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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诞生的世界
最后,在重演你一生的作为和扮演的角色时
那撕裂心肺的痛苦;日后败露的动机所带来的羞愧,
还有你一度以为是行善之举,
如今觉察过去种种全是恶行
全是对别人的伤害而产生的内疚。
于是愚人的赞扬刺痛你,世间的荣誉玷污你。
激怒的灵魂从错误走向错误
除非得到炼火的匡救,因为像一个舞蹈家
你必然要随着节拍向那儿跳去。
——艾略特 《小吉丁》
绯色的云霞开始变得黯淡,像凝结的血块一样从晦暗的天空里坠下。埃菲尔铁塔诡异的光芒又化成黑色的混浊。
靠在塞纳河岸的栏杆上,时间在他脑海里飞快地倒流。目光穿过暗绿色的波涛,在几个世纪的淤泥之下,是几千双黑暗无神的双眼,1794年鲜血从这些溺弊之人的眼眶中流出,从此就消散在这延绵的碧涛之下。
是的,一百年前埃菲尔铁塔为了纪念法国大革/命一百周年而建立,两百年前鲜血流过协和广场,再之前他曾经是另一幅面貌倚立此处……原来那一切已经过了那么久。
几个世纪注视着无数王朝的陨灭,无数政/权的更替,还有血色的那片天空,像是燃烧般的炫烂与恐怖。
我愿将过去埋葬,换作明媚的忧伤。
可是为什么注定是我,安托万-洛朗·拉瓦锡,在真理与谬误的夹缝中独自度过几个世纪,无处可依。
注:法国大革/命恐/怖时期极盛时,由于断头台工作不过来,几千名保皇党人集体被推入河水中溺死,故这里说从河水下看到了无数双眼。
注:本小说参考文献为:wikipedia,各类国内外网站,朱学勤《从卢梭到罗伯斯庇尔——道德理想国的覆灭》,林达《带一本书去巴黎》,凌永乐《拉瓦锡》等,另感谢艾略特《四个四重奏》给小说增色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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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所诞生的世界
1793年11月24日。巴黎已经笼罩在冬日的肃杀之中。
“我亲爱的克劳德,你难道没有觉得我们的人体有氧呼吸实验就要成功了吗?”拉瓦锡在扶手椅里转过身来,端着茶杯的手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看起来,人的呼吸作用类似于一种温和缓慢的燃烧过程,这是毋容置疑的了… …”
这里是全欧洲最豪华的实验室,富兰克林的脚步也曾慕名拜访。
“先生,但是… …”克劳德-路易·贝托莱神情紧张。
但是革命的气息正在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赶来,胁迫这最后一丝土地。
“这项工作完成之后呢,”拉瓦锡站起来,带着他高傲的笑容和优雅的腔调,“我要开始寻找真正的元素。当年风水火地的四元素观固然是不对的,可是玻义耳的元素观又多少受到燃素学说的哄蔽… …我相信氢和氧已经是这样的真正的元素了… …但是一定还有更多的… …”
“先生!”贝托莱不得不打断了这一番构想,“您知不知道外面的局势已经如何严重的么?1789年之后,贵族头衔就成了诅咒而不是荣耀… …现在有风声说他们要逮捕包税局的人了,而您当了25年的包税官(也被翻译为农民总监,作者注)… …”
“哦?”拉瓦锡看起来似乎早有预见,仍然是那种优雅的语调,“今年9月的时候,新政府突然要逮捕外国科学家,你还记得这件事吗?我尽我全力,让拉格朗日先生得以安全… …其实那时我已经觉得危险已经近在咫尺了。现在只是危险的气味又浓厚了一点罢了… …”
“可是先生,现在危险已经来到您的头上了!!!”贝托莱喊道,“他们认为包税官都是剥削人民的公敌,要置于死地的!”
