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言

作者:辽东游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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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卸首——未央天


      11
      “小杉!小杉!”金凤凰挪动着小短腿,在芦花荡里奔跑,她自称比例的娇小身材在月光下像个精致的娃娃。孙茂才跟在后面,“凤凰你别嚷嚷,小点声……”刘小杉紧握着刘大旭画出的地图,一边跑一边低头查看。“喃几个往那嘎跑!那!快!”包小涵跟在刘小杉身边,指着一处拐角叫道。
      宋星展残部已然支离破碎,还能动弹的人纷纷向万里芦花荡奔逃,暗哨和官兵也不追击,这是殷穆屏下的命令。他们只是把守在各个入荡的入口待命。钱塘江畔,蓬蒿野草丛生,破碎的肢体和淋漓的血肉挂在乱草之间,从明月之上看,万顷在夜幕中化为深蓝的野草中,点染着斑斑驳驳的暗红……
      黑马见自家主人前来,欢快地嘶鸣一声,撒开四蹄朝宋星展奔去。宋星展带着四五处流血的伤口,从浅水处狼狈地趟过来,手里还紧紧攥着长鞭不放。眼见得四下里尸体枕籍,大多是自己手下,心中甚是凄怆,长叹一声,“到头来,还是你在陪着我啊。”骏马任由他染血的双手抚摸自己的项鬣,喷出几声温柔的鼻响。宋星展俊朗依旧的面庞沾染了血迹,两鬓颌下的胡髯上挂着飞飘的芦花,他翻身上马,“驾!”现在只能暂时逃跑了,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策马,只身向不远处的万里芦花荡奔去。
      江堤之上,林应站立原地,面无表情地用衣袖擦拭雁翎刀上的血迹,那些暗红黏腻的腥甜之物,是她杀夫灭门仇家的血。“李郎……很快就能报仇了……秋桐,你能听见吗?爹,娘……师父,阿宛姐姐……”林应一个个念着那些逝去之人的名字,像在清冷月光下固执地吟诵一段纠缠不清的梵音。血色尽去,刀刃之上映出林应干练而清瘦的面庞。于洪彻和王漫青并排坐在江堤上,嘴里嚼着凉糕,望着月亮,“屌,你说说殷穆屏那家伙搞什么花样,咱们几个单打独斗可能不是那猩猩的对手,但三个人……加上他殷穆屏四个,嘿,这家伙半路还走了!四个人宰了他,不费事啊!屌,你觉得呢?”王漫青没搭理他,只是把手里的半包凉糕扔过于洪彻,“吃不了了,你帮我。还有,你,你才是……”“好好好,我吃。行,我是屌,行了吧。娘子!”于洪彻搂住王漫青,趁机在他脑门厚重的刘海上吻了一口。“殷大哥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目的。放心,这一次,姓宋的逃不了。”林应也坐下,三个人居然望起了月亮。
      “驾……驭——”宋星展勒住马缰,“不对啊,不对……”他感觉自己已经第三次转到这个相同的地方了,万里芦花荡悠长绵延,但他一路做了记号啊……宋星展的内心开始被恐惧的浪潮一波波地湮没,“一定有诈……不对……”他徒劳地发现,目前的敌人不是强弓硬弩,不是内力剑法,是,是这一大片出不去的芦苇荡……眉睫之下,宋星展那双炯炯双眸居然弥散起了悲凉,这一次,真的在劫难逃了吗……
      他从不信什么善恶轮回相报。笑话!
      在江西,他杀了刘昭和他所有的部众,杀了鄱阳湖沿岸的三万百姓,面对殷穆屏的喝问,他冷笑。
      在蓬莱,他指使妻子毒死了李肃宁,下手杀害了他的幼女。他无所谓。
      在北平,他为了杀人灭口,放火焚烧了范阳王行宫,致使紫巅经下卷丢失,范阳王一怒之下在几个月后杀了魏俞通……与他何干?
      在扬州,在杭州……他已经懒得去想那些事了,不就是杀人吗?不就是……天道,天道!有什么天道!
