儿了?白被子……爸爸,你不会再走了吧?”儿子趴在床沿上,热气直呼在我手上。
我吃力地摸了摸儿子的头,从嗓子里挤出几丝气声:“乐乐,爸爸一直在这儿啊?”
“那以后也一直在这儿吗?”儿子抬眼看着我,他的眼睛很湿润,像汉娜。
我听见汉娜压抑的一声哽咽。
“对……”我揉乱儿子的头发,“以后也一直在,爸爸不会离开你的。”
夜半,我忽然醒了,没有什么响动,我似乎是被某种安静的咒语唤醒的。我看见汉娜也刚刚醒来,疑惑地揉着眼睛。
“怎么了?”我无声地问。
汉娜看了看窗外,伸手捋我额上的头发:“下雪了。”
我深地吸了口气,闭上眼依偎在汉娜手掌的温暖中。
“是啊,是冬天了……”汉娜轻轻地自语,“雪多美。”
我张口示意她凑近。“你也是。”我几乎是笑着说出这句话。
汉娜用她温暖的手盖住我指尖的冰凉。“你能不能为了我……”
我微微地摇头,我不会那么做的——不能害了陈遥。
汉娜轻叹,神色异常平静:“不是那个,我不会再奢望那件事了——我是说,你能不能为了我,等到这场雪结束?”
尽管动作轻微而困难,但我知道,她一定看到我笑着眨眼答应。
12日,陈遥冒雪赶来,带来了我最喜欢的一本书,一本旅游日记。一上午,我在陈遥平静安详的朗读声中昏昏沉沉地半睡半醒。
我没有去到过什么地方,一直都是忙忙碌碌地工作生活。但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象自己的旅行,带着汉娜和儿子,到格陵兰岛的冰海去。我听说南太平洋的海岸蔚蓝晴朗,有美丽的珊瑚礁成片招摇,但我向往冰海,有洄游的鱼群和穿着厚实的渔夫,海天是清澈的灰蓝色。海有无尽的安宁,我渴望某种安宁。
也许,过去常对自己说,再过两年,等事业安定下来,乐乐再长大些,我们就去一趟北欧。汉娜等我的承诺等了很多年,一直没有抱怨。
可我却要失约了。
雪还在下,我听见陈遥平缓的声音,像一首时间的行歌。
歌沿着地平线一直传下去,传到无数个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倒影,交错相接,我听到自己的灵魂在和。
我问过自己,应该是不想死的吧,毕竟贪恋天伦之爱,贪恋儿子的笑颜,贪恋红酒的醇香,贪恋海风的醉人。但……如果不幸降临,没有人能阻止我有尊严地迎接死神,自己走
完该走的路程。
视野陷入黑暗,似乎是真的睡着了。
再睁眼,眼前完全黑了,眼睛先我一步死亡。汉娜轻轻的啜泣,儿子语无伦次地发问,陈遥对我说着什么,怎么也听不出来。
耳朵自己捕捉着天底下最安静的声音——已经消失了。
汉娜,你听到了吗?雪停了。
我幻想的魂魄脱离肉身向上漂浮,病房里白炽地明亮。我看见自己的死去的脸,苍白的,单眼皮眉眼细长,鼻子下面有个褐色的痦子——和床边的陈遥一模一样的脸。
没错,陈遥是我的克隆体,作为人身保险的一部分,花了高价,3年时间在实验室里培养的生命。记忆由我来编写——我甚至把汉娜编入其中,变成了一个穿红裙子的少女。他的记忆是假的,爱情是假的。
然而,在我死去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那个女孩,汉娜的脸,火红连衣裙,冲着我,隔着无数个交错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颔首微笑。
我感到安宁的降临。
1月6日,北国的海岸边,咸涩的风令人沉醉,海天呈现出清澈的灰蓝。
一男一女并排站在潮水刚好触及不到的地方。
“之前不是讲好的吗?11万,不能再多了。”
“不是要加雇用我假扮他妻子的费用——那个已经足够了——加急造出5岁男孩,实验室那边亏大了。”
“价钱已经订好,任何理由也不能出尔反尔。”
“陈先生年轻有为,这点钱不在话下吧,对待一个快死的克隆人那么慷慨慈悲,对我们活人怎么这样吝啬呢?”
男人一愣,旋即叹息道:“是啊,我是难得慷慨……可怜的人,还以为自己的生命是真实的。”
“话说回来,克隆体出现早衰现象,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吧。”
“是啊,以目前的技术,几率仍然很大……不过没关系,”男人微笑,“失败是成功之母嘛。”
“也是,这次事故倒也给陈先生带来了无数人的关注呢,‘青年企业家高价为克隆体编织生命’这样的文字不知多少次出现在各大报刊的头版。——说真的,陈先生,花几十万给将死的克隆体伪造最后的快乐,值得吗?”
“……我也不知道,只是想让他平静地走而已。”
“这样啊。”
年轻男子向海的深处望去。生命的轮回在新一年凛冽的风中开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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