“这样啊,”拉瓦锡诚挚而坚定地望着贝托莱,眼睛里闪着柔和的光芒,“我可以确信我利用包税官赚取的所有钱财都是用于我的科研经费,而不是个人享乐。你可以看看这个全欧洲最先进的化学实验室,看看这里所有的仪器,这就是… …”
贝托莱绝望地望着这位刚过五旬的化学家,前包税官。
拉瓦锡冷笑了一下。“克劳德,你以为我真的不明白现在的局势吗?你以为我坐在实验室里感受不到革/命广场(即今日的协和广场,作者注)上那位磨刀霍霍的处女(拉瓦锡在这里引用了马拉对于断头台的称呼,作者注)的寒气吗?”他扫视了一下实验室,自从1793年9月政/府特/工搜查过后,这里已经不剩下什么了。“这一切的定局,从一年前政府发现我和玛莉-安娜计划逃往苏格兰时就已经无可挽回了。在这台毫无理性运行的国/家机器面前,个人的命运彷如蝼蚁,逃避和哀怨不能祈求到任何的怜悯。既然我注定要死去,为何不让我在厄运降临前多做一些事情呢?”
“现在,克劳德,告诉我度量衡局的工作进展,虽然我已经从中除名,但我相信拉普拉斯先生他们仍然需要我的帮助。”他摊开手,微笑地看着贝托莱。
“安托万!!”突然一声女人的尖叫,划破了实验室的寂静。
拉瓦锡的夫人,玛莉-安娜,从门外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脸色苍白地摔倒在她丈夫面前。
只见几个革/命军打扮的人出现在门口。
来者一字排开,那军官随意踢开脚边的几个烧瓶,慢悠悠地吐出几个字:
“所以您就是那位安托万-洛朗·拉瓦锡先生吧。”
“所以该来的还是降临了。”被传讯的人喃喃道,他回望了这所房子,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它的模样了。
已经是1794年4月底了。
“夫人… …”贝托莱忧心忡忡地小声打探,“自从先生在11月关进去之后… …”
“还有我的父亲。也被关押了。”玛莉面无表情地说。
“夫人您一直在四处奔走但是… …”贝托莱沉默了许久,叹口气,“但是就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手相救吗?”
玛莉还是面无表情地望着远方。她才37岁,但此时却仿佛走到了生命尽头。
“皮埃尔-西蒙(指拉普拉斯,作者注)如何答复的?当年他和我们先生一起工作了那么久,今日他在热化学上的建树不得不感谢我们先生…而且他不是在新政府混得挺好的吗?”贝托莱试探地说。
“我亲爱的克劳德。拉普拉斯先生在科学上是大师,但是他在政/治上是绝对的墙头草。他不会冒然去为一个旧贵族说情的。”玛莉冷漠地答道。
“那么约瑟夫-路易(指拉格朗日,作者注)?当年他来到法国是我们先生引荐,之后又是法兰西皇家科学院的同事,还一起编撰书籍… …最重要的是去年9月,我们先生才为他说情救了他一命… …现在法兰西皇家科学院已经解散了,我们先生还有库仑等都被驱逐,但是约瑟夫已经被任命为新政府度量衡局的局长了。怎么说他有能力也有必要救我们先生啊!”贝托莱好像看到了最后的希望。
“哎,我亲爱的贝托莱,你有听说过一句话就是科学家最大的缺点就是懦弱吗?为了完成他们的事业,他们不断迁徙… …”默然的笑容在玛莉的脸上浮现,看起来毛骨悚然,“拉格朗日先生受欧拉之助,受达朗贝尔之助… …还是现在对于我们先生,都是一个道理。”
“那么伏特… …”贝托莱开始在记忆里寻找这么多年来拉瓦锡资助过的所有人。
“我不是说过科学家最大的缺点就是懦弱吗?”玛莉的泪水无声地滑落,但是当她看到丈夫书架上的藏书,忧伤又变成了尖锐的讽刺与怒火。
“伏尔泰,卢梭… …这些都是他最喜欢的作家,他第一时间购买了他们的全集,放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瞻仰… …可是现在… …难道这些自诩为‘哲学家’的人们,不是和他们所批判的人物一样,哪怕自己死后洪水滔天也不闻不问的吗!”