      殷穆屏背给他的那段诗文,他早不记得了。读书那时候,上面那个捻着山羊胡的老先生的抑扬顿挫,完全比不上他对舞枪弄棒的兴趣……十九岁那年,全家披麻戴孝,朝廷给了宋家优厚的抚恤,说是宋长柯千户不幸暴病身亡。头上素白纸帽,他浓眉紧锁,眼眸里第一次流露出真实的杀气。他听到了风声,父亲是被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杀害的……他不知道那个“少年”与自家的冤仇,他甚至根本不去想,他固执地认定,上天对他是不公的。
      他要杀,他要狠!为了报仇,更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即使后来他知道了父亲上表构陷林家的不仁不义,知道了范阳王的野心阴谋……他已经学会了欺骗自己。宋星展,这世界没有天道轮回!你要做到,只是清除眼前的一切障碍!无论用什么方式!
      他学会了道貌岸然,学会了用仁义道德掩盖自己的行径。比起少年时,他的眼眸一直是圆大通透,炯炯有神,只是更多了些让人读不懂东西。他相信,这天下就是自己心中的那样。
      可是……在万里芦花荡,在月光清冷芦花飘舞的夜空下,宋星展掩面沉思。这二十八年,自己是不是错了……不!不会!开玩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芦花荡,静下心来总能出去,居然在这里胡思乱想,简直可笑!他继续策马狂奔。马蹄扬起芦苇荡潮湿是细沙。
      如果仅仅是芦苇荡,宋星展还是能出去的。他不知道,五仙教擅使蛊瘴,古笑誉早已布下蛊瘴阵法,来回见芦花飘飞,两眼迷乱……他更不知道的是……他更不知道的太多了,包括他埋没了十多年的良知。
      “咴咴咴咴——”黑骏马忽地惨然嘶鸣,宋星展尚未反应过来,已经连人带马栽倒在地,他急忙翻身站起,险些被倒地的马身压断右腿。只见骏马已然倒地不起,四蹄被整整齐齐地切断,白骨露出血花乱溅。宋星展呆呆地望着最后的伙伴在地上挣扎嘶鸣,口鼻痛苦地喷着白沫。怎么了这是……真的是报应吗?不,不……没有麻扎刀,没有绊马索,四周除了沙地就是芦苇,空空荡荡。血流到了宋星展脚旁,他足上的皂皮靴已然满是尘土血迹。不,不可能……宋星展再不顾黑马死活,他发足没命地狂奔……脑海里浮现出儿时少年的一幕幕场景,包括那个头发雪白比自己小两岁却是自己姨母的少女朝自己冷笑,“替父报仇?你有什么本事?”那个即将成为自己姨夫的壮年男子摸着他的脑袋,“跟着我们走,你才有可能报仇!”其他的声音……“无毒不丈夫!你心软一下,死的就是你自己!”……不,不要……宋星展努力遏制住自己发疯般的回忆,这算什么!回光返照?不……
      说起来,宋星展的林应都是可怜的。两个被仇恨裹挟着长大的人,两个心理已然扭曲的人。
      只是,林应心里有一杆秤,道义。她的道义和良知,让她没有滥杀无辜,更没有选择与天下作对。这一点,陆阿宛知道,姜亦抒知道,殷穆屏知道,李肃宁知道……他们愿意关心她,让她在真情里学会呼吸生存。
      宋星展,他不知道……他现在再崩溃的边缘,残存心力,只剩下向前狂奔的念想。
      他坚持不了多久了。宋星展忽地感觉自己的身子急速向左边倾倒,右边一下子变得轻飘飘的失去平衡。他栽倒在地,被右肩急速蔓延的疼痛击倒,几乎银牙咬碎。断口出鲜血狂喷,滚烫的温度把沙土中的水分烘干殆尽,沙砾粘附在伤处像沥青浇筑在皮肤上一般刺痛。几步远,身后,曾经执握长鞭的右臂兀自在地上扭曲,盘折,像一条被斩断而苟延残喘的长蛇,肘关节扭转成骇人的形状,手掌似乎还想撑地,想站起……手臂断处同样在喷洒鲜血,沾染地沙地一片血红。宋星展急忙封住右肩膀几处穴道止血,割断他手臂之物是在太快,断臂在地上挣扎,扭曲,似乎还受宋星展的控制,宋星展甚至尚有一丝微弱的感觉,那右臂,抓住了一大团被血液浸湿的泥沙……
      “老板娘!这就是宋星展吗?”刘小杉握着地图跳了出来,包小涵跟了出来,“就他,没错!”金凤凰扯住孙茂才,费劲地拨开芦苇。葛红娇收回隼头环,轻轻一甩,刚刚沾染的马血和人血尽数甩落,冰蚕丝严丝合缝地缠回扳指腹内,隼头威风凛凛,暗夜掩不住金光。宋星展挣扎着爬起,左手死死按住伤处,“混账……你们……”葛红娇脸上一如既往地带着笑容,“这一臂,报家仇,也算便宜你了。”看着周身浴血的宋星展站得摇摇晃晃,葛红娇摇了摇头,叹息,“祖上造孽,何必闹到子孙头上,冤冤相报何时了。宋将军,最后了断,却不能是我们出手了。那里——”
      顺着葛红娇手指的方向,宋星展看见了月光下的人影,淡金长发映着月色清辉,如诗如画。芦花飘飞依旧,像仙人羽化,飘然入圣。
      “赫洛……”宋星展的声音因失血过多变得嘶哑低沉,他干涩的嘴唇吐出前两个音节便发不出声音。或者说,他已经没有脸再完完整整读出那个人的名字了。
      赫洛苏亚。
      赫洛苏亚轻轻地,缓慢地回头,像用尽一辈子的时间和力气,缓缓地凝视着对方。深绿眼眸,像凝碧寒潭,映出月色,映出芦花,也映出宋星展百感交集的面庞。
      “宋星展。”赫洛苏亚用最温柔的语气,念出他的名字。就像在雍河镇的初逢,她第一次念出那个名字一样。
      多么可笑。
      第一次相逢,在雍河毒辣的阳光下,万物皆是苍白飘渺,宋星展的浓墨重彩,英姿飒爽。那时的刘氏,跪伏在地上,仰望那个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最后一次相逢,在钱塘江畔清冷的月光下,万物深沉凝重的深蓝底色中,赫洛苏亚和宋星展对视。这一次,两人心中俱是五味杂陈。
      “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吧。”宋星展自嘲般地笑笑,断臂疼痛不减,嵌入皮肉的碎石磨蚀着断裂的骨茬,血顺着指缝流淌不断。
      “有来世,还能再见吧。”
      “与其来世不如今生,咱俩也算旧相识了吧?赫洛苏亚,不能顾及下往昔情谊?”宋星展似乎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旧情不泯。我也无能为力。”赫洛苏亚两句话回答了他两个问题。她转过身,月华已淡,天边隐隐现出朝霞的粉红。赫洛苏亚长发飘舞,衣裙翻飞,就像在雍河郊外的那个夜晚一般。故往明月照今人,三年弹指,转瞬即逝。
      “那么,你现在还喜欢我吗?”宋星展向赫洛苏亚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他侧脸,看了看出现在一边的殷穆屏,嘴角勾出一丝冷笑。
      赫洛苏亚很久,很久,没有做声。眉睫被熹微晨光闪烁,芦苇在那一刹那,似乎停止了飒飒地摇动。
      “真有来世,我倒愿意做个男子。也许这样,才能真正忘情吧。”赫洛苏亚说出了最后的答案。
      宋星展微笑,“明白了,动手吧。”
      赫洛苏亚闭上了眼睛。
      隼头环再次尖啸飞出,血光冲天而起……断肢残体支离破碎,这一招,葛红娇使出了绞字诀。泼溅的血光如一匹从宋星展身体里扯出的红绸,兜头盖脸地将四周的人蒙在其中,唯独赫洛苏亚身边一片清明,不染半分血污。宋星展寸断的残肢裸露出白森森的臂骨腿骨,腹腔内的五脏六腑泛着淡青的颜色喷涌而出。金凤凰干呕了几声,眼泪汪汪地任由孙茂才拍打后背,忽地哇啦一声呕吐出来。
      血腥浓郁,血流满地。宋星展的头颅和脖颈分离,径直滚到了赫洛苏亚脚下。最后一刻,他的眼眸圆如杏核,璨如星河,依旧流光潋滟,和初逢的一刻一般无二。最后的光华,在眼底闪烁片刻,悄悄地熄灭了。
      赫洛苏亚紧闭双眼,抬头向天。一阵亦歌亦哭的悠长啸声从她口中喷薄而出。
      四下无言,芦花轻轻落地,最后的月华之下,芦花湮灭血迹泪痕,洁白胜雪。
      风过也,风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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