玛莉-安娜纤弱的手轻轻触到那些书籍。痛苦的火焰在她眼中闪烁。骨节的抽动。一声巨响,书被整排推倒在地上。
“夫人!你冷静些!那也是先生的书啊!”贝托莱赶忙拉住玛莉,但是玛莉挣脱了他的怀抱,又无力地跌倒在书前。
“安托万那么热爱并珍惜着启蒙运动的思想,那么热望着理性的力量… …结果又是什么?!为什么一场革/命就要变成屠/杀?!谁能告诉我… …”
玛莉伏倒在地,失声恸哭起来。
1794年5月5日,革/命委员会法/庭对于拉瓦锡的上诉于予驳回。罪名已经定下:私/通外国科学家。人/民公敌。不法利益。当然还有:“拉瓦锡在所卖烟草中掺了水。”
“我只是一个科学家,我所得到的钱财被用于我的科学实验… …”五个月的牢狱生活已经把拉瓦锡折磨得不成人样。他消瘦苍白,眼中充满绝望和幽怨。
法/官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么…”拉瓦锡用一种几近绝望的乞求的语气说,“尊敬的法/官先生,我的人体呼吸作用的实验还没有做完,您能给我一些时间完成它吗?”
法/官的脸上没有一丝搐动。
“共/和/国不需要科学家抑或是化学家。正义的审判不可以被延迟。”
“包税官一共28人,于本月8日处以极刑。”
拉瓦锡被押下去的时候,恍惚间睹到审判席浮现着一个逝去的面孔。那是马拉。
1780年马拉向法兰西科学院写的支持燃素学说的论文《火的物理研究》被拉瓦锡驳回并批判,因为燃素学说在拉瓦锡的氧化理论提出后已是一纸谬误。之后是激烈的科学争论,还有马拉眼中的嫉妒与恨。然后,打击催眠术运动之类的事件让这一切慢慢地变了味(具体内容请见《催眠术与法国启蒙运动的终结》相关章节,作者注)。再之后,作为雅各宾派的领导人物,马拉握着革/命权杖,写着人民之友报上恶毒的语言,将他比作一只提线木偶。
几个月之前,马拉胸口插着利刃,鲜血和尚暖的浴缸里的水慢慢地混匀在一起,手里还有着审判名单。但是屠杀没有因为一个人的结束而结束;历史穿着灼热的铁鞋,什么也阻挡不了她疯狂的舞步。
现在他就要去马拉已经前往的那个地方了。马拉向拉瓦锡露出了诡谲的微笑,那是只有将死之人才能看到的幻象。
所以说当年的科学争论你赢了,现在,该是我赢的时候了。
5月8号。
春天已经到来但是空气中却没有花香。路灯上随处是悬挂的尸体,塞纳河的河水已被染成红色,革/命广场上断头台的工作从未停止。冰冷凝重粘稠的血腥味深深渗入到每个人每一丝的毛孔里,死亡是如此残/暴的家常便饭。
在广场的中央,树立起一个鲜花环绕的长矛,把人们集合在那儿,你们就拥有了一个节日,至善不过如此。
——让.雅克.卢梭
人群们挥动着小红帽狂热地叫喊着,这股洪流连着不断流淌的血污汇成无际的血红,天空在恍惚之中无尽地燃烧。一些妇女也从家中赶来一睹这死亡盛世,她们嘟嚷着处决怎么还不开始,一边坐在断头台下织着毛衣打发时间。
原本犯人在行刑前需要10分钟的祷告然后在正午十二点时行刑,但是介于犯人过多,现在已经讲究不了那么多了。死亡更像是某种赶着完成的过场。犯人们像待宰的畜牲混乱绝望地挤在断头台边。拉瓦锡闭上眼睛,他听到了断头台的声音和他岳父头颅落地的声音,还有源源不断的人群的乱哄。一个民族为什么会走上如此嗜/血残/暴狂热的道路…?
他不知道玛莉在哪里。
现在是下午五点,巴黎的天空还很亮,可以听到春末鸟类的鸣叫。平时的这个时候,她估计是在吩咐厨师准备晚餐吧。
但是今天的玛莉,他相信,在她目睹自己父亲的死状后她已经晕了过去。现在,同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
他被捆绑着,被人推到刑具前伏下。突然他看见他的实验室助手就在场下。
“先生… …”
拉瓦锡凄凉地笑了笑,“我以前看到被砍了头的家禽还仍然在奔跑,我想知道人类被砍头之后头脑的意识可以保持多久… …我求你最后一件事,这是我最后的实验,请你在我行刑以后对我的头颅呼喊,我将以眨眼的形式回应你… …务必记录下我有反应的时间… …”
“先生… …”
“啰嗦什么!”行刑人把拉瓦锡按好,不耐烦地把拉瓦锡的头发往旁边一扯,好让他的脖子完全地暴露出来。
我的助手哭着看着我。
可以听到那三角形的刀片被拉高的声音。可以听到绳子松开的声音。我确信天空依旧如燃烧般热烈的血红。
我只是不甘心,那个未完成的实验。
我,或者说我的头,费力地眨了十五次眼睛。
然后这就是我对我作为人类的一生的最后的回忆。
“先生…!!”
“先生求求您我可以把我的丈夫的头颅放在麦糠铺着的篮子里么?!”一个疯女人抓住行刑人的手。
行刑人抹抹脸上的血。35分钟解决了28个人。现在他可以去孔雀街那边的小酒馆好好舒服舒服了。
至于那些头,那些身体,管它们以前是L先生还是P先生的,现在都归框子、推车和蛆虫所有了。祝蛆虫们Bon appétit!
… …
1796年拉瓦锡被平反,其没收的财产被悉数交还给他的遗孀玛莉。此时拉瓦锡已是尸骨无存。
1801年,在拿破仑新政/府的宫廷内,拉普拉斯正在他成为议长的路上,拉格朗日接受着周到的接待,伏特成为拿破仑的被保护人… …
1804年,道尔顿提出了原子学说,表述了元素的概念。拉瓦锡当年的构想终于得到了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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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管他们以前是L先生还是P先生的”指的是拉瓦锡和拉瓦锡的岳父,二者都被处决。
注:拉瓦锡可以算是伏尔泰和卢梭的粉丝。在他的藏书目录里,他们俩的作品有很大数量优势。而且全部是全集。其他同时代或之前时代的作家,比如孟德斯鸠,帕斯卡,笛卡尔,拉瓦锡仅收集他们的部分作品。
注:拉瓦锡眨眼睛的实验应该只是传奇而非历史真实,但这里我也就写上去了。
注:之所以写行刑人到孔雀街的小酒馆而不是别的,是因为雨果在《九三年》中描绘了这个小酒馆,并且把它和法国大革/命时期的非理性结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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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大家阅读【RHUMA回忆录三部曲】第三部《燃烧的天空》!
这是关于法国大革/命中悲惨死去的拉瓦锡在死后世界继续受虐的悲惨故事【大误】
在此我重复一下我的世界观:
小说写的是关于一个叫人类共同回忆录实体化个体联合协会(简称RHUMA)的组织的故事。那些对人类事业做出伟大贡献的人们,得以在死后100年之后,以一种名为“回忆录实体化个体”的形式重新行走在这篇他们久已离去的土地上。他们的任务,就是要教导未来的人类。协会处在的位置,应该说就是没有时空之分的异世界,与现实世界是联通的,回忆录实体化个体可以自由出入其中,然而人类不行。
所以RHUMA,就是the Realized Human Universal Memoir Association的缩写。
简而言之,就是死人们以人形化的书本模式居住在异世界,并且可以来到现实世界。也就是说现代。
第一章照例纯历史向,因为根据我那世界观,主角不死故事无法开始。参考书目《世界文明史:伏尔泰时代》《催眠术与法国启蒙运动的终结》及其他我之前提过的各个资料。写拉瓦锡之死的文章浩如烟海,我尽量写得